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便是决定命运的时刻:随着宁子婴阴谋落败、宁雍王室祸心暴露,南境开战在即,本就举足轻重的南军即将为大魏更加倚重。谢承泽若选择背弃他而支持萧竟,则南军未来的势力便将与他划清界线、彻底落入萧竟囊中——自然,今夜无论是否能揭露萧竟身份,皇位也终将归萧竟所有。
若出于理智,他不该此时对谢承泽任性摆脸色:若谢承泽趁势翻脸与他决裂,他又该如何收场?
如此直截了当、不顾后果,与他以往惯来摆出淡然庄肃的风格截然不同——究其原委,其实是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的、在谢承泽面前的有恃无恐。
冷月凉凉,照着决定大魏未来走向的紧要时刻。在场之人各有各的筹谋与悲喜。
但果然,谢承泽只凝视着他,眼睛一如两世初见时澄澈见底:“殿下,信我。”
本以为有前世之鉴,能完全掌握今生;谁料变数横生,每个人的轨迹都如局中棋子,一处变化而牵动全局处处随之变动,令他不能依靠前世经验、仍需洞察琢磨世情局势——唯有眼前人的一颗真心,两世不变。
仅仅思考了一瞬,萧彦随即做出决定:赌上身家性命,信他。
他随即转向皇后与僵立当场的萧竟,似不曾察觉任何异样一般:“老三,你身子骨弱尚需养精蓄锐,还是听母后吩咐才是;哥哥虽也不争气,好歹曾经战场打滚,有哥哥在,不差你献那几滴血。”
他说的诚恳轻松,示意对皇后母子的惊天破绽不再追究;皇后微微惊讶,随后颔首,报以了然的微笑。
萧竟却仍未从震惊中回神,脱口而出:“你?你的血管用吗?!你才不是——”
谢承泽骤然上前,准确出手,无声地扼在他手腕脉门:“今日忙乱,三殿下该注意休息,先去偏殿饮杯暖茶。”
皇后身边侍女默默接手,而萧竟陷在周围人的环绕之中全然放弃了挣扎,看向谢承泽,目光惋惜:“犹记咱们少年玩耍时你常常说,要像你父亲那样做个保境安民的将军,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可如今你终究卷进了这件龌龊事。就为了他——”萧竟毫不掩饰轻蔑地指向萧彦:“他心里何曾有过这江山社稷?全是沽名钓誉!——值得么?”
谢承泽并不回避质问,却也不多做解释,只道:“承泽无愧于心。”
萧竟知他心意已决,叹道:“曾经你心性纯直,在军中磨砺多年始终如利剑出鞘;本以为你能如己愿、做个光明坦荡之材,如今却终是面目虚伪、满腹谋算——变得和他一般……呵。”
萧彦怒容立显,两道长眉微竖:若贬损的只是他萧彦倒也罢,虚伪谋算对他来说并非贬义;可他绝不容谢承泽受此诋毁。
谢承泽已先他一步,正色施礼开口:“我家殿下绝非如此——龙生九子,心性各有不同,我家殿下不过略老成沉稳些,可他辗转奔波,北境杀敌、南境查贪——且不论凶险几何,单说这两件大事办下来,我恭王府没截留一分钱私利——试问满朝皇亲国戚,谁能做到?!”
此番言论倒从未听他当面夸奖过。
萧彦有些诧异地转脸,谢承泽正毫不掩饰欣赏地注视自己:“——这般不吝生死、不避水火,何以被误解至此?康王殿下若如此说,那才当真坏了兄弟情义。”
皇家何谈兄弟情义?谢承泽言中所指,分明是他自己与萧竟的姑表兄弟情义——毫不拖泥带水地表明立场。
局势扑朔迷离,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皇后居然也有控制局面的能力,很难预料皇后有无后手,他们胜算愈发见小,他却当众与萧竟割席,彻底斩断自己的后路。
萧竟语塞,拂袖而去。
萧彦一恍神间,内监已引他往内殿行去。
萧彦到底处变不惊,即刻打起精神,准备应对殿内等待的考验。
行走间,不忘微微侧脸对身后人暧昧低语:“多谢仰慕——若还有其他夸赞之语,不如留到咱们两人私密独处的时候说,才有意趣。”
“……”谢承泽似是噎了一下——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撩拨——假作咳嗽,掩口间回敬一句:“殿下的意趣还少么。”
萧彦不再多说,回眸浅浅一笑,迈入殿去。
香炉散出安神香味,帐下的正德帝虚闭双目,似睡似醒。御医谨慎地站在五步之外,恨不得缩在两个内监身后。文妃侍立近旁,一手按在萧意窄小肩膀,一手紧紧攥着帕子。
一日之间太多变故应接不暇,萧意年纪太小,又惊又怕却不敢哭,见他们进来,茫茫然颤颤叫了声:“二哥。”
萧彦抬起手腕晃晃,报以歉意一笑:“你方才给的金葫芦儿叫我不小心弄丢啦,回头赔你。”
萧意瞧他神色轻松,比从前向来的一脸肃然更为亲和,不由也跟着松缓下来。
内监无声无息地捧来白瓷宽瓮,稳稳摆在榻前矮几正中,瓮内一泓清水,平如镜面。
萧彦故作不解:“这是做何用途?”
鸦雀无声,御医不得已向前一步,硬着头皮解释:“二殿下有所不知,虽是父子同脉,但各人缘性常有差异,采用进血之法,为保疗效,还需先确认您与陛下缘性相合不冲,方可施药……”
御医说着,额间冷汗涔涔。
明摆着是滴血验亲之法,非要编出其他名目,众人都晓,却又不能说破。
萧彦瞧他一番胡话编排得辛苦,只觉好笑,仍作关切状继续问:“那该如何确认?”
御医吭吭哧哧:“便是要请陛下与二殿下先后刺血滴于瓮中,若能相融,则缘性合,引血作引则大有裨益。”
萧彦“哦”了一声,见他再无下文,追问道:“那若是不能相融呢?”
“若是不能,这,咳咳……”御医结巴道:“则恐是缘性相冲,只怕得更换一位皇子前来。”
——而等着他萧彦的,多半就是一杯鸩酒。
虽然不知谢承泽与皇后之间有何约定,但目下也来不及相商细问。
半是推拒不得,半是自己终究也想知道确切答案——萧彦颔首,毫无犹豫,挽起礼服广袖,示意准备就绪。
一旁的文妃忽道:“不若先让陛下取血,若是耽搁,怕陛下睡的沉了,反而不易用药。”她无视旁人,只看着建德帝,一脸忧心忡忡。不等御医点头,已然俯身在建德帝耳边轻唤:“陛下,陛下,快些醒来,别让臣妾无所依托呀……”
她满面凄楚,作为年轻后妃、自己的皇子尚且年幼,显然害怕建德帝就此一睡不醒,自己与皇子在这个权斗漩涡中难以自保。
建德帝本未真的睡着,在她呼唤下缓缓睁开眼睛。
内监见状,便不阻拦。文妃体贴扶建德帝坐起,再将卧榻里侧被褥叠起垫在他背后。建德帝勉强坐稳,先问:“听说皇后要审宁子婴,他却跑了?!”
谢承泽屈膝,简要答道:“那厮挟持公主,是臣追讨不力,被他逃脱。”
建德帝闻言,不置可否:“朕听闻你精于弓弩,向来可百步穿杨,怎地让个南国质子从手底跑了……你对福嘉倒也有怜悯之心。”
瞥一眼萧彦,意味深长:“朕方才恍惚一梦,忆起从前与你母妃初遇的情景,犹自不忍啊……也罢,朕就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话说的不清不楚,但萧彦一天下来已想的明白:宁子婴潜伏爪牙多年,似乎对大魏内宫秘辛颇知一二,协助老四、造谣自己血统成疑。而君父掌权二十年余年,皇宫内外被控制如铁桶一般,若他从前对自己的血统身份起过哪怕一丝怀疑,自己也绝活不到现在。可偏偏这当口的谣言却让君父起了疑心,连谋逆的萧章都不及处置、却要在太庙里随即了结他?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宁子婴制造的谣言中存在令君父相信的部分。
可宁子婴落网,恭王府并未着急插手杀人灭口,反在追击时纵人逃走——好似放虎归山。君父虽然暴病,耳报却仍然及时,得知此事觉出端倪,以他多疑百转的心肠,定然想到了什么,这才决定抛开天子颜面,借口再次试探萧彦。
御医上前,小心翼翼地刺破建德帝手指,浓稠血液滴进白瓮水中。
所有人的目光随后都转向萧彦。
萧彦顺从地伸手,御医捏针近前,似觉耳侧微凉——转脸就对上近在咫尺的谢承泽,对方冰冷眼神好似在看一个死人。
御医不由手抖,不慎将萧彦指腹拉出一道小口。萧彦微微皱眉,随即若无其事。
侧旁那两道眼神顿时如锋刃出鞘,杀气凛冽。
御医只觉腿脚僵直,在众人眼也不眨的注视下,硬撑着将萧彦的指中血滴向瓮中,随即避心虚地避到一边。
滴咚——
一声微响,水面震起一圈圈涟漪。
萧彦能感到身边的谢承泽喉头无声微动——这是只有他才能察觉到的紧张。
所有人屏气凝神,却不敢擅动半分。唯有萧意按捺不住好奇,挣脱文妃的手,迫不及待凑上去伸头想看:“两滴血果真相融吗?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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