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呕......”
六次!在这段全程只有两个多小时的盘山车路中,陈今身旁的大姐已经吐了整整六次。
农村这种老式拉客的中巴车都用皮革坐垫,气味让人窒息,对于晕车的人来说,简直杀人于无形。
不巧的是,这破车的车窗需得手动推拉,而大多窗户早已生足了老锈,边缝间卡得死死的,完全动弹不得。呕吐的秽物、后背的热汗、脱鞋的臭脚,杂七杂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经过十来号人口呼热气的催化,整个车厢就像是移动的酵素罐一般。
陈今独自前往临边的勐勒村做课题调研工作,陌生的地域风俗和独自挑梁的尝试本让他一路都有些神经紧绷。不过蕴满热气的大巴竟奇迹般的成了助眠摇篮,促得他带着一头没由来的焦躁沉睡过去了。
睡梦间,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既来了,便要弄清楚才能走。”
声音宛如沙砾般粗糙,最后一个音落,陈今猛然惊醒,身旁的大姐已经不见,现在反倒坐了个年轻男人,此刻正挂着耳机沉睡。
这男人生得极好,鼻梁高挺,睫毛浓密,侧脸好像是照着雕像凿出来一般的精致,整个人苍白如纸,在拥挤杂乱的车厢里好像只误入泥沼的白孔雀。
一个急弯,男人悠悠转醒,陈今仓促收回目光,略显刻意的向前望去。
司机身旁的软垫区上放了好几个行李袋,两位大哥反向侧坐在软垫外围,身体随着中巴车的蜿蜒前行左右晃动,在连续的弯道下搅合下大哥们也忍不住挂着塑料袋嗷嗷直吐。
呕吐物奔腾的撞进鼻腔,陈今的胃突然开始翻江倒海,大脑由内而外的涌出一阵阵恶心来,两侧太阳穴突突几乎快要跳破皮肉蹦出来
又一个急弯。
“呕......”陈今吐了,没有丝毫的准备,呕吐物径直涌出口腔,撒了自己一身,有些甚至喷散到了身旁男人的白衣服上。
“你怎么回事!”身旁的男人猛的起身,他此刻的表情很是难看,咽喉摩擦出的低音滋啦滋啦的冒着火星子,仿佛下一秒就能揪住陈今的衣领,照着他的眼睛给上一拳来。
也是,一般人被无缘无故吐一身,谁能不跳脚呢?
“对不起,不是有意......”陈今本意想抬头道歉,但抬眼发现这男人的大动作竟引得周遭乘客频频侧目,态度也是咄咄逼人的得理不饶人感。陈今心里升起一股烦躁来,有必要有必要折麽大张旗鼓的昭告天下自己的愤怒吗?
陈今沉着脸侧过头,小声又说了句“对不起。”
声音微不可闻。陈今嘴上是道歉了,可脸色却沉得不似诚心实意的样子,寻常人该觉得这人心不诚,一顿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
可没曾想,眼前的男人竟只是愣了一秒,随后眼神有些飘忽的看向一旁,略有些别扭的嘟囔了句“没事”便坐回座位。
这是陈今没想到的结果。他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别人找麻烦。本以为是个硬茬,但对方却激流勇退,徒留陈今回味误伤别人的愧疚后变得尴尬窘迫。
屋漏偏逢连夜雨,浑身的污物眼下也不知该如何收场是好。陈今狼狈的在浑身家当中翻寻,企图发现些有用的东西收拾残局,但天不遂人愿,竟连张干净的纸张都没有。
这时,身旁的男人悄无声息的递了包湿巾过来。
陈今防备心颇强,陌生的好意来得过于突然,他心里只惊不喜,但碍于眼前的一片残局,踌躇了几秒后他还是犹豫着接下了。
谢谢二字还没出口,男人戏谑的声音便传来了:“250一包。”
声音不大,几乎仅两人之间可闻。
陈今被人戏弄了,只觉得有一口气汇到胸前郁结,闷得人喘不过气,他故作镇定,面无表情的攥了湿巾扔了回去,“啪”的一声砸到了男人的胸前。
“用这个吧。”前座的姐姐适时递了包纸巾过来,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姐姐看起来像是本地人,头发低扎着,肤色黝黑,手上也有些劳作的痕迹,上身穿一件浅绿色的衬衫,和健康的肤色很是相衬。
“谢谢。”陈今双手接过纸巾,礼貌致谢。
陈今里子里是个社恐,但为了不在外露怯,也为了避免过多的社交,他永远沉着一张冷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不过面对稍年长于自己的人,陈今是知道分寸的。
绿衣姐姐微笑着点点头,伸手把一缕碎发撩回耳后。
“姐姐,我跟小今闹着玩儿的,这多麻烦您呀!”男人观察着陈今脸色的脸色,打着圆场连忙把湿巾塞回他手里。
陈今心里猛的一沉,面上仍不动声色,这人怎么知道我小名的?
“不劳烦。”陈今对这这陌生男人还是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说罢便把湿巾塞回对方手里。
“哎!说这些生分了!”吴增再次把湿巾推了回陈今手中,甚至用手掌牢牢压住,叫人完全动弹不得,也不嫌弃陈今身上并不好闻的呕吐秽物。
陈今用力往外抽手,却不动半分,这陌生男人看着消瘦竟有如此大的蛮力。
“两个小伙子感情真好。”绿衣姐姐笑着点点头,“你们也是来这里旅游呢噶?”
陌生男人意味不明的朝陈今眨了眨眼,终于是移开了手,从背包的侧兜抽出一张旅游宣传册的夹页来,“是呀,勐勒村的活动都还蛮有特色的。”
陈今侧眼望去,宣传单上红红绿绿的,配色夸张,图文之间毫无排版设计,一看便是街边打印店粗制滥造的传单,上面加粗写了三个大字:杀猪客。
陌生男人和绿衣姐姐聊得挺欢,男人很能说也很会说好听话,逗得绿衣姐姐笑得前仰后合。
“我叫崔萍,比你们都大跌,你们可以叫我阿萍姐,后面在村子里面遇着了可以一起玩呢。”
“好的呀,萍姐。我叫吴增,最喜欢交朋友了,朋友多了才好玩。”吴增看了看陈今,着重在最字上做了强调。
二人自我介绍完,不约而同的望向陈今。
“陈今。”陈今赶鸭子上架,不得不生硬的吐出两个字。
“咔叽——”勐勒村到了,中巴车司机晃晃悠悠的把车停在了勐勒村的小车站,入眼可及皆是破旧。
车上的人们都开始骚动了。
乘客们或拎或抗,带着自己的行李一个接一个有条不紊的往前挪动,倒也不是大家礼让意识有多强,而是这个中巴车的过道极其狭窄,只容一人走动,带个行李通过都略显艰难。
陈今跟在吴增后面慢慢挪步,他身后是个皮肤黝黑粗糙的方脸大叔,排队下车的过程中,大叔的脑袋不停地探来探去,一个劲儿地朝窗外张望着。
直到车外一个黑瘦的本地汉子摆着手缓缓走来,大叔这才激动起来,身体奋力地往前挤,嘴上念叨着勐勒村本地的方言:“今晚克干酒克!”(今晚去喝酒)
大叔的肚子好像一个石球一样撞到陈今背上,陈今感觉自己快被他的肚子压爆了,两人的距离倒也不必这么近。要是小时候的陈今,老早就跳出来骂娘了,但现在的陈今只会皱眉怒目,但要真在大庭广众下与之理论三分,引人注目的话,那还是忍忍算了。
大叔持续的压力下陈今也前挤了不少,胸前的背包几乎黏到了吴增的后背上。
“你他马再挤一个试试!”吴增突然转身,一掌拍在大叔肩头,把他猛的往后推了一把,陈今和大叔间的距离总算回归正常。
“你算搁球!”大叔被拂了面子,把行李扔到旁边的座位上,打算冲上去跟吴增打一架。
吴增站在原地,下巴微微抬高,居高临下的瞪着男人,毫不畏惧。
吴增本来就已经快碰倒车顶了,这下更显高大。
大叔突然就怂了,梗着脖子对峙了一会后,小声咒骂了一句脏话,拎起行李就从后门挤了出去
好不容易下了车,人都四散走开了。
“我先走了噶!”萍姐朝两人挥挥手,再次把额前的碎发拨回耳后。
车站最后只剩陈今和吴增两人。
这破山村依旧查不到任何一个住宿地方,陈今来回划拉着手机,手机信号格满满当当,但订房软件的酒店页却空白一片。
“姐,这附近有可以住的地方吗?比如宾馆、酒店之类的。”吴增趴在中巴车的窗户上,对着里面问道。
刚才吐得死去活来的大姐竟然才慢悠悠的从车上下来。
“宾馆?宾馆是不有,我们村子扎不有人来,就才前头有个招待所别处不有啊,但你怕是住不习惯喂。”大姐朝车站外的一栋黄灰色的小楼指去。
“有什么住不惯的,就睡一觉的事儿!”吴增朝大姐道了声谢,回头弯腰拎起行李,对陈今说道:“走吧。”
陈今怎么会还想跟他掺合到一起,只是还没来得及拒绝就发现自己放在地上的行李也被他一起拎走了,“你这人……”
吴增腿长步子大,几乎已经快走到车站大门了,陈今只得快步跟上。
车站外面是条还算平整的水泥道,两旁开门的多数是摩托车经销点。不出百步,两人就到了招待所门口,这栋楼与周边相比明显气派很多,曾经大概也是当地的创收户代表。
“吱——”二人推门进去,老式推拉门用它拉锯般的声音向外来客们道了一句“欢迎光临”。
招待所前厅只有一张老旧的棕色木桌,墙边摆放着农村常见的木制水烟筒,上面烟迹斑斑。整个前厅最吸引人的就是挂在正东朝向的画像,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三个大字——东方红,红色的背景底分外显眼。
寻常店里都是挂的关公或者财神,这招待所倒是不一般。
“老板好呀,还有房不?”吴增走到书桌前问道。
“有,你们啊住给?“听见这不同于本地口音的声音,老板从手机屏幕上挪开眼睛,透过那布满划痕的老花镜,直勾勾的打量着二人。
吴增敲定了这里的顶配房型——50元一晚。
老板嗅了嗅两人身上的秽物臭味,“啊的提前跟你们说,我们这叠洗澡呢水压不行,有时候喷头都出不来水,闹就啊的克旁边的澡堂洗,给的?”(需要提前和你们说一下,洗澡的地方水压不太行,有时候洗澡的喷头没法出水,得去旁边的澡堂洗,可以吗?)
问题是不住也无处可去啊,二人将就应下。
老板终于是放下手机,黑屏前一秒,陈今分明看见播的是鳄龟放生祈福的视频,这在中老年群体广受好评。
“房子在4楼,401跟402噶,过来登记哈。”老板抬出一本泛黄卷边的登记簿,抬手招呼两人过来。
瞥眼一看,上一次登记的住宿信息还是2010年时候的事情,这可真够久远的。
打量了周围一圈,并未发现常见的公安联网标识,吴增看似随意的提了一句:“现在住宿不是都得和公安对接吗?咱们这没有联网?”
老板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了满口黄牙,“阿联呢,下一批才统一办到这叠。”(要联网的,下一批次统一办理到我们这里)
陈今进了房间,面积不大,东西不多但够用,一床一桌一卫,留了个窗户正对街道。床铺不新但也干净,平整的床单上方正地叠了一床白色的被子,旁边搭着一条老式的玫瑰小毛毯,花色艳丽。
现在虽是6月份,大部分地区早已经入夏,但勐勒村却还有些凉意。
陈今迫不及待的掏出洗漱用品,满身污物定要洗去才能清爽些。
一只从窗外飞来的小虫撞上了陈今的额头,一股凉意瞬间贯穿全身,他抬手摸了摸被撞的地方,未见小虫却陡然发现额间冷汗密布,现下满头湿意。
啪……水滴坠落声响起,在寂静的屋里听上去尤为刺耳。
陈今回头,只见浴室门大开,墙壁贴满了墨绿色的瓷砖,看上去尤为怪异。
整个村都这么朴素,反倒是这破旧小招待所的浴室做了精装。
进了浴室,里面没有窗户,绿色的瓷砖衬得浴室里很是阴沉,陈今拨了拨淋浴的开关,这喷头却再也不流一滴水。
满心期待落空,陈今有些恼火,只能去公共澡堂了。
打开手机,刚加上的吴增出现在了微信列表第二位,陈今默默的把他拉黑了。
招待所隔音不好,只要有心,一来留意好对面动静,二来自己也少弄些声响,这几日就能完全避开两人间的交集。
微信列表置顶自然是陈今的导师,对话框里只留了一句:未来七日出国研讨,你先行前往。
陈今是在明大读研究生,专门研究少数民族口传古籍,实打实是冷门又少人的方向。暑假将至,陈今和导师原本是要一同到勐勒村调研的,结果陈今都在半道上了,导师突然来信要临时出国一周,陈今只得先独自前往。
听得旁边屋子的淋浴声音响起,陈今这才拿了东西出门去。
“薄荷味的,知己啊,难得见人跟我同好。”
陈今万万没想到,一出门他就撞上了在门口笑得一脸灿烂的吴增,两人的洗漱用品竟然也出奇的一致。
这行头就好像专门在门口候着的一般。
陈今不再想过多纠缠,应付似的嗯了一声。
吴增笑着就想把胳膊搭到陈今肩上,“我那屋浴室没水,咱们一起去大澡堂吧!”
陈今心脏骤停,哪来的陌生人要这么亲密的接触!
陈今一个弓腰躲开了吴增的胳膊,蹙着眉撇了他一眼便大步走开。
“等等我呀!”吴增追了上去。
澡堂子是一排老旧的石头房,屋顶铺了绿色的瓦片,墙体边角爬了些青苔。
收费处用四条钢筋焊在了窗口前面,看上去像劳改房一般,里面坐了个打盹的大爷。
“老板,洗澡!”
“嗯?嗯......一个人10块。”大爷缓缓清醒过来,蘸了点口水,掏出一叠钞票随意的点着,随时准备接收两人递过来的钱。
“只能现金吗?”陈今开口问道。
“不然你还想咋整?”大爷蹙眉。
陈今拿手机的动作顿在了半道,眼下是分文没有,难道还要掉头去换钱?这趟行程真是把人折腾得紧。
“这不就巧了吗?”吴增轻笑着,摸出两张10块现金递了进去。
吴增用的还是很早前的老版十元纸币。
大爷接过钱,对着阳光来回看了几道,小本生意生怕就到遇到假的。
又得靠他!陈今没得选,如今是洗了澡要紧。
陈今别扭的小声道了句谢,表示会通过微信把钱转过去,背过身他又偷偷的把吴增加了回来。
“呀!小今跟我这么客气干嘛!”
“别那么叫我!”陈今蹙起眉头,吴增这人虽说跟及时雨似的总是出手相助,但他这屡屡擅自侵犯别人安全区的做法着实让陈今不悦。
“好嘛好嘛!我看你手机热点这么写的,还以为.....”吴增眼瞅着陈今,立马举起两只手投降状,“不叫了,再也不叫了!陈今同学,请选一间沐浴更衣。”
洗澡间没有窗户,只有门口的一小块区域被太阳照亮,再往里便是昏昏暗暗的,只能隐约的看到房顶吊了一个灯泡下来,乍一看就像是房梁上掉了个小脑袋,略微有那么一丁点儿瘆人。
“啪......” 陈今拉开了门边的吊线开关,灯泡闪了两下,屋里终于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下,屋顶角落结了一片蜘蛛网,长腿花脚蜘蛛正在网中心小憩着,一动不动。墙角则堆了很多垃圾,基本都是曾经来洗澡的人留下的废物,洗发膏袋子尤其多。
再不堪的地方也比回头和吴增插科打诨来得好,陈今头也不回的进了隔间。
这大概是陈今洗过最快的澡,几乎是沾水就好。
再出门,吴增早已候在澡堂门口,他穿了条到膝盖的短裤,小腿很长,在阳光下白到透明。
狗皮膏药!陈今心里窜出一个词。
“陈今同学,你这眼镜一摘,眼珠子里亮晶晶的放光耶,不是戴了什么闪钻美瞳吧?”吴增凑近了打量他。
陈今往前快走两步,从兜里掏出眼睛戴上,他耳朵有些发烫,几乎是瞬间就红了一半。
陈今可受不得这么直白的夸赞或者说“调戏”。
平日里陈今不戴眼镜也能看清,但有个东西挡在脸前,好像能给他多些安全感似的,他从不愿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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