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孩子,一个双眼被脸颊上的肉挤成两条缝的胖孩子坐在属于他的高台上,他的圆脑袋光溜溜的,没有一根毛,他的四肢像藕节,也像肉肠,全都滑溜溜地泛着光。这个孩子左右手分别抓着一串葡萄,这两串葡萄个个圆润饱满,好似蚌场现开出来成色优秀的大珍珠,他用一个舒适的姿势将右手的那串葡萄举到面前,用还没长牙的嘴去包住一颗葡萄,然后“咕嘟”,果子落进了肚里,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刚刚被吃掉的那颗葡萄下一秒就重新生长了出来。
这个24小时不停地享受着葡萄美味的胖孩子雕像就立在我们前往大落乡的必经之路上,这条路曾经走过上上上任村长的破布鞋,行过辉山十几岁时的自行车和三十几岁时的大汽车,还有桥,他当年离开大落乡的时候就经过了这条路,现在这条路每天要迎来众多的葡萄采摘客,还有我和茄子这样的游人。
各位是否还记得辉升果酱厂,它依旧屹立在当初的地方,厂房面积已经扩大了数倍,鹤鸣县的经济频道上前不久还报道过果酱厂数字化转型的成功案例,这也是在那位功劳赫赫的老村长汇树的主持下引进的新鲜玩意儿,当流水线机器人被搬进厂房当中时,许多满头大汗的工人也摘下了自己的白帽子走出厂房。在大落乡的路上时常有小货车和大卡车穿行,葡萄送到机器上,果酱运往全国。
面对经济频道记者的镜头,汇树激动地说:“现在已经是21世纪,我们乡村产业一定要紧跟时代的步伐,抓住先进技术提供给我们的广阔机遇,将我们的特色产业做大做强!记者同志你们看……”他指向背后的一大片葡萄田,“大落乡用了三年时间,打通了工厂和葡萄种植基地之间的道路交通,现在已经基本可以做到让成熟的葡萄在十分钟内就送上生产线,可以说大落乡的果酱原料新鲜程度全国独有!”
他又带着记者走进工厂,这里只有三名工人管理着机器的运行和操作,他们仿佛身处一个大型机器的内部,葡萄在流水线上高速移动,十来分钟的时间一批装着葡萄果酱的玻璃罐头就排着队装进发货箱子里。
经济频道那位人高马大的摄像师扛着机器扫了一遍厂房全景,三日后在鹤鸣县地方电视新闻当中,人们就看到了果酱厂中机械化运作的模样。
当年厂里的白帽子女工们上下班走过的那条路两边长出崭新的建筑,这里现在被改成了农贸市场,我们的车从道路中间驶过,还能从车窗缝隙里闻到烤鸭的香味——一左一右两家熟食店都正开门迎客。左边的二十元一只鸭子送两罐青岛啤酒,右边的十五元一只送一袋花生米,商业竞争以最朴素的方式出现在这里。
左边的门口开业花篮还没撤走,而右边那位手起刀落仅需几秒就打包好一份卤味,显然已经有着不下十年的经验。我忍不住去数了数两边的客人数量,就目前的战况来看,还是右边的本地老板更胜一筹。
我们的车猛然停住,惯性把我拽着往前冲,茄子打开车窗对着车前一个骑电瓶车的女人吼道:“这么大的车看不见你找死啊!
出门脑子忘带了是吧!”
我敢保证当时半条街的人应该都听到了茄子的咒骂,但电瓶车上的女人却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晃远了。
“不要命的真是比头发还多。”他在车里嘀咕道。
“你也没几根头发了。”
他瞪了我一眼,“你这小孩嘴上怎么也不积德?我年轻的时候头发还是很多的好吗?现在是剃了,又不是掉没的。”
“为什么要剃?”
“麻烦啊,我一个人过又不给人看,剃了省事儿。”他朝车前的一个人扬扬下巴,“喏,那个看着比我年轻好些呢,不也剃了。”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人,他背对着我们在左边的烤鸭店门口排队,他的头很小,又尖,像个瓜子,露着青灰色的一层毛茬。茄子开着车从队伍前面驶过,我才看清楚他工作服上印着的字:大暑修车。
这兄弟俩当年被辉山的雄心壮志吓跑回了家以后就再也没提过出去赚大钱的事,而是窝在家里照顾跛脚老爹留下的两亩葡萄田。小暑却是个不甘心的,每天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他都要跑到镇上的路口边坐着,好些人说这人受了刺激已经疯了,只有小暑自己知道,他是在看那家修车行的伙计如何做事。
你说他研究出了什么来吗?倒也没有。他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观察当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他和大暑也能开修车行赚钱,而且赚的比种葡萄多。
小暑在手上的这一茬葡萄收完之后就把汽修学院的报名表拍在大暑的胸口,“我给你也报了名,咱们以后不种葡萄了。”大暑还是头一回听他说要学汽修的事情,他刚刚搬完葡萄的脸还通红着,报名表已经被捏得有点皱巴,他缓慢地捋平折痕,走到阴凉处仔细阅读了上面的信息,“行吧。”他抬头说道。
这是小暑自述的一段经历,那时候他已经捧着一盒烤鸭回到了店里,我和茄子坐在他们店门口的长凳上,大暑只露出两只脚底板,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伸出一次手来,“扳手。”
“我看你们不是本地的吧?”小暑问我。
“不是,来玩。”
他把一块鸭骨头往门外吐,“这儿有啥好玩的呀,巴掌大的地方,也就那边基地里能摘摘葡萄,现在是不是都叫什么,农家乐啊?”
“算是吧,毕竟你们这里以葡萄闻名。”
“嗐,别提什么葡萄了,我就是不想做一辈子的庄稼人,才倒腾了这么个修车行。”
茄子说:“可以啊,靠自己本事吃饭,劳动人民最光荣。”
小暑似乎是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般地笑着摇了摇头,把纸盒里最后剩的几块烤鸭留给大暑,“诶!弄好了出来吃,这家味道还不错。”
车底传来一声“嗯”之后就没了动静,小暑对此习以为常,他继续问我们:“你们要在这儿等?还要一会儿呢。”
“等会儿吧,没事。”
想必我们已经给小暑留下了古怪的印象,他还是没忍住地问了,“那你们,打算去哪儿玩啊?”
“延翠山。”茄子脱口而出,我还来不及编造什么借口。小暑嘴里的烤鸭只塞进一半,他斜着眼瞥了我们一下。
延翠山,汇树还是个黄毛小子的时候就矗立在大落乡的西边,汇树就是在延翠山黄土满布的山坡上看到大落乡如蚂蚁般的人们收割万亩稻谷,他绿油油的葡萄梦想也由此生发。当然,那个时候这座小山还没有属于它的名字,改名叫延翠山还是十几年前的事。
汇树领了环境管理班子的人在小山上转了好几圈,指着坡上几个破乱的坟茔和田地说道:“同志,我是这样想的,这山上田地是已经荒了,但可以改成公墓,一来这里原先就有大落乡十来户的祖坟在这儿,做村民的思想工作我也有依据;二来可以借着建设公墓,将这山头植被恢复起来;还有一点就是这里风水好,适合迁坟,您可别说我们迷信,有了这么一说,那工作会顺利很多。”
管理班子的领头人听了他的话欣慰地点点头,“要是各地都有你这样考虑周到的村长,我们可就太省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同志,那你这意思是……”
“这样吧,我把今天的情况都上报上去,具体看领导怎么批复吧。我觉着问题不大。”
“诶好好好,只要你们一句话,我肯定全力配合!”
领头人没有说谎,管理班子从大落乡调研回去以后他就写了一份八页纸的调研报告,将大落乡荒废山头的情况和公墓改造可行计划呈报了上去。一个月后就收到了来自市里的文件:关于鹤鸣县大落乡荒山改造工程的征求意见稿。
两个游客模样的外来人目的地是延翠山公墓着实出乎小暑意料,要不是大暑终于从车底下滑了出来,我怀疑那半块鸭肉能在他嘴边待到太阳落山。
“车什么问题?”他在问我们。
“哦!没什么问题,就是想洗洗,我们一路开过来全是灰。”茄子掸了掸自己面前的空气,仿佛车上的尘土就在他鼻子底下似的。
“哦。”大暑应了声,冲小暑招招手,兄弟俩一大一小就晃到里面去拿工具。小暑刚才嗦完的鸭骨头就扔在门口,之前的几块已经被野猫叼走了。
我们坐在修车行门口的长凳上,茄子叼着一根烟在看手机里一些吵闹的短视频。从这个角度望不见延翠山,茄子说我们还得往西走上一段路,才能看到上山的路。我们要去延翠山公墓附近,据说那里埋葬着我二十五年来素未谋面的父亲。
“谁把他带过去的?”我问茄子。
“带去哪儿?”
“延翠山啊,总不能是他自己过去的吧?”“我呀。”
“你?”
“怎么?不信?”
“信,我信。”
“滴滴!”
我们的车屁股后面被两盏大灯闪了闪,外面的天还大亮着,茄子努了努嘴正要骂出点脏话来,就看见杵在修车行门口的那辆红色皮卡上跳下来一男一女。男的三十多岁的模样,脸上和肚子上的肥肉随着他跳下车的动作颤了颤。他身上的西装裤脚长了一截,也没有裁剪,就这么堆在腿上,粗脖颈上系着一条镶了金线的领带,太阳底下一晃就闪金光。女人戴着墨镜,穿着热裤和紧身上衣,跟在男人旁边一扭一扭地往前走。
那男人搂着女人的腰往修车行的门口一靠,对着里面一大一小说:“哟!两位老板最近生意兴隆啊!忙得打招呼时间都没有了,哈哈哈……”
一大一小背对着他,捏着水枪故意没有搭他的话,没想到此人跨过橡皮管子,也不管地上的水溅湿了自己的高档西装裤脚,他带来的女人似乎嫌弃里面的机油味难闻,掩着鼻子缩在皮卡旁边没有走进去。
“小老板,我就是路过来看看你们!”男人粗糙的大手搭在小暑的肩膀上,我看见小暑的癞子头当即更秃了一点。
“我们哪儿有你忙啊,你现在可是响当当的大老板了。”“我那算个屁啊,放以前我这叫投机倒把呢,不像你们,勤劳致富,勤劳致富哈哈哈……”
这嘎嘎笑的男人正是辉山,当年他挡在员工宿舍里设想过的电缆生意还真的给他带来了这身西装和这辆皮卡,两年前他手下的电缆公司正式扩建,成为了一个拥有两千平方米的巨大产业,经济频道那位采访过汇树的记者特意邀请这父子俩一同登上致富栏目参加访谈。
这期请到了大落乡传奇村长和其企业家儿子的节目吸引了鹤鸣县超过十万男女老少观看。在电子屏幕打出的“农商一条心,共谋好未来”主题前面,父子俩一左一右坐着,辉山长得足有两个汇树那么大,他抹了油头化了妆,刮了胡子穿了新衣,昂首挺胸地回答主持人的问题:“我作为一个农民家庭出身的商人,也并没有什么优势,唯一拥有的,就是敢闯敢拼的劲头哈哈哈哈……”
他的父亲蜷缩在竹编椅里默默地鼓掌,眼睛却没有看着他。
在电视上观看了这场节目的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回到后台关掉麦克风之后,二人虽一起收拾着行头,却对彼此一言不发,连辉山也没有刚才台上那样的笑脸,直到电视台的人将他们送到门口,辉山才终于问道:“坐我车不?”
汇树随手一指,“我坐公交。”
西装革履的男人本就被父亲这副顽固的态度弄得一肚子火,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扔,冲着老爹的背影大喊:“摆臭脸给谁看啊!
我是你仇人还是你儿子啊!”
汇树顿了顿,无动于衷。
“妈的,呸!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副臭脸,搅黄了我多少事儿!我点头哈腰请人家来吃饭,来喝酒,人家一看你这幅样子,本来应该到咱们口袋里的钱,都飞啦!飞啦!”
“你拿的那是什么钱!怎么拿的钱!你当我不知道!”毫无征兆的,汇树将手里拎着的衣服和发言稿扔到辉山身上,他的眼珠就要爆出眼眶,喉咙里发出破风箱的声音。
“你知道!你知道得最清楚!你他妈装什么清高!你敢说我的钱你一分没用碰过?!”
“我碰了!不用你说!以后我一分不差地还你!”
“还个屁啊!你以为我要你的钱?!我那是花给我妈的,跟你有个屁的关系!你就是个结账的你懂不懂!”
是了,汇树也这么觉得,自己就是个结账的。
毕竟这世上最难以对抗的,除了时间,就是生老病死。
汇树觉得自己的一辈子在和勉君结婚那天就种下了全部的因果,他那一条陷在泥地里的腿如今也陷在自己家庭的琐事里。
2010年5月末的某天下午勉君顶着大太阳推着车要运一堆泥。谁都不晓得那堆泥石哪儿来的,他们只知道勉君要运到自家院里的一小片地上。
大落乡五月的天气已经比较燥热,勉君生了辉山以后又迅速发了福,她皮肤本就白,现在更像一个松软的白面馒头,太阳一照全身透红。
有人路过她的家门口,仰着脖子问她:“歇会儿!歇会儿吧!
让汇树回来帮你弄!”
勉君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我自个儿就行啦!不多,一会儿就好了!”
“你现在就该享福!儿子赚了大钱,汇树是村里大名人,你还做什么活儿啊!”
总有人对勉君这么说,年轻的时候她也对桥说过,自己就要活个轻松。但轻松不是他们说的“享福”,不是坐在家里享受儿子和男人带来的东西,她也有用,也是这个家里不可缺少的建设者。
所以勉君正在把一车一车的泥土往自家院子里运,来试验在大落乡推广“家庭花园”的可行性。为此,她还自封了一个家庭花园协会会长的名头。
这是勉君自己向汇树提出来的,她问:“咱们这儿有多少户人家在种葡萄……不对,有多少户没种葡萄?”
“也有三十来户吧,怎么了?”
勉君盘腿往床上一坐,开始细数这几日的见闻,“果林墩上,以前养兔子的那家……”
“秋收。”
“啊,秋收他老娘,天天就这么搬了小板凳在院子里坐着,一动不动的。”
“秋收人不在大落乡,在外面做生意呢,孩子也跟着夫妻俩在外地上学,家里就他老娘一个人,地上葡萄她一个人管不过来,钱不愁花,也不用带孩子,农村老太太,可不就没事儿做只能干瞪眼吗?”
“所以我在想啊,这三十几户人家,要都是这样的情况,我就想,带着他们种花。”
“种花?”汇树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勉君点点头,“地种不了,荒了可惜,你和村里去做做他们思想工作,花点钱收回来,葡萄还能扩种几亩。我呢,看不惯他们都和秋收他老娘一样木头人似的坐着,一坐一天就过去了,再坐下去这辈子就过去嘞。把他们聚到一起,养养花,喂喂猫,让他们有事情做,脑子也活泛,身体也好呢。以后做起来了,大落乡还能打出个家庭花园的样板出来呢!”
“家庭花园……哈哈哈哈哈哈!”
勉君搡了汇树一把,“你笑啥,你就说,我这想法能不能行嘛!”
“行!能行!”
勉君听了这句便像一朵白云似的翻滚下了床,她哗啦哗啦地和书房里的空白稿纸跳起了舞,跳起一支她还是大姑娘时学过却半途而废的圈圈舞。舞跳完了,她的家庭花园项目方案和材料清单也准备就绪,她转着圈出门去,在门口还对汇树说:“你也告诉儿子一声,以后我就是大落乡家庭花园项目的负责人了!”第二天辉山确实收到了汇树的电话,也只有提到和勉君有关的事时,父子俩才能短暂地和平共处一会儿。辉山将他的大皮卡开进院子,在饭桌上和勉君互敬红酒,也和汇树默契地将父子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压进酒杯里。
各位想得没错,勉君从不知道辉山除了在办公室里运筹帷幄,也时常出入各栋政府大楼和高档饭店,并顺利拿下一个个大项目。
这是辉山的秘密,也是汇树的秘密,永远不会对勉君提起。
回到2010年5月的某天阳光下,勉君一边翻土一边哼着茉莉花的调调,她头上的斗笠有了一圈汗渍,衣服也湿了大半,趁着日头尚未完全落下,勉君的花种落地生根。这些花种在勉君的照料下飞速长大,她每日剪枝,浇水,施肥,用她上过的六年小学里学过的不多的汉字记了厚厚一本种花笔记,不会写的地方她就画下来,不知道怎么画她就拉了村里的年轻人帮她拍照,把照片打印出来贴上去。这一整本笔记,就是勉君自己交出的家庭花园项目可行性方案。
第一批花悉数开放的时候,辉山还真给她拎来了一袋子“家庭花园协会”的布面徽章,她发给跟着她种花的人家每人两个,自己摘了一朵月季和徽章一起戴在胸口。
“啧啧啧,妈,你这花一戴上,风韵犹存啊!”辉山对她比着大拇指。
“去你的,油嘴滑舌要烂嘴巴。”她红了脸,又蹲在花边哼歌。
汇树在阳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连他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烟瘾,只是见到辉山的时候这瘾格外大一些。辉山走到他的背后,“给你们买了肉和米,水果放冰箱了,记得吃,别抠抠搜搜的最后全浪费。”
汇树猛嘬了一口烟,“自己能买,咱还没老呢。”
“我买给老娘的,真当我是孝敬你的啊?”
“你孝不孝敬我,我不在乎,我就要你跟我说实话,你这些年到底送出去多少礼?”
“啧。”辉山一脸不屑,“跟你有关系吗?你都说了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了,断啊,保证不会影响你在大落乡一心为民的好名声!”汇树并不发火,他把烟头攥在手里弄灭了。
这件事就像一场拔河,他和辉山各执一端,二人僵持难分胜负,而至少现在,汇树还没有找到妥协的理由。
嘭隆。外面响了这么一声,汇树还攥着烟头,却听见辉山喊他:“老头子!别站在那儿了!妈倒这儿了!”
日头下,勉君如同一个发酵了的湿面团一般粘在地上,她白皙的脸埋在土里,沾上了一层黑色的湿土,辉山在旁边想把他翻过来,五官都挤成了缝,见汇树在门口怔愣着,又破口骂道:“妈的打120啊!你死了啊!”
汇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觉得自己确是死了。勉君被医生搬上救护车插上管子的时候汇树也跟着没了呼吸,他生平头一回像个木偶,被周围人指引,摆弄着才没有倒下去。辉山跟着跃上救护车便拉上了门,汇树追着跑出去一段路,没站稳,跌到田地里又和结婚那天似的糊了一腿泥。
这事儿在大落乡不少见,年纪大了蹲久了猛地一起来,眼前一黑,很多人就这么过去了。勉君好歹捡回来一口气。鹤鸣县中心医院的高级VIP病房是一千三百元一天,急诊、检查、核磁和各种乱七八糟的费用汇树记不住,也不想去记,辉山在走廊里打了十几通电话骂人。
勉君醒了,只是说不了话,眼睛睁着,不怎么眨,给她喂饭的似乎能偶尔抽抽嘴角,应该是想笑,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汇树在脑子里痛骂太阳为何要如此毒辣,太阳委屈,说自己尽职尽责发光发热,他痛骂花朵为何如此娇弱,要人蹲下如此长的时间来服侍,花朵啜泣说他们并无此意,他痛骂风为何如此无情,风摇摇树的叶子,不作反应,它在汇树的喉咙里聚成风暴,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从他的口中吐出。
汇树掰掰指头,拢共在医院待了有三十四天,交了多少钱他已经不记得了。你要他复述这段日子也不过是被丢进洗衣机里转得昏天黑地又身心皆潮湿,他交完这一日的款项便对辉山说:“算了吧。”
“算什么?”
汇树抬抬手,指了指床上一动不动的勉君,“这个岁数了,别固执了。这么下去意义不大,活死人似的。”
辉山没应他,靠着栏杆抹脸,他的胡子这些天都没刮,长得连成了一片。
汇树接着说:“这样太累了,算了吧。她也不喜欢这样,肯定要说不好看。”
“妈的。”辉山两只大手一拍栏杆,楼道里也回荡着沉闷的响声,“你定。”他头也不回地走开,在皮卡里坐了一夜。
汇树记得,勉君的眼睛一直比不上,并紧紧抓着他的手。他拿绒布给勉君遮了,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去吧,后面的事儿有我和儿子呢。”勉君的手这才似面团般软了下去。
打从勉君七七之后,辉山算是彻底和汇树翻了脸,大落乡的道路上,他的红色皮卡时常出现又忽而消失。那两年辉山的电缆生意做得愈发好了,汇树则开始领着一帮老太太开始养花喂猫,勉君戴过的那枚徽章现在别在他的胸口。
辉山对家里的事闭口不提,却将大落乡每户商家混了个脸熟,小暑大暑这里因了以前的孽缘,成了他每日前来逗乐的对象。
辉山也没把我和茄子放在眼里,他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下茄子的老款车,搂了车边等得不耐烦的女人踢着腿走了。红色大皮卡就这么横在修车行的门口。我们向着辉山离开的方向望去,一户人家的阳台上,一盆红月季正在开放。
“客人,你们的车洗完了。”小暑摸着他的癞子头说道。
时至今日-
“如果你是大暑和小暑中的一个,你会对自己过去的选择后悔吗?”
晚山棠问我。
类似的问题已经有很多人问过我,我的回答从未改变:“我的话,
不会。”
“为什么?”
“我会决定一件事,说明我已经考虑过它可能带来的一切后果,包括我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我接受他们,因为我自己带来的,所以我不后悔。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事情影响下,我认为当时的我就是会作出这样的选择,重来一遍也一样。”
“挺豁达的嘛。”
“不好吗?”
“好啊,非常好。”她从地上站起来,“其实我非常赞同勉君说过的一句话,人就是要活得轻松。”
“嗯。”
其实我也赞同她的话,不过想到我后来所做的决定,还是暂时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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