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灵镇最有名的绣坊叫‘灵毓绣坊’两座三层高的绯红色木制建筑相连，门口的牌子是烫金溜边草书，牌子下是一扇宽敞厚重的漆红木门，漆红木门两侧挂着坊里时兴的布料和裙襦。
当年苏羲和第一次见有商家把女人裙襦挂外面只觉尴尬，这种东西向来隐秘，平日都是自己做。
有些才女还要自己买布料自己画图样，出来买成衣的极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风气竟然刮满江都府，一开始大家还指指点点，现在慢慢也接受了。
左边楼里卖的是成衣，帕子，团扇各种绣品，右边楼里一二层是布料，三层是装饰绣品，如挂件，屏风等，像苏羲和的绣品就有资格挂在右边楼第三层售卖，所以她平日只来这儿。
苏羲和拿好手里的《华岳高秋》绣图，心跳如擂鼓，这副比上次那副更花心思更壮观，她这次的酬劳肯定比上次高。
这七天她没日没夜的绣终于完成，她站在楼前看着壮观奢华的绣坊，给自己打气，告诉自己稳点，一定要稳，因为上次她说绣这副的时候，负责收绣品的李娘子说，如果成了，她能得四五十两银子。
想想这笔银子，苏羲和都抑制不住兴奋。
往日楼里生意极好，今日她进门时，竟然如此安静，更震惊的是她看见一人，绝对没想到的一人，她快步朝坐着的女人而去，靠近后小声道：“张家嫂子，您来镇上了，怎么不去家里坐坐？”
被苏羲和喊嫂子的女人骤然抬头，见是她，顿时眼神惊慌，她下意识从椅子上站起，手不自觉护住小肚子。
苏羲和顺着她手看过去，惊喜道：“恭喜呀，嫂子有孕了。”
被叫嫂子的女人嘴唇蠕动，声如蚊蝇，“三弟妹，我，我.....”
这位张家嫂子正是林小婆子前夫儿子张住住的媳妇，苏羲和对林小婆子和张住住感官都不好，但对张家嫂子感官不错，她为人真诚爱护子女，一心一意打理家务，虽然他们没相处几次，但苏羲和还是能看出她人品上乘。
面对苏羲和的热情，张家嫂子就显得惊慌和羞愧了。
这时，苏羲和也发现不对劲儿，张家什么条件她知道，不说衣不蔽体也绝对是补丁上补丁，可如今再看张家嫂子这一身，淡蓝色莨纱丝绸，冬暖夏凉，柔软轻薄，张家嫂子白且丰腴，这一身美的恰到好处，在往头上看，原来连根银簪都没有，现在已经带上金簪，原本就柔美的她如今一打扮多了几分艳丽，全身上下只有那双手还留着少量昔日劳作的痕迹。
苏羲和见她这样，也不好多问，只是笑笑，夸赞道：“嫂子如今更喜人。”
她往日就觉得张家嫂子太自苦，每日比她还不得闲，如今是享福了，女人嘛，生来就应该是享福的，苏羲和曾经就告诉自己可以吃苦也能吃苦，但不能自苦。
就在苏羲和还想说什么的时候，旁边楼梯传来下楼声，打首的是一个满头珠翠四十左右的女人，她肚子微微隆起像四个月左右。她眉宇间带着几缕不耐与轻愁，见到苏羲和时却愣着不动，眼中除了惊艳，震惊还有不可思议。
苏羲和不太喜欢她眼神，她转回头瞥眼张家嫂子的肚子，心想竟然差不多大。她笑着道：“嫂子，我还有事，先过去。”说完，她往平日交绣活的那间屋走。
等她背影消失，楼梯间女人才恍若回神，这时她人又变得淡淡，走到张家嫂子面前，低语，“走吧。”
张家嫂子轻轻嗯一声，快速瞟一眼苏羲和消失的方向，复杂又胆怯。她就像被追赶一样快速往外走，她低着头，眼圈含泪，刚才她觉得异常难堪，像被扒光走在街上。
苏羲和虽疑惑，但也没放心上，毕竟不是自己亲人。
她只等了一会儿，李娘子就进来，李娘子是十分爽利的人，她见到苏羲和明显很高兴，“苏娘子，绣完了？”
苏羲和点头，从袋子里拿出绣图一点点展开，李娘子看了甚是欢喜，抚掌夸赞，“流泉飞溅，山径迂回，层叠而上，气势雄伟，好，好，太好了。”
她忍不住双手爱抚地来回摩挲。
李娘子正愁没一副好绣作献给回乡养病的前户部尚书林善璆大人，听闻他爱好书画，李娘子得了佳作自然要送过去，她看一眼就知道这副《华岳高秋》嵌成屏风更气势非凡。
苏羲和接着说道：“此绣品远景，山峰突兀，山石线条勾勒，树草稀少显得空阔大气，中景群山环绕，筑有亭台楼榭，溪溪淙淙而下，宁静祥和；近景两位高士观瀑听泉怡然自乐。篇幅大，挂书房或嵌屏风皆很养眼。”
李娘子越看越欢喜，还是爱不释手的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感慨道：“苏娘子，你是及时雨呀，说实话此次绣技超出我想象，我权限范围能给你最高七十两，如果你不着急，可以等东家看过，说不定会更高。”
苏羲和摇头，“不用了，按李娘子的规矩来就成。”
李娘子会心笑笑，她与苏羲和认识了七年多，从苏羲和在闺房之中到她嫁人，俩人说不上很熟悉，但李娘子很喜欢苏羲和的坚韧，在她眼中苏羲和是少有主见的女子。
而苏羲和也深觉李娘子会为人处世，做事公道周全。
李娘子见苏羲和爽快，她也利落说道：“行，还是老规矩，现场结，不外传。”
“多谢李娘子。”苏羲和真心实意道谢，这些年她靠着绣活就能养家，绣技也从稚嫩走向成熟，其中不乏李娘子帮助。
李娘子笑眯了眼，感叹，“互惠互助。”
她父母早亡之后就在哥嫂眼皮下生活，后来嫂子背着哥哥给她找个老鳏夫卖了，她逃出来，被现在东家所救，这才有了容身之处。
而她也知道林家过的不好，上次就是她看见苏羲和的夫君林逸兴与同窗去花楼找妓子，李娘子当时震惊，她不明白林郎君娶了苏羲和这种绝色怎么还去花楼，她斟酌再斟酌还是告诉了苏娘子此事，这个世道女人不容易，再说这么好的苏娘子不应该被欺骗。
世间千事万物都有变化，我们要做的就是适应这种变化和能更好的应对变化，这是她东家讲给她的，李娘子记住了并一直这样做。
李娘子也能察觉到自从她将此事告诉了苏娘子，苏娘子与她更亲近几分，那时，她就明白苏娘子是个拎的清也能分好坏的女子。
俩人说了会儿话，苏羲和才从绣坊出来，她轻轻扶过装银子的吊布袋，心跳又加快，她手中过的最多的银子就是有一年挣了四十两，这次超过往年，她现在的心情就像飞向高空，呼吸自由，身体自由，心里自由，她暂时放下沉重负担，整个人都轻松的很，走路都不免飘上两分。
苏羲和先去‘方济堂’买了一粒‘再造丸’三十两花的痛快，但她相信她爹身体会更好。之后她馋劲儿上来，去切两刀肉，给她爹晚上做点好的，她也顺道改善改善。
*
金乌西坠，云霞绚烂，微风伴着晚霞柔软美好，下午刚下过一场雨，巷子里青石砖被清洗的程亮，路两边的屋檐偶尔还滴几滴水，清凉舒适。
苏羲和到苏秀才院外的时候就听见前堂传来稚嫩的读书声，她愣了一会儿，这种声音自从她出生就伴随着她，今日课堂的学子是小班，大概六七岁的垂髻之年。
苏羲和愣怔之后叹口气，感慨时光匆匆，当我们想要珍惜时，它早已悄悄溜走。
苏羲和上午买了一条五花肉，卖肉的冒大哥又送了她一块纯瘦肉，现在可没人喜欢吃瘦肉，干巴又不香。
她把五花肉切成小块儿煎成油兹拉撒上盐，能存放许久，闻着油香兼肉香，苏羲和头一次露出小姑娘般馋嘴的笑脸，她也许久没吃过肉了。
苏羲和闻着香，却不知这股香味可把学堂的小娃娃们也馋坏了，一个个直禁鼻子，有调皮的还大胆望向窗外，大家频频走神。
苏秀才一看心都不在学堂，他就不讲了，心里也嘀咕这丫头在捣鼓什么，这么香。
他咳嗽几声拉回小娃娃们的神思，“你们先自读，先生去瞧瞧。”
一个个小脑袋点头如捣蒜，眼里全是期待。
苏秀才进庖厨时，苏羲和正在和瘦猪肉作斗争，苏秀才见她切一小块一小块，问：“怎么切这么小？”
苏羲和吓一跳，差点切到手，“爹，吓死我了，这块瘦肉是冒大哥送的，我想着做成肉粥给孩子们吃，他家小儿子不也在学堂吗？”
苏秀才点头，“不错，不错，分了得了。”他又指着旁边碗里做好的油兹拉，“咋买这么多，是不是人家也多给了？”
“没，这些都是买的”苏羲和指着桌案后面，笑嘻嘻自豪道：“那里还有，暮食就做了。”
苏秀才回头见还有一块儿，气的他拍苏羲和后脑勺，“败家孩子，你手里就不能有银子。”
苏羲和往旁边躲，“哎呀，挣钱不就是花的，我娘教我的，把身体养好点比啥都强。”
苏秀才瞬间闭嘴，他习惯性娘子说啥他听啥，如果不是有娘子，就他这样傻读书的，日子绝对不能这么顺畅。
“晚上多做点，留孩子们吃饭吧。”
苏秀才平日对自己吃喝完全没要求，有时候有点好东西都会分给课堂的孩子们，苏羲和与她娘早就习惯了。
她自己也不觉得有啥，问道：“今天来了几个？”
“8个，最大的7岁，最小5岁，做软乎点。”
“知道啦，知道啦。您快出去吧。”苏羲和往外赶她爹。
苏秀才拿着手中书无奈的指指苏羲和，摇着头往外走，但脸上笑容藏也藏不住。
苏羲和把一小块瘦肉都切成沫做成浓稠肉末粥，五花肉炒青菜，清炒笋丝，虾仁蒸饺，每样份量都不小尤其是留出来新鲜的五花肉青菜炒了满满一盆，在江都鱼虾蟹最不值钱，因为实在太多，肉反而贵许多，一般家里一年到头吃两三次就不错了。
在学堂的孩子们听到今日可以在苏先生家吃暮食都高兴的欢呼，他们都知道平日苏先生家做好吃的才留他们，苏秀才借着他们自读时间，他挑两家告诉晚点来接孩子，让大家相互传一下。
傍晚苏家小院欢声笑语，孩子们稚嫩的童言惹的苏羲和笑的前仰后合，在旁边看着的苏秀才心思百转，他能看出女儿是喜欢孩子的，可她和逸兴俩人感情实在一般，暂时不要孩子也对。
父亲因为不够爱而保护不了孩子，最遭罪的还是孩子，比如他。
院里一片欢乐，谁也没发现有一青衫男子站在门口好一会儿，他低垂着头，看不清眼中情绪，可来接孩子的冒家娘子却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和怨气。
冒家娘子平日也帮着冒屠户做生意，待人接物自不必说，她对人的情绪很敏感。本就是灵敏之人，她瞬间就想到办法，大声打招呼，“哎呦，林公子回来了，怎么不进去。”
冒娘子大嗓门吓了林逸兴一跳，同时也吓院里的苏羲和一跳，每次林逸兴回来都是月末，这还不到他怎么就回来，还一直站在门口，苏羲和对他的行为很是不喜，做事总小人之姿，他想在门口听什么？
林逸兴确实在门口偷听，他早就闻到里面香味，心中对苏羲和生出怨怼，她明知他在书院读书辛苦，有肉就不能给他做好先送过去，看人家邓同窗的娘子才是真贤惠。
苏羲和简直和人家没发比。
林逸兴回头之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他有点不自在笑着道：“冒家娘子，我听着里面稚嫩言语，心生感慨，想多听听呢。”
冒家娘子笑呵呵道歉，“是我打扰林公子了，一开始没瞧出是您，后来才看出来，一激动嗓门大了点，我是粗人，您别介意。”
林逸兴咬牙说道：“自然不介意”。
但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时门已经打开，苏羲和看到林逸兴露出欣喜笑容拉住他，“夫君，回来的赶巧，快进来用食，我今日我做了肉。”
林逸兴轻轻抽出被苏羲和拽住的袖口，“辛苦娘子了。”他快步往里走。
等他进去，苏羲和瞥眼他背影，眼中早已没丝毫欣喜，她和门口的冒家娘子对视，心中都明白咋回事，苏羲和微微屈身，表示感谢。
冒家娘子摆手，她打心眼感激苏秀才父女俩，她们家小儿子之前生病，家里为了给孩子治病可以说家徒四壁，穷的吃饭都困难，在那种条件下，哪有银子送大儿子读书，是苏羲和知道这事，就让他们把老大放学堂，吃喝都在这儿，整整一个多月，她们才来接回大儿子。
做父母的就是这样，孩子只要不再自己眼前，在谁那都担心，只是他们没想到，再见大儿子时，他还胖了一圈，书念的也好，他们来接，那孩子还不想回去呢。
她们夫妻俩心里感激，一次次告诉自己要把日子过好，要回报苏家父女，后来他们还从事老本行，靠着做生意诚实守信日子又活过来。
苏羲和上前拉住冒家娘子的手，低语“多谢冒嫂子，快进来。”
冒家娘子笑笑，一般外人是很少管人家夫妻间的事，可她们和苏家关系好，就是看不惯林逸兴，像个上门女婿一样靠苏家养活。
她们能瞧出林逸兴心里并不感激苏家，据说还经常去花楼，读书不好好读，竟然学会喝花酒，真是让人瞧不上。
苏羲和拉着冒家娘子进门，林逸兴已经坐到刚才苏羲和的位置，吃上饭。
“娘，苏姨姨做的肉太香了，今天的饭菜我都喜欢。”冒家小儿子欢喜的直接扑到他娘怀里，炫耀的拍拍小肚子，“吃的我都撑了。”
苏羲和刮下他的小鼻子，“早就说，别吃太撑，小心晚上回去肚肚疼。”
冒家娘子眼中欢喜显而易见，“真是太感谢苏妹子了，每次你们吃点好的，总少不了这些孩子。”他家老大去了书院，现在老二在苏秀才这儿启蒙，他和相公特别放心。
苏羲和冲冒家娘子眨眨眼，大声说道：“冒家嫂子客气什么，我每次买肉，你和冒大哥不都会给我便宜，再说今天还送了瘦肉块儿，我不给孩子们吃给谁吃。”
喝粥喝一半的林逸兴手一顿，原来有些肉是送的。须臾，他又快喝起来，今儿个这粥真香。
冒家娘子偷偷用力握一下苏羲和的手，示意她不要太过，凡事点一下彼此心知肚明就行。毕竟夫妻的日子还得过，“和我们客气什么，这个傻小子平日占了多少便宜。”冒家娘子用力掐下小儿子屁股，肉感不错，说道：“我先回去了，你冒哥等我吃饭呢。”
苏羲和心领，她笑着道：“我送送您。”
冒家娘子又和苏秀才，林逸兴打了招呼才离开，一路上就听小儿子叽叽喳喳说学堂有多好，她脸上的笑容就没落下过。
苏羲和看着娘俩的背影有点恍惚，心想有个孩子也不错。
苏羲和：想有个孩子也不错……
萧瑾举手：我，我，看我，我报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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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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