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秋阳总带着股熨帖的暖。
方妙举着德国产的莱卡相机,蹲在绸缎庄门口拍那株老槐树,落叶扑簌簌落在她卡其色的风衣上。江知烨靠在门框上抽烟,目光追着片打旋的槐树叶,直到它掉在方妙的卷发上。
"哥,你站过去点,挡着光了!"方妙调整着镜头,闻言江知烨挪了挪脚,他不喜欢相机这玩意儿,镜头盖打开时那声"咔哒",像马赛港医院里电击仪器启动的声音。
柳漠澜从绸缎庄里出来,手里抱着匹刚裁好的湖蓝软缎。"方小姐,这是给您新戏做裙子的料子。"他把缎子递给方妙,指尖触到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呀,谢谢柳先生!"方妙把相机挂在脖子上,"柳先生,您站这儿,我给您拍张照吧?"
柳漠澜后退半步,"拍照?"他看着方妙手里的相机,镜头黑洞洞的,像只盯着人的眼睛,"不了吧,我这身上都是线头。"
"不碍事不碍事!"方妙举着相机凑过去,"就站在槐树下,多好看啊!"
江知烨在一旁笑了:"妙妙,别为难漠澜了,他哪见过这西洋玩意儿。"他捻灭烟头,看见柳漠澜耳根微微泛红。
柳漠澜最终还是被方妙按在槐树下。他站得笔直,双手不知往哪放,先是贴着裤缝,又挪到背后,最后索性攥着那匹湖蓝缎子。方妙蹲在地上找角度,相机快门的"咔哒"声让他肩膀猛地一僵。
"柳先生,您放松点嘛!"方妙直起腰,"就当是在广德楼扮戏呢!"
"扮戏有戏服有行头,"柳漠澜看着镜头,眼神有些无措,"这...光天化日的,怪不好意思。"
江知烨走过去,拍了拍柳漠澜的肩膀:"漠澜,你看那边,"他指着绸缎庄的匾额,"就当是在看账本。"
柳漠澜果然看向匾额,眉头微蹙,像是在琢磨"柳记"二字的笔画。方妙趁机按下快门,相机里的胶卷"咔嚓"转了一圈。"好了!"她得意地晃了晃相机,"肯定拍得特精神!"
柳漠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把湖蓝缎子递给江知烨:"江先生,方小姐,进去喝杯茶吧,新沏的龙井。"
午后的阳光透过绸缎庄的窗棂,在账房的八仙桌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江知烨坐在竹椅上,看柳漠澜用紫砂壶分茶,方妙则在一旁整理相机,把刚拍的胶卷小心地取出来。
"漠澜,你这茶真香,"江知烨端起茶碗,青瓷碗沿沾着片茶叶,"比我在法国喝的咖啡强多了。"
柳漠澜笑了笑,没说话。他正在用算盘核对着什么,方妙忽然举起相机,对准了他们。
"妙妙!"江知烨下意识地偏过头,手挡在脸前。
"就拍一张嘛!"方妙按下快门,"你们俩说话的样子特好看!"
柳漠澜握着算盘的手顿了顿,耳根又红了。江知烨放下手,瞪了方妙一眼,却看见柳漠澜嘴角噙着抹淡笑。
傍晚回家时,方妙一路都在念叨着洗照片的事。黄包车驶过积水潭,水面上漂着层金黄的落叶。
江知烨看着车窗外,心里却想着方妙刚才偷拍的那张照片——他和柳漠澜坐在八仙桌前,阳光落在两人中间,柳漠澜低头拨弄算盘,他侧着脸看过去,神情大概是放松的。
"哥,你说柳先生拍照时是不是特可爱?"方妙把相机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他那手足无措的样子,跟个小学生似的。"
暗房里弥漫着显影液的味道。方妙戴着红手套,把胶卷浸在药水里,嘴里哼着新学的上海小调。江知烨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看她熟练地操作着。
"出来了出来了!"方妙举起刚显影的照片,用夹子挂在绳子上,"你看柳先生这张,多正经!"
照片上的柳漠澜站在槐树下,手里攥着湖蓝缎子,眼神看向前方,嘴角抿得很紧,确实一副正经模样。
"这张是你们俩说话时拍的,"方妙取下另一张照片,"你看你,又想躲镜头!"
照片有些虚,大概是方妙偷拍时手晃了。
江知烨侧着脸,似乎在跟柳漠澜说着什么,柳漠澜则低着头,嘴角却微微上扬。江知烨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他伸手拿过照片,指尖触到相纸冰凉的表面。
"拍得什么呀,糊了。"他皱着眉说,把照片塞进裤兜。
"才不糊呢!"方妙想抢回来,"我觉得这张最好看了!"
"行了行了,"江知烨站起身,"我去给你倒杯热水,暗房里怪冷的。"
他逃也似的走出暗房,把那张照片从裤兜里掏出来。照片上的柳漠澜笑得很淡,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为什么偏偏是这张?
他问自己。也许是因为柳漠澜在这张照片里,不像台上的角儿,也不像账房里的掌柜,只是个寻常的、会笑的年轻人。
也许是因为照片里的阳光,和他记忆深处某段模糊的时光重叠了。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钱包里。钱包是在巴黎买的牛皮货,边角已经磨得发亮,里面除了几张银票和阿司匹林的锡箔板,什么都没有。现在多了这张照片,薄薄的,却像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口。
方妙洗完照片出来时,看见江知烨坐在沙发上,手里把玩着钱包,眼神有些飘忽。"哥,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知烨把钱包塞回内袋,拍了拍她的头,"照片洗得不错,明天给漠澜送几张去。"
"好啊!"方妙没多想,拿起照片翻看,"我觉得柳先生肯定喜欢这张站在槐树下的,多精神!"
江知烨笑了笑,没说话。
第二天,他和方妙去绸缎庄送照片。柳漠澜正在柜台后教伙计辨认布料,看见他们进来,便放下了手里的样本。
"柳先生,您看照片洗出来了!"方妙把照片递过去,"这张站在槐树下的,多好看!"
柳漠澜接过照片,指尖在相纸上轻轻摩挲,像是在验货。"拍得真好,"他看着照片里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表情太僵了。"
"不僵不僵!"方妙连忙说,"特好看!"
江知烨站在一旁,看着柳漠澜看照片的样子,心里有些痒。
"漠澜,"他忽然开口,"明天我给你念首新的法语诗吧?"
柳漠澜抬起头,眼里带着笑意:"好啊,江先生。"
方妙在一旁看着他们,举起相机,想再拍一张,却被江知烨拦住了。
"别拍了,"他说,"再拍漠澜该躲起来了。"
柳漠澜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账房的抽屉里。
回家的路上,方妙叽叽喳喳地说着下一部电影的事,江知烨却有些心不在焉。
下次,念一首爱情诗吧。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黄包车的车帮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耳边,轻轻念着一首法语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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