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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傻子

塞纳河的冰刚化尽,江知烨在雷诺的剧本堆里翻出《海达·高布乐》。羊皮纸封面烫着褪色的金箔,他指尖划过"易卜生"三个字时,方妙正把腿翘在课桌上啃苹果,苹果核精准地投进窗外的梧桐丛。

"雷诺说下周排这个,"江知烨把剧本摊在开裂的橡木桌上,海达自杀的那页被人用红铅笔圈了个圈,"你演海达,我演乔治?"

方妙跳下桌子,雷诺的留声机播放着《波西米亚人》。唱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乔治?那个戴绿帽子的可怜虫?"她抢过剧本翻到最后,"我要演海达,拿枪指着太阳穴的那种!"她扬起下巴,用铅笔尖抵住鬓角,模仿唱片里的咏叹调,"啊——自由!"

江知烨看着她晃荡的帆布鞋尖,鞋带松了也不系。"雷诺说乔治的情感要像闷火,"他指尖敲了敲剧本里乔治读诗的段落,"闷火是什么样?"

方妙把铅笔往头发里一插,露出光洁的额头。"就像冬天炉子里没烧透的煤,"她蹲下来,从帆布包里掏出块黑面包,掰下一半塞给江知烨,"外面冷硬,里面偷偷烧着。"面包上有核桃碎,硌得他后槽牙发酸。

排练厅的落地窗外,拉丁区的屋顶正落着春雨。江知烨演乔治读诗那场,方妙扮演的海达靠在铸铁壁炉上,手里转着雷诺的银质鼻烟盒。

"'当玫瑰色的晨曦...'"他念到一半,看见方妙的睫毛上沾着颗水珠,不知是窗外飘进来的雨,还是故意涂的甘油。

"停!"雷诺的拐杖戳在地板裂缝里,"江,你的声音像在念洗衣房的账单!"老头从天鹅绒外套里摸出薄荷糖,"乔治是爱着海达的,那种爱像被玻璃罩子扣住的蝴蝶,想飞又飞不动。"

方妙突然笑出声,薄荷糖渣喷在江知烨的剧本上。"老师,他哪懂什么蝴蝶,上次看见我踩死只甲虫,他还问需不需要叫医生。"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把剧本上的糖渣拂掉。他确实不懂。

就像不懂为什么每次路过圣米歇尔广场的旧书摊,看见封皮磨白的《海涅诗选》时,指尖会莫名发痒;也不懂方妙说"闷火"时,他胃里为什么会泛起和吞阿司匹林时一样的苦涩。

这天排到海达烧信那场,方妙把一叠牛皮纸信封丢进铸铁壁炉。火焰腾起时,江知烨突然闻到股熟悉的焦味,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抢,指尖擦过火焰,烫出个红印。

"你干什么!"方妙尖叫着把他的手拽回来,雷诺的薄荷糖罐"哐当"掉在地上,绿色的糖粒滚进地板缝隙。

江知烨看着自己通红的指尖,那股焦味却消失了,只剩下方妙手帕上的薰衣草香。

"没什么,"他抽回手,看见壁炉里的纸灰飘起来,像无数只灰蝴蝶,"只是觉得……不该烧。"

雷诺捡起最后一颗薄荷糖,擦了擦塞进嘴里。"有意思,"老头眯起眼睛,"乔治确实不想让海达烧信,江,你终于有点人味了。"

排练结束后,方妙拉着他去莎士比亚书店。雨停了,塞纳河上漂着碎冰,书店里弥漫着旧书和咖啡的味道,方妙蹲在戏剧书架前,辫子扫过《萨乐美》的烫金书名。

"你看这个!"她抽出本皮面精装书,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王尔德说,人生模仿艺术,比艺术模仿人生多得多。"她把书塞给江知烨,指尖蹭到他指腹的烫伤,"疼吗?"

江知烨摇摇头,看着扉页上的字迹。"王尔德是谁?"

方妙翻了个白眼,把书抢回来夹在腋下。"就是那个穿绿外套,说月亮和六便士的疯子!"她拽着他走到窗边,外面有个流浪画家正在画圣母院。

"你看那个画家,"方妙的辫子蹭着他的肩膀,"他画的圣母院比真的还美,这就是艺术。"她突然转过身,"江知烨,你说我们演的戏,会不会也让别人觉得比真的生活还真?"

江知烨没回答,只是推开窗户,让带着水汽的风吹进来,吹乱方妙的辫子。

五月的时候,雷诺带他们去卢浮宫上形体课。方妙穿着雷诺借的古希腊白袍,在《米洛的维纳斯》前踮着脚尖转圈。

"想象你是月神,"雷诺拄着拐杖绕着江知烨走,"冷漠,遥远,对人间的悲欢不屑一顾。"老头突然用拐杖戳了戳他的膝盖,"膝盖再弯一点,像这样——"

江知烨踉跄了一下,看见方妙在维纳斯雕像后面朝他做鬼脸,白袍领口滑到肩膀,露出褐色的肩线。

"停!"雷诺的拐杖重重敲在地板上,"江,你不是在演月神,是在演根被风吹歪的电线杆!"老头从口袋里摸出薄荷糖,却发现罐子空了,"跟我来。"

他们跟着雷诺走到《梅杜萨之筏》前。巨大的画布上,绝望的人们在海浪里挣扎,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看这幅画,"雷诺的拐杖指着画中垂死的男人,"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画家见过真实的死亡。"

方妙突然抓住江知烨的手腕,"你看他的眼睛,"她指着画中唯一望向天空的人,"像不像我们排《海达》时,你烧信前的眼神?"

江知烨看着那双眼,瞳孔里映着铅灰色的海浪。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痛苦,只觉得胃里又泛起那种熟悉的苦涩,像阿司匹林在舌尖化开的味道。

走出卢浮宫时,方妙突然说:"雷诺老头是不是喜欢你?"她踢着路边的栗子壳,"不然怎么总盯着你骂。"

江知烨看着杜伊勒里花园里的喷泉,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也许吧。"他想起雷诺每次骂完他,都会偷偷塞给他一颗薄荷糖,像极了父亲每次让他吃药后,都会给他一块桂花糕。

六月初,学校要办汇报演出。方妙把江知烨拉到后台,塞给他一顶卷曲的假发。"演《第十二夜》的马伏里奥,"她蹲下来给他系黄色的长袜,"这个傻子爱上了女主人,还穿着黄袜子招摇过市。"

江知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卷曲的假发下,眉心跳动着莫名的痒意。"我不会演傻子。"

"傻子最好演了,"方妙把一顶滑稽的帽子扣在他头上,"就像你平时那样,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又觉得自己很重要。"她突然伸手,在他眉心点了点,"这里,要有点傻气,像这样——"

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江知烨猛地一颤。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眉心似乎真的有个若隐若现的红点,像颗细小的朱砂痣。那点红突然灼烫起来,让他想起北平西直门外的夕阳,想起少年递过来的画笔,想起自己对着镜子点下那笔时,心脏漏跳的一拍。

"你怎么了?"方妙缩回手,担忧地看着他,"脸怎么这么红?"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摸着自己的眉心。那点灼烫感消失了,只剩下方妙指尖残留的凉意。

演出很成功。方妙扮演的薇奥拉女扮男装,在舞台上转圈时,裙摆扫过江知烨的脚踝。他扮演的马伏里奥穿着可笑的黄袜子,念着愚蠢的情书,台下笑声不断。但当他念到"我要向她求婚"时,声音突然哽咽了——不是演的,是真的哽咽。

他看见方妙眼里的惊讶,看见雷诺在台下捻着山羊胡点头。那瞬间的哽咽像把小锤子,轻轻敲在冰壳上,裂开了一条细缝。

演出结束后,方妙拉着他去喝茴香酒。塞纳河上的游船亮着灯,"你刚才哽咽了,"她把酒杯推给他,绿色的酒液在灯光下像翡翠,"是想起了谁吗?"

江知烨看着酒杯里自己的倒影,卷曲的假发还没摘,显得有些滑稽。

他想起北平后海的月亮,想起西直门外的戏台,想起巴黎圣母院的钴蓝色,却想不起具体的人。

"也许吧,"他端起酒杯,茴香酒的味道很冲,呛得他眼眶发酸,"也许是想起了某个傻子。"

方妙笑了,"肯定是个很漂亮的傻子,"她拿起橄榄枝在酒里搅动,"不然你怎么会为他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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