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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衔冤

年节过后,东宫又少了一大半宫人。

与先前因信了废储的消息,自个找门路调走的不同,这回送去掖庭的宫人,都是由皇太女亲口下令遣散的。其中,还有和秋梧一同服侍了李愿近十年的春桡。

被掖庭的太监带走时,这位平时还要被尊称一声“姑姑”的春桡,尚不死心,哭着喊着道:“殿下,太女殿下,求您看在奴婢伺候了您这么多年,尽心尽力的份上,留下奴婢吧……”

在宫里,自己走的算本事,可若是被主子撵走的,往后能做的也只有烧煤浣衣的粗活了。

回廊里的秋梧见了这一幕,又想起了今早皇太女冷淡的神色,不忍地别过了脸。

而被春桡声声哀求的李愿,此刻已到了凤仪宫里。她来得早,佟皇后还在梳洗更衣,偌大的宫殿,除了几个小宫女外,便只有她一人独坐在摆满了羹汤点心的红漆圆桌前。

李愿坐得极正,肩背笔直,长发以珠冠绾起,鬓边流苏不晃不摇,身着玄色金丝绣蟒裙,外罩银狐裘披风,分明是一副庄重华贵的打扮,偏生显得人愈发冷肃。

春寒料峭,李愿又似一座外散冷气的寒冰,倒苦了几个小宫女哆哆嗦嗦的侍奉。

赵嬷嬷进殿时,也被冻得一颤,左右看了看,以为是伺候的人偷懒,立刻睇了小宫女几眼,吩咐她们赶紧将几座鎏金暖炉都点起来。

小宫女们刚要动,李愿突然出声道:“天已转暖,何须再费炭火。前几日发了两身新制的冬衣,你们可有收到?”话外之意,就是让他们冷了就多穿两件衣裳,不许烧炭。

赵嬷嬷连忙应道:“收到了,都收到了。殿下说的是。殿下爱惜民力,节俭柴炭,皇后娘娘作为国母,当然也是以身作则。”她跟了佟皇后二三十年,耳濡目染,也学会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话。

但出了宫殿,往后边的寝宫去时,她嘴里的说辞便换了模样。

“娘娘,太女殿下不许点火烧炭,连燃香的熏笼也叫人撤走了,莫不是还怕火呢?”

皇太女病后不知怎地就多了个怕火的毛病,尤其是怕凤仪宫的火。先是让佟皇后以夜明珠代替了夜间灯盏,后又以勤俭为名,不许宫人多用烛蜡。前段时日好容易不折腾了,原以为就此消停,哪曾想,她是为了使凤仪宫不烧炭,支东宫的账,催着司衣局赶制了一批冬衣……这桩桩件件数下来,怎不教人忧心呢。

李愿是一国储君,落在她身上的眼睛不计其数,就是一星半点的怪状,说不好便成了被攻讦的罪证。

佟皇后只有李愿这一个女儿,当年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来,靠着她保住了后位。若要问这天底下何人对李愿最为关切,非她这位生母莫属。

佟皇后坐在杌凳上,细眉紧皱。近来有关李愿的流言蜚语传遍了前朝后宫,她作为皇后岂会不知。奈何查来查去,都查不出流言背后推波助澜的人,又或者,谁都掺和了一手。

思量半晌,她问道:“国师何日回京?”

赵嬷嬷掐着手指算了算,答道:“应该就是这两日了,初八要祭天,国师定会在初八前回来。”

“派人出宫候着,本宫有事要与国师商议,最好是在祭天前。

“诺。”

李愿陪佟皇后用完早膳便走了,本要回东宫,走到半道上,刚好撞见前来寻她的小太监,便被请到崇政殿去了。

御前秉笔太监刘保正守在崇政殿外,见李愿顶着细碎落雪而来,忙叫宫女取了伞,一路迎到长阶下,为李愿撑伞避雪。

到了殿前,又拿了绸帕掸去李愿狐裘上的落雪。至于珠冠乌发间的雪,他一个太监,怎敢把手伸到储君头上?何况弘德帝和几位朝臣还在殿内等着,时间匆忙,他只能当作没瞧见。

简单打理好,刘保又教训起小太监,斥道:“忒没规矩,竟让殿下淋了一路雪,要是殿下着了凉,你几个脑袋够掉的!”

小太监被骂了两句后,终于晓得跪下磕头了,“殿下恕罪,都是奴才马虎,刘公公教训的是,奴才给殿下赔罪。”

李愿随意瞥了小太监一眼,没叫起,只等刘保通禀后,解下狐裘,走进了崇政殿。

宫殿高深,进门一座六叶浮雕玉屏隔开视线,左右四盏宫灯,在白日也摇曳着灯火。李愿绕过屏风往后走,听见谈话声就停了下来,压着裙裾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她俯身时,原本站在御案前的两列人皆左右退开,弘德帝从折子堆里抬起了头,对她道:“允慈来了,快上前来。”

她走近了几步,左右的朝臣纷纷见礼。左相曹景锐,右相周湘,刑、吏、礼三位尚书,并江州刺史,都在这休沐之日齐聚崇政殿中。

李愿病了月余,又因思绪杂乱,成日浑浑噩噩,根本无心于朝事。今天被召来此,也不知所为何事。

弘德帝倒是耐心十足,挑出了一封折子等她慢慢看完。

崇政殿内置了炭盆暖炉,李愿刚站了一会儿,发间的雪便被殿内的暖意一熏,化成了水珠,洇湿了她的发丝后,还有几滴沿着脸颊坠落。

弘德帝起初没注意,忽地侧眸,瞥见了她脸上的晶莹,一时间还以为李愿是哭了。等瞧出了是融化的雪水后,错愕又瞬间转为了怒意。

案前的几位臣子一边等着皇太女阅完折子,一边琢磨着事态的发展,刚互相递了几个眼神,就见弘德帝莫名面色一沉,掷笔拂袖,大步出了崇政殿。

几人被吓得噤声,片刻后又小声议论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被这桩案子气得?”

“倒不像……”

李愿头也不抬地看着折子,视线里蓦地多了一块方帕,递帕子的手白皙干瘦,指节间布满了褶皱。

“老师。”她接过帕子,清凌凌的眸子与周湘对视。

“殿下身子可康愈了?”周湘慈和地笑着,不知何时,这位以聪颖绝色而名噪一时的女相已是鬓染白霜。

“太医说已无大碍。”李愿答道。

“那就好。”周湘顿了顿,欲再说些什么,殿外先传来了声响。

是两个太监抬了一扇红木落地屏进来,搁在殿厅一侧,而后又有七八名宫女,捧着铜皿,脸帕,发梳,妆奁等物鱼贯而入。

弘德帝没一会儿也回来了,他身后,未闭紧的门扉外是跪了一地的宫人,个个面色惶恐。

“好了,允慈去屏风后,几位爱卿继续。”弘德帝在案后坐下。

李愿递还了折子,到折屏后落座,任由宫女为她擦发洁面。

折屏的另一面,都是久历宦海的人精,一眼不敢看向屏风,只盯着地砖说话,甚至将李愿还未到场时所说的言论又复述了一遍。

其实只是一个知县错判的案子。

江州荣城的知县几月前受审了一桩命案,为图年底上报时资历好看,将两名嫌犯屈打成招,匆匆定罪。

含冤的两名嫌犯也有血性,给家人送了血书后,前后撞墙自尽。两家人拿着血书上告知府,江州知府却收了荣城知县的好处,将此案瞒而不报,还威逼利诱叫两家人烧毁血书。直等冤案闹得满城风雨,连刺史都知晓后,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连忙令人擒了荣城知县,又将案情呈送入京。

那名知县错冤人命,定斩无疑。而江州知府如何处置,才是几位大臣今日在此的缘由。

江州知府崔汾,生母是安成公主,弘德帝的亲姐姐,生父是勇武侯崔化弼,大半辈子都在为大梁镇守西凉。

一面为法理,一面为人情。

周湘与江州刺史以为应顺民意重惩崔汾,左相并兵部尚书却认为可以法外开恩。另外两位尚书则如墙头草,一会儿说严惩,一会儿又说“孰能无过”。

李愿静听了半晌,终于等到弘德帝问她的意见。

隔着折屏,众人看不见李愿的神情,只听见她微凉的声线传出,“受贿徇私,失监失察,深负皇恩。儿臣以为依大梁律,崔汾罪当下狱,徙三千里。”

此话一出,殿内寂然。

满朝皆知皇太女愿重仁德,敦厚纯善。往常弘德帝不想深究或有意饶过谁时,便会问李愿的意思,李愿为其求情,宏德帝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今日议到一半,弘德帝传召皇太女,殿内众人就大致明白了结果。没成想,皇太女这回不配合了。

“崔汾是安成公主与崔将军的爱子,身上到底流淌着一半皇室血脉……”左相曹景锐先站了出来,为崔汾求情。

后又有兵部尚书道:“崔汾赴任不满一年,此事怕是遭了小人蒙蔽,何至于流放千里。”

周湘则道:“崔汾在江州惹得民怨沸腾,若不按律判处徙刑,只恐大梁律往后就成了一纸废文。”

殿厅上众议纷纷,弘德帝少了李愿给的台阶,又不想传出偏私之名,只道,此事等崔汾押入京城后再议。

众臣知道再争下去也是无果,只得告退。

朝臣散后,弘德帝又将宫女一齐屏退,让李愿出来说话。

“崔汾一事,非朕故意偏袒。只是如今扬州、交州海寇侵扰,幽州以北又有乌朔虎视眈眈,西凉实在不宜再起纷争。”弘德帝摇头道。

勇武侯崔化弼在凉州前前后后带了近二十年的兵,在西凉军里威望不小。他若因此事生了异心,不说是否会起叛乱,就是找一位能压过他的将领接任兵权都难。

左相等人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极力劝阻弘德帝治罪崔汾。

而李愿又怎会不清楚,她甚至知道,不论崔汾最后下场如何,经此事提醒,弘德帝必然不能容下崔化弼了。既然崔家早晚会被清算,是早是晚又有何区别。

至于弘德帝当下的顾忌,李愿垂下睫羽,淡淡道:“儿臣愿守西凉。”

弘德帝一愣,而后断然拒绝,“朕知你是想为朕分忧,但你乃大梁储君,怎有储君去守疆域的道理。”

储君不能守疆吗?

李愿想起凉州的风沙与孤城,不由闭了闭眼。

为何她却顶着皇太女的名号,为大梁守了三年凉州?

最后,守来了母后于凤仪宫中**,守来了一份赐死的诏书,一壶鸩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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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衔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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