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漠澜醒得比往常早，侧躺在被窝里看江知烨在厨房忙活。
他没穿外套，深灰色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手腕上的银表在晨光里闪了一下——那是在旧物市场淘来的，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掉了两个，江知烨用墨水笔重新描过。
“今天想吃什么？”江知烨回头问，手里的铜锅正晃着蛋液。
柳漠澜没立刻回答，而是掀开被子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他走到厨房门口，从背后轻轻抱住江知烨的腰。
江知烨的身体顿了一下——柳漠澜自从被他带回来后，虽然不反感自己的亲密，但主动亲密几乎没有。
他放下锅铲，反手拍了拍柳漠澜的手背：“小心烫。”
“不想吃面包。”柳漠澜把脸埋在他后颈，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想吃……”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想那个词，“……薄饼。”
“薄饼？”江知烨笑了，转身从橱柜里拿出面粉罐，“好，给你做。”
柳漠澜以前在北平，入夏时常去胡同口买小贩摊的绿豆面薄饼，卷着黄瓜丝和甜面酱吃。但马赛买不到绿豆面，他便试着用小麦粉调糊，煎得薄薄的，卷草莓酱吃。
柳漠澜搬了小凳子坐在灶台边看他。江知烨调面糊时加了点牛奶，筷子搅出细小的泡沫。铜锅烧热后抹一层黄油，舀一勺面糊倒进去，手腕一转，面糊就在锅底铺成圆圆的一张。柳漠澜看得专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凳子边缘的木纹。
“上次在码头边的咖啡馆，”江知烨一边翻面一边说，“看到有人用薄饼卷巧克力酱，要不要试试？”
柳漠澜抬眼看他，眼神里有光：“巧克力？”
“嗯，”江知烨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小板巧克力，“前几天托人弄到的，说是比利时产的。”
薄饼煎好后，江知烨把巧克力掰碎放进小锅，隔热水融化。深棕色的酱体慢慢变得顺滑，散发出浓郁的甜香。柳漠澜凑过去闻了闻，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江知烨用小勺舀了些巧克力酱涂在薄饼上，又加了勺新鲜草莓，卷成筒状递给他。
“小心烫。”
柳漠澜接过来，小口咬下去。热巧克力酱在舌尖化开，混合着草莓的酸甜和薄饼的麦香。他吃得很慢，眼睛微微眯起，像只满足的猫。江知烨看着他，自己那份薄饼只咬了两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他吃。
“好吃吗？”
“嗯。”柳漠澜用力点头，脸颊上沾了点巧克力酱。江知烨拿出手帕想帮他擦，他却先一步用手指抹掉，放进嘴里舔了舔。江知烨的动作顿在半空，随即笑了笑，收回手继续吃自己的。
早饭过后，江知烨收拾碗筷，柳漠澜坐在阳台的小桌边翻一本画报。那是上周在旧书摊买的，法语版的《画刊》，里面有很多巴黎时装周的照片。他看不懂文字，只是一张张翻着，手指划过那些穿着长裙的模特。
“下午想去哪里？”江知烨擦完手走出来，递给他一杯柠檬水。
柳漠澜放下画报，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他们穿的裙子……”他皱起眉，似乎在想怎么形容，“……像云。”
江知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位模特穿着白色纱裙站在喷泉边，裙摆确实蓬松得像团云。“想去看看吗？”他问，“马赛老港那边今天有二手市集，说不定有旧衣服卖。”
柳漠澜眼睛亮了：“好。”
老港离他们住的小巷不远，两人步行过去。阳光很烈，石板路被晒得发烫。港口边停着不少渔船，渔夫们正在卸网，湿漉漉的渔网里蹦跳着银光闪闪的鱼。空气中弥漫着海水和鱼腥的味道，还有小贩叫卖杏仁糖和橙花水的声音。
二手市集设在码头旁的空地上，一个个摊位支着帆布棚，摆满了各种旧物：铜制的烛台、缺了口的瓷盘、蒙着灰的旧书，还有挂在绳子上的旧衣服。柳漠澜立刻被吸引了，松开江知烨的手，慢慢逛过去。
他在一个卖布料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戴头巾的老妇人，正在整理一匹褪色的蕾丝。柳漠澜伸手摸了摸，蕾丝边缘已经有些发脆，但花纹依旧精致。
“先生，想买点什么？”老妇人用带着口音的法语问。
柳漠澜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匹蕾丝。江知烨走过来，用法语和老妇人交谈了几句，然后问柳漠澜：“喜欢吗？买回去做桌布？”
柳漠澜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神有些犹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手指在蕾丝上轻轻摩挲着，像在描摹某种熟悉的图案。江知烨看懂了他的心思，便向老妇人买了一小段蕾丝。老妇人用牛皮纸包好递给他，还附赠了一小束晒干的薰衣草。
“谢谢。”柳漠澜接过纸包，小声说了句法语。
两人继续往前走，柳漠澜把纸包抱在怀里，时不时低头闻一下里面的薰衣草。江知烨留意着周围的摊位，想看看有没有适合柳漠澜的东西。路过一个卖旧唱片的摊位时，柳漠澜忽然停下脚步。
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唱片，大多是法语和英语的，但最角落有一张封面画着中国旗袍女子的唱片。柳漠澜走过去，蹲下身拿起那张唱片。封面上的女子眉眼弯弯，嘴角含着笑，背景是一座飞檐翘角的楼阁。
“这个……”他把唱片递给江知烨，“上面的人，像我见过的……”
江知烨接过唱片，翻过来看背面，上面写着“上海夜来香”，还有一行小字是拼音。他知道这是周璇的歌，战前在北平也很流行。柳漠澜听过，只是忘了。
“买下吧。”江知烨对摊主说。摊主是个年轻小伙子，看到中国唱片有些惊讶，收了钱后还多送了他们一个旧唱针。
离开市集时，柳漠澜手里多了个纸包，里面是那张唱片。阳光更烈了，江知烨怕他晒着，便带他去旁边一家咖啡馆的遮阳棚下坐着。侍者送来两杯冰咖啡，柳漠澜把唱片放在桌上，手指轻轻敲着封面。
“她唱的是什么？”他问。
“是首中文歌，”江知烨搅动着咖啡里的冰块，“叫《夜来香》。回去放给你听。”
柳漠澜哦了一声，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冰咖啡有点苦，他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方糖放进去。
“以前……”柳漠澜又开口，“我是不是很喜欢吃糖？”
“嗯，”江知烨笑了，“比现在还喜欢。以前家里熬银耳羹，你能放半碗糖。”
柳漠澜被他说得笑了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阳光透过遮阳棚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江知烨看着他的笑，心里忽然很安定。
这样的时刻，真好。
下午回到家，柳漠澜第一件事就是把那张《夜来香》的唱片放进留声机。唱针落下时，先是一阵沙沙的杂音，然后周璇婉转的歌声便流淌出来。“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
柳漠澜坐在沙发上，听得很专注。他不懂歌词的意思，但那旋律似乎触动了他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江知烨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微微晃动的肩膀，知道他在跟着节奏打拍子。
“好听吗？”一曲终了，江知烨问。
“好听，”柳漠澜点头，“像……像在做梦。”
江知烨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他的手。柳漠澜的手很暖，手指因为常拿画笔而有些薄茧——那是他失忆后开始的爱好，喜欢在纸上画些模糊的风景。
“想不想画画？”江知烨问，“我去把画具拿出来。”
柳漠澜眼睛亮了：“好。”
两人把桌子搬到阳台，铺上画纸。柳漠澜选了支细笔，蘸了蓝色颜料，开始画远处的海港。他画得很慢，先勾勒出船只的轮廓，再一点点晕染海水的颜色。江知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那块在市集买的蕾丝，又找来一块素色的亚麻布，打算做个桌布。
阳光慢慢西斜，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柳漠澜画完了海港，又开始画桌上的薰衣草。江知烨剪着蕾丝，手指有些笨拙，好几次被针扎到。柳漠澜看到了，放下画笔，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针线：“我来。”
他的手指很巧，穿针引线的动作一气呵成。蕾丝被他用细密的针脚缝在亚麻布边缘，原本普通的桌布立刻变得精致起来。
柳漠澜也喜欢做这些细巧的活，家里的靠垫套、桌布大多是他亲手绣的。
“你手真巧。”江知烨说。
柳漠澜没抬头，嘴角却微微上扬：“是吗？可能以前做过。”
桌布做好后，两人把它铺在客厅的小桌上，又把那束薰衣草插在玻璃瓶里放上去。夕阳的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落在桌布的蕾丝花纹上，漾起细碎的光斑。柳漠澜看着自己的作品，眼里满是成就感。
晚饭江知烨做了意面，拌了番茄肉酱。柳漠澜吃得很香，还喝了小半杯红酒。饭后两人坐在沙发上听唱片，《夜来香》循环放了好几遍。柳漠澜靠在江知烨肩上，渐渐有了睡意。
“困了？”江知烨低头问。
“嗯……”柳漠澜含糊应着，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江知烨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来，走向卧室。柳漠澜在他怀里动了动，把头埋进他颈窝，呼出的热气带着红酒的微醺。
把他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江知烨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勾勒出他安静的睡颜。江知烨轻轻叹了口气，俯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真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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