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和简直就是一味灵丹妙药,比抗生素更有神效。自从他金口一开过问了叶菀的病情,叶菀就一天天见好。头不痛了,烧也退了,胃口大开,也肯忍着肌肉酸疼下床多运动。等到病初愈,花心思写了作业,4月22号决心去他那补交作业时,容光焕发,像窗外那一树桃花似的,灼灼生辉。
“我怎么感觉,你生了一场病,头发比以前还蓬松茂密了?”黄雯笑道。
她看着叶菀穿一身阴丹士林布的蓝旗袍,立在半身镜前梳头,柔曲而黝黑的头发,不长不短,刚好及肩,与尖尖的薄下巴极合衬。
“啧啧,一股子酸味儿,嫉妒人家头发多?”叶菀笑。她心情好,已经笑了一早上。
叶菀梳好头发,换好鞋袜,拉黄雯陪她一起去。
黄雯笑道:“我去干嘛?做电灯泡?不去。”夏天和连着几天都“霸占”了她的英文课,她最近看夏天和不顺眼得很。
叶菀忸怩笑道:“你别做电灯泡呀,你做‘幌子’,帮我打个掩护。我一个人去总觉得害怕,怕人说。孤男寡女吧啦吧啦的。”
黄雯笑道:“你正是心里有鬼,才怕人说。”话虽这么讲,她还是答应陪叶菀去。
“谢谢谢谢,回来请你吃蹄髈面。”叶菀抬手揉乱黄雯头顶的头发,推着她出门去。
夏天和的家眷都在四川,他眼下一个人住在清华教师宿舍,206室。
“咚咚”两下扣门,听得那门“咔”“咔”两声。显然是里头反锁用的门闩坏了,屋里的人用力提着门锁将整扇门往上提了两提,才将门拉开。
伴随着两声巨响,夏天和清瘦的面容身形就这样猛然撞进了叶菀眼里。她脸颊一下子火热起来。
“老师好……”
夏天和显然毫无防备,未曾料到是她们来。他完全不是平日一身干净长衫温文讲究的样子,微鬈的短头发睡觉时被压趴了,呈七歪八倒的姿态,剩两撮刚睡醒的呆毛在头顶发旋儿上挺立着,像两瓣春天的叶芽。下身倒是普通棉布半裤,但上身只穿着一件薄透的老头白汗衫,看得见两臂挂满了汗,肩膀上搭着一条旧毛巾,也不知他刚刚在忙什么。
以这么一身打扮出现在学生面前,夏老师一张清秀的白面孔也涨红了。
“啊,请稍等……”他忙闪身进屋,再闪回来时已经抓了件衬衫扣好扣子:“你们是来……?”说这话时,他那两撮不听话的头发还上下一晃一晃的。叶菀心下觉得那两撮头发挺可爱,嘴角的微笑更加柔和。
“老师我之前生病请假没有交作业,这是我的作业。”叶菀双手向前一递。
其实只是两页格子纸的作文,叶菀还专门用一个崭新的厚牛皮纸信封装起来,赚得黄雯唠叨她铺张浪费。战争年代,钱不值钱,东西却贵,虽然只是一个信封而已,但在黄雯眼里,夏天和怎么值得一个新信封?还是厚牛皮纸的。
“你的病都好了?”夏天和接过信封,侧身将她们往屋里让:“进来坐吗?”
“都好了,谢谢老师关心……我们,我们不坐了。”最后一句脱口而出,叶菀直想自己掌嘴:怎么嘴巴这么不听使唤?
“哦,好。”夏天和顿了顿,问她:“学校北迁,你们怎么走?”
这问题问得突兀,叶菀与黄雯对视一眼,说:“我们打算跟学校一起。”
夏天和“嗯”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出言留她们,她们就只好告辞。
下了楼,一步一回头,走得离教师宿舍远些,见左右没有路过的行人,叶菀才气恼跺脚道:“唉,要是再坐坐就好了。”
黄雯也说:“对啊,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呢?”
“我想他大概房间没收拾,乱糟糟的,我们进去令他没面子。不打招呼贸然去他家做起客来,让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太失礼了。”
两个人边说话边走,叶菀的步子一下一下黏着大地,比往日慢许多,显然是恋恋不舍。
黄雯心里默叹,便开口给她找台阶下:“期末大考的事,你不再问问他?你落下了四周的课,总不好跟我们一样考试,太吃亏了,不公平。”
于是两人便折回。
这次夏天和开门,有些喜形于色。
叶菀和黄雯两人进了门,只见这间小小的屋子收拾得颇干净。乱是乱了点,但是摆出来的东西少,所以也不显得十分乱。
门边一个小柜,进门一张矮小的圆桌,桌上一只青花小梅瓶里供着几棵草,桌边一圈放着几把款式不同的椅子,看来是七拼八凑用来待客的。再往里靠墙角靠窗一张大书桌,上面铺开一张大幅的宣纸,晾着几个大字,写的都是“静”,墨迹尚未干。靠书桌码着齐桌高的好几摞书。书桌对面一个书架,书架上也满是书。书架边有一扇门,想必是卧室。
叶菀的目光在卧室门上黏了一下,立刻松开,垂首去看桌子下自己的鞋尖。
夏天和给她们倒了茶。
“这次大考,不必紧张,以你的基础和天分,应当是容易的。”他像忘了这里坐着的有两个人,只用了个“你”字。
被他夸奖,叶菀两颊飘着红云,眼睛闪闪发亮。
黄雯看着这两人的互动不免腹诽。但朋友的感情似乎因此而有了一丝开花结果的希望,她觉得是件好事。
夏天和的矮柜上摆着几个相框,几张合照中似有曹垣,黄雯捧着茶杯立起身去看,不再听那两人的谈话。
“怎么突然就病了……”夏天和问:“起初还以为你生气……你淘气不来上课。”
“老师的课我怎么可能逃,”叶菀指尖摸着白底瓷杯上微微凸起的青花纹路道:“突然就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医生也不知道。”
“云南这里,自古也算作烟瘴之地,虫蚁都毒,你女孩子要多防备。虽然天气多变,被褥还是要趁晴天时常晒晒。吃东西不要剩,容易招虫。打扫卫生也不要偷懒,边边角角,尤其是门把手和点灯的拉线,都要擦干净……”夏天和细碎地唠叨起来。
他任另外一个班的辅导员,在课上时时会唠叨学生几句日常,学生不胜其烦。
而叶菀每到这时,也常感到自己与他年龄的差别——他比她大十岁,已经有一个小孩,是做父亲的人了。日常家庭生活已经将他打磨出一种不同于未婚男子的细致。
婚姻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令她刺痛而自责,但却依然觉得他可爱。
夏天和滔滔不绝约有二三分钟,才发觉自己说得太多太琐碎。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便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去给刚烧了热水半满的铜壶添水,烧完水回来时耳根还是红的,说道:“你的病都好了?”
“都好了,谢谢老师关心……”
夏天和问完,叶菀答了,各自惊觉这一问一答与上次开门时的问答完全是重复的。
叶菀的心砰砰乱跳,一会儿欣喜于他的紧张,猜想他也在意自己,一会儿又疑心他是在不经大脑地随口敷衍自己。
夏天和经过刚刚这一出,思绪彻底纷乱成一团乱麻,他用尽力气总算从乱麻中抽出一个线头,硬扯出来,好令谈话继续下去:“这几天除了做作业,在宿舍可曾看什么书?”
“夏目漱石的《从此以后》。”
“啊……我很喜欢那本。”夏天和是研究比较文学的学者,曾在国文课上时常提起,他最爱的外国小说家是漱石,漱石小说中又最爱《从此以后》。听见叶菀说在读这本书,他隐隐猜到她是为了什么,不免暗喜,问她:“读了有什么感想?”
“代助如果当初更勇敢,放下所谓‘义气’,迎娶三千代小姐就好了。”叶菀意有所指地回答道。她目光炯炯,燃着希冀。只有她这样年轻、不谙世事、勇往直前的女学生才会如此。
夏天和的笑容却像被她的热情灼伤一般,陡然残缺,僵硬,消弭,只剩下眉目唇角间的一些温柔。
他不胜感伤地望着她。深深地。清秀的黑眼睛望不见底。
叶菀因他罕见的突然的严肃而有些受惊,不知为何,夏老师白皙文气的脸让她想到了戏曲《西厢记》里“多愁多病身”的张生,而这张脸又渐渐令小说中的“代助”一角有了实体化的面容。
“老师,老师读这篇小说,有什么感想……?”叶菀不受自己控制地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夏天和时时带着学生们在课上对《从此以后》做些文学上的鉴赏,他的感想她已经听过无数种、无数遍,但此刻她仍像是被无形的宿命牵引着似地,嘴唇轻启,颤抖着问出了这个问题。她感到恐惧,她隐隐约约知道答案,她害怕答案,害怕答案比她想象中更残酷。
“我的感想……我的感想是,懦弱的代助,不配拥有三千代,结局一切都是他应受的惩罚。”他说。
好像天地都静了。
这简陋的、小小的、干净的、除了书以外堪称家徒四壁的教师宿舍,泛黄而洁净的墙,仿佛延展出一个巨大的空间,里面没有风,静静的,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然后他的话,掷地有声。
“代助并不全是懦弱的……”叶菀做着最后的挣扎:“他拒绝了父亲安排给他的婚事,拒绝娶旧恩人财主的女儿为妻,他最后去向平冈先生讨要三千代小姐了……”
“叶菀,”他少有这样严肃地叫她的名字,从前从来都是赏识地、喜爱地、带着特别的亲昵,但这次他极严肃地说:“那或许我比代助更懦弱些。”
叶菀低下了头,陷入了沉默。
他亲手把她刚来时的喜悦都掐灭了。
夏天和看着她受苦,感到一股剧烈的痛楚在胸腔涌动,但他却狠心继续说下去,装作适才的对话只是普通的文学讨论般无事似地说下去:“说起来,你的国文底子很好,不补课也没关系的。”
叶菀抬起眼凝望着他,目光中透着哀求,仿佛在求他不要把自己最后的希望掐灭,强行拧出一个尴尬的笑::“毕竟是落了课。”
夏天和笑道:“你不是每逢期中期末大考之前,都照例要请病假的么?”
“这太苛刻、太残酷了……”叶菀喃喃道,念着《从此以后》小说末尾男主人公代助的台词。
多残酷啊。从他那句话里,她知道他是格外关注着她的,否则,他怎么会发现她每逢大考前就要请假?可这种关注到底是什么?是爱吗?她觉得是。可他亲口否认了。不是爱吗?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
在关于小说的讨论开始之前,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眼神,无不透露着紧张和对她的喜爱,明明是那样的……
黄雯在矮柜边看相片,在略显模糊的联大教师大合影里一眼认出了曹垣,便细细地打量着这两只眼睛两条眉毛一个鼻子一个嘴,全然没有去听叶菀跟夏天和聊什么。
突然间叶菀就来拉着她手腕急匆匆向夏天和告辞,把沉浸在思绪中的她吓了一跳。
黄雯几乎要脱口问出一句“这么快?”但没有问。
窗外一阵农历阳春三月的风吹来,将桌上的字纸吹散。黄雯不经意间回头,看见那满桌的“静”字下,露出半个字来,似乎是“友”字,似乎又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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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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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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