江知烨醒时,臂弯里沉得很。男孩整个人蜷在他怀里,额头抵着他锁骨,绷带早拆了,露出的发顶蹭着他下巴。
手臂麻得像泡在冰水里,他想抽出来,刚动了动,男孩就哼唧一声,往他怀里缩得更紧。喉间溢出点模糊的音节,像是在喊“爹”。
江知烨顿住动作,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比前几日又晕开些,像只歪头的鸟。
饭堂的铜钟敲了七下,男孩才动了动。睫毛扫过江知烨胸口,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只能看见团模糊的光影。“知烨?”声音哑得像含着沙。
“醒了。”江知烨抽出手,活动了下麻木的关节。男孩立刻伸手来摸,指尖擦过他睡衣纽扣,最后攥住他手腕。
早餐是烤面包配淡奶。男孩拿叉子的手很稳,切面包时刀叉碰着瓷盘,发出细碎的响。可送到嘴边时总偏些,奶油蹭到嘴角。玛格丽特端着水桶路过,嘴里嘀嘀咕咕地用法语抱怨,江知烨听懂了“mess”这个词。
男孩听见了,捏着叉子的手紧了紧,头埋得更低。面包屑掉在桌布上,他摸索着去捡,却把杯子碰倒了。淡奶洒在袖口,他慌乱地去擦,手指却沾了奶渍。
江知烨把自己的餐巾纸推过去,又拿过他的杯子。“别动。”他拧开自己的水壶,倒了些水在餐巾上,捏住男孩的下巴。指尖触到他嘴角的奶油,男孩瑟缩了一下,嘴唇抿成条线。
“玛格丽特说你像只打翻牛奶的小猫。”江知烨擦着他的嘴角,语气平淡。男孩却笑了,露出点牙齿,虽然看不见,却偏着头朝他声音的方向:“知烨帮我擦,她就不骂了。”
上午轮到江知烨电疗。杜邦医生戴着金丝边眼镜,把电极片贴在他太阳穴。电流通过时,脑子里那根弦又开始震,眼前闪过铁轨的锈色和火车头的光。他攥紧了椅子扶手,指甲掐进皮革里。
“放松,江先生。”杜邦医生的中文带着口音,“你看,仪器显示你的情绪波动在降低。”
走出治疗室时,男孩正扶着墙等在门口。听见脚步声,他立刻转过身,手里捏着朵紫色的鸢尾——是今早护士新换的。
“知烨,”他把花递过去,花瓣蹭到江知烨手背,“他们说…电疗很疼。”
江知烨没接花,只是抓住他手腕往病房带。“不疼。”他说。可男孩的手指还在发抖,绷带早拆了,腕骨细得像根筷子。
下午起了风,雾散了些,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男孩坐在床上,摸索着拆鸢尾的花瓣。“知烨,”他忽然停手,“我梦见我爹了。”
江知烨正望着窗外,闻言转过头。男孩把花瓣放在鼻尖闻,睫毛在眼下投出淡影:“他穿长衫,站在戏台上唱《断桥》。台下好多人扔铜板,叮铃哐啷的。”
“你以前也哼过。”
“嗯。”男孩把花瓣塞进玻璃瓶,“他说我嗓子像雨后的蝉,得练。”他顿了顿,手指在瓶身上划圈,“可我现在…看不见戏台了。”
江知烨没说话。隔壁床的老妇又开始咳嗽,痰盂碰撞的声音隔着墙传过来。男孩忽然爬下床,摸索着走到他身边,把耳朵贴在他胸口。“知烨心跳得快。”
“风大。”江知烨把他推开些,可男孩又凑上来,头发蹭着他领口。“你心跳快的时候,”他说,“像鼓点。”
晚饭时玛格丽特没再来唠叨,大概是被护士长说了。男孩吃饭时很安静,只是时不时伸手摸向江知烨的方向,确认他在旁边。江知烨把炖土豆推到他面前,看着他用叉子戳起一块,准确地送进嘴里。
夜里男孩又爬上了他的床。这次江知烨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由着他攥住自己的衣袖。窗外的风还在刮,梧桐叶扑簌簌地响。男孩的呼吸很轻,喷在他颈侧,像羽毛搔着。
“知烨,”男孩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你说…法国的戏台上,有没有紫色的鸢尾?”
江知烨望着黑暗中的天花板,那片水渍大概又变大了。
“不知道。”他说。男孩却笑了,往他怀里拱了拱:“等我看得见了,就种满戏台。你坐第一排,我唱给你听。”
江知烨没应声。他能感觉到男孩的体温透过睡衣传过来,很暖。手臂不再发麻,反而有些发烫。他慢慢抬起手,指尖悬在男孩发顶,停了很久,才轻轻落下去。
清晨,玛格丽特来收餐盘时,看见江知烨正帮男孩系鞋带。男孩坐在床沿,歪着头笑,而江知烨蹲在他面前,手指灵活地绕着鞋带。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叠在一处。
“哦我的上帝。”玛格丽特低声说了句,端着餐盘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上午杜邦医生来查房,给男孩做了视力检查。男孩盯着视力表,只能模糊地看见最大的那个E。医生摇摇头,用钢笔在病历上写着什么。男孩却抓着江知烨的手,笑得很开心:“医生说…有好转。”
江知烨没看医生,只是看着男孩的眼睛。那眼睛很亮,像落了星子,虽然看不清东西,却总朝着他的方向。他想起第一次见男孩时,他撞在墙上,却没哭,只是摸着伤口笑。
下午雾又浓了,疗养院的钟声隔着雾传来,有些发闷。男孩坐在窗边,手里捏着根鸢尾的花茎,轻轻抽打着窗台。“知烨,”他忽然说,“我想喝水。”
江知烨去倒水,回来时看见男孩趴在窗台上,绷带早拆了,露出的后颈很细。他把水杯递过去,男孩却没接,只是转过头,耳朵朝着他:“知烨,你喂我。”
江知烨皱了皱眉,还是把水杯凑到他唇边。男孩小口喝着水,喉结轻轻滚动。水珠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江知烨手背上。
“甜吗?”江知烨问。
男孩点点头,忽然伸出舌头,舔掉了他手背上的水珠。江知烨猛地缩回手,水杯晃了晃,水洒在男孩衣襟上。
“你干什么?”他声音有些冷。
男孩却笑了,摸向他的手:“知烨的手…比水甜。”
江知烨没说话,转身去拿毛巾。毛巾是湿的,他拧了拧,回头时看见男孩正用手指沾着衣襟上的水,放在鼻尖闻。
夜里巡夜的护士是露易丝,一个年轻的法国姑娘。她推门进来时,看见两个男孩挤在一张床上,男孩枕着江知烨的胳膊,呼吸均匀。江知烨醒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脸上。
露易丝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她听见江知烨低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哄孩子。
第二天早上,江知烨醒来时,发现男孩正盯着他看。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但他的目光很专注。“知烨,”他说,“你的眼睛…是不是很亮?”
江知烨没回答,只是坐起来,活动了下手臂。男孩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眼睛上:“我梦见你的眼睛了,像铁轨上的星星。”
江知烨的手指触到他眼皮,很烫。“别胡说。”他想抽回手,却被男孩握得更紧。
“我没胡说,”男孩的声音很轻,“在火车轨旁,雾很大,你站在那里,眼睛就像星星。”
江知烨猛地顿住。火车轨,雾,星星般的眼睛。他脑子里那根弦又开始震,眼前闪过一片白茫,还有火车头的光。
“你怎么知道?”他声音有些发颤。
男孩笑了,把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因为我找了你很久啊,知烨。在雾里,在火车轨旁,我一直跟着你的星星。”
窗外的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照在玻璃瓶的鸢尾上,花瓣上的水珠闪着光。江知烨看着男孩的眼睛,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虽然模糊,却很清晰。
“等你看得见了,”江知烨听见自己说,声音有些陌生,“我带你去看戏。”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扑进江知烨怀里,把脸埋在他胸口:“好啊,”他说,“我要唱《断桥》给你听,还要种满紫色的鸢尾。”
江知烨伸出手,慢慢抱住他。男孩的身体很轻,像片羽毛,却让他觉得很沉,沉得心里那块空了很久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玛格丽特来收餐盘时,看见两个男孩抱在一起,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她轻轻“哦”了一声,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法国民谣。
这天下午,杜邦医生来查房,看见江知烨正扶着男孩在走廊里走。男孩的手搭在他肩上,走得很慢,却很稳。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江先生,”杜邦医生说,“你的情绪波动指数…上升了。”
江知烨没回头,只是扶着男孩的手紧了紧。男孩转过头,朝着声音的方向笑:“医生,他是不是快好了?”
杜邦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两个男孩相携的背影,点了点头:“是的,”他说,“快好了。”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带着鸢尾花的香气。
夜里睡觉的时候,男孩还是爬上了他的床。这次江知烨没等他攥衣袖,就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男孩的手指很凉,却很软。
“知烨,”男孩在他怀里蹭了蹭,“你的心跳…又快了。”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窗外的月亮很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他看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忽然觉得,它不像鸟了,倒像朵开在天上的鸢尾花。
早上,江知烨醒来时,发现男孩正拿着朵鸢尾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他衣襟上。花是紫色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
“好看吗?”男孩仰着头问,眼睛亮晶晶的。
江知烨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花,又看了看男孩的眼睛。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好看。”
这是他第一次说好看。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笑得露出了牙齿,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猫。
玛格丽特来收餐盘时,看见江知烨胸前别着朵鸢尾花,正耐心地喂男孩吃饭。她摇了摇头,笑着走开了,嘴里还哼着那首不成调的民谣。
这天下午,雾彻底散了。江知烨扶着男孩站在窗边,能看见远处马赛巷的屋顶,还有更远处的铁塔尖。男孩伸出手,朝着太阳的方向摸去,脸上带着笑。
“知烨,”他说,“我好像…看见光了。”
江知烨看着他的侧脸,阳光落在他睫毛上,像镀了层金。他握紧了男孩的手,点了点头:“嗯,”他说,“我们都会看见光的。”
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鸢尾花的香气,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钟声。
好像因为身边有他,雾里有了光,铁轨旁有了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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