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的老校长得知了归鹤毕业后的打算,摘下他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镜,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琥珀色眼睛的学生,他的双眼渐渐泛起泪花,他站起来握住归鹤的手,“归鹤啊归鹤,我看着文学院几十年的时间走到现在,你,你是真正了解我的人啊归鹤。”
“校长,我没这么厉害。”
“不!你有,你归鹤就是有。虽然我每天都站在讲台上教书,但是我的灵魂属于自由的文学世界,在文学的想象里,我是永远的青年。”老校长张开双臂站在窗前,此刻他昂首挺胸慷慨激昂,“归鹤,虽然我现在的年纪蹬自行车都很费劲,但是从我人生第一次握笔我就知道,投身文学的人都长着翅膀,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向往哪里,文学都可以让他们飞上青空,直达九霄!就比如我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了,但是只要我写作,就能在万里河山之间畅游!”
阳光从窗外透过他的身体,老校长的身体轮廓发着光,他随时随地都能像现在这样赞美自己毕生追求的文学理想,归鹤站在后面默默地听,并不打断他。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归鹤,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搞文学的人,不能整天坐在写字台前。固然坐得住是十分重要的特质,但是!想要创作出击中读者内心的作品,一定,一定要走出去,去了解人,了解世界,你懂吗归鹤?”
老校长并不等待归鹤回答,接着谈下去:“我年轻的时候是没有赶上现在这样的好时候,没有这样多的机会去学习,我白天喂猪割草,到了晚上就点着油灯写点东西。现在看来油灯是那样暗啊,但是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已经是夜里最明亮的东西了。因为每当油灯亮起,我就可以忘记一切,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只有那时候,我才感到无比轻松和自在。”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但是演讲的热情不变,“所以归鹤,你知道刚才你说你要离开常歌市去远行的时候,我听了有多高兴吗?!你的决定正是我梦寐以求却没有实现的东西。我送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有很多人十分优秀,他们登上报纸,登上电视,进入研究院,他们也写得很好,但是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要为了文字去远行。”
老校长的脸上满是清澈的泪水,迎着阳光闪闪发亮,他抹了一把稀疏的白发,重新把黑框眼镜戴上,“归鹤,我很高兴你能做出这个决定。既然你认为远行能够帮助你解答生活的问题,那么,我祝你一路顺风。”
对于归鹤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祝福。
“谢谢校长。”
他们这一届学生的毕业仪式刚才已经结束,大多数人都还在操场上捧着花合影,归鹤决定不再作停留,拖着行李往校门口走。
“归鹤——!”老校长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过来,他从办公室里跑出来,盖在头顶的一层白头发四散纷飞,他最后对归鹤说道:“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吧,明珠会交到你手中!”
啊,是凯鲁亚克,传奇的凯鲁亚克。
老校长站在风中为归鹤送别就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我知道归鹤从没忘记老校长,并将他写在自己的著作《倦鸟归林》的第二十一章,并在这一章的内容中表达了自己当时没有为他留下一张相片的遗憾——“在我登上嘟嘟作响的大巴车时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以后与他再难见面,可惜我的手里没有能够用来留影的设备,我也不会画画,只能在笔记本上尽可能准确地描写出他的样子。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还是应该与他合张影再走的。”
时间无法倒流,载着归鹤的大巴车直通车站。她带着行李独自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上,正好能看见人流出入。桥和茄子都不知道她今天就要走,归鹤特意告诉他们毕业典礼是在明天。
一个孩子的皮球撞到了归鹤的脚边,跟在孩子身后的女人责怪道:“呀!叫你别玩了别玩了,砸着人了吧!”女人红着脸对归鹤表示抱歉,“抱歉抱歉姑娘,孩子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女人的脸上起着红疹,右手缠着绷带,她身边的孩子皮肤黝黑,见了归鹤一个劲地往女人身后躲。
归鹤摇摇头,把球捡起来还给了那个男孩子。那女孩摁着孩子鞠躬又感谢地逃走了。从他们背后看过去才发现,孩子手里抱着的皮球比他的头还大上一圈,裤子松松垮垮地堆在腿上,牵着他的女人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红布袋,装的东西形状圆圆的,大概是苹果之类的东西。
“车站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我认为它就是一个微缩的世界。要在短时间内与更多的人接触,车站,医院,菜市场都是很好的选择,但医院距离生命的两端都太近,叫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菜市场的状态单一,更容易猜测和把控,而车站最为生动。你可以从他们赶车的状态,神情当中推断出很多事,这些事中的某一件让你们在车站有了一面之缘,对此我感到无比神奇。”归鹤在《倦鸟归林》里这样写道。
那一日归鹤踏上了一般开往北方的列车,列车刚刚驶入站台的时候,她给桥发了一句信息:我走了。
桥回她:一路顺风。
自此以后他们有五年的时间彼此没有见过面,而仅仅依靠书信交流。母亲给我看过其中的几封,每一封都由她寄出,每一封的寄信地址都不同。比如这一封,就是从北方的一个山边小城寄出:
桥:
代我问茄子好!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不用担心。你知道吗?我今天在火车上,坐在一个背着大提琴的女孩对面,她梳着两条辫子,发丝被阳光照着闪闪发光,我真羡慕她的头发!她注意到了我在看她,红了脸有些尴尬地低头喝水。于是我借机和她搭上了话!她是学音乐的,学校放了寒假正要回家去过年,她最喜欢家里人包的猪肉玉米馅儿饺子,一次能吃十八个。
我吃不了这么多饺子,也没有吃过几次饺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在川和岱的家里过年的时候,他们会在饺子里包一枚硬币,差点把你的门牙硌掉!
那姑娘说了,他家包饺子用的玉米都是自己家地里种的,能长到她小臂这么长,比她的胳膊还要粗。面是把家里的麦子送去镇上专门磨面的一户给磨出来的,比雪还要细腻。肉是镇上一个卖了三十年肉的屠户那里买来的,她的奶奶会在要包饺子的这天起个大早,做屠户的第一个客人,就为了挑选一块最好最新鲜的猪肉。
她说家里的饺子玉米粒儿晶莹剔透如黄玉,煮过之后汁水更加饱满,和肉汁一起从白玉面皮中流到嘴唇上。这时候是顾不上擦嘴的,总要将完整的一只饺子吞进肚子才会想到这件事,而饺子顺着食道传递的热气会让你很快流出汗来,吃下这个四五只整个人也变得像只大饺子一样温暖安逸。
她爱吃汤饺,她的母亲也爱吃汤的,父亲和奶奶喜欢干的。每次吃完饺子,她都要在喝掉半碗饺子汤才算结束,父亲的盘子里蘸了醋和辣椒酱,他会用半个馒头抹掉它们,然后把这半个馒头塞进嘴巴。
一讲起饺子她就停不下来,差点没听到报站员的声音。她比我先下了车,我还没有到站。
没有相机又不会画画真可惜,我应当记录下这个姑娘的样子才对,太阳照在她身上,她活像一只饱满的大饺子。
在她之后我的对面换成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他一上车就开始睡觉,到我下车的时候也没醒,真担心他会坐过站。
我的皮箱右边的扣子坏了,现在只能用布条捆着来代替,到站以后我得赶紧找个能修好它的师傅。
之前你说我一个人出远门,经济来源是个问题。前几日我收到了杂志社编辑的回信,我通过了他们的考核,以后每一刊都会有我的专栏故事,除了稿费,也有固定的月工资,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
你呢?最近依然像以前一样接别人的委托吗?有没有遇到困难和想不通的事?如果一帆风顺,就不必回信了,我马上就会去下一个地方。困了,就写到这里吧,祝你每天都有好梦!
归鹤
这封信递到桥的手上的时候他的生活还没有什么变化,他就和以前一样通过茄子接到一单单的委托。不过前不久的那一位应当是会错了茄子的意,来到他们面前才说自己是想找到失踪了好几年的兄弟,以为桥是算命先生总能说出点门道来。
“你误会了先生,我不是做这个的。”
“那你让我大老远跑来!这不忽悠人呢吗?”
茄子站到桥和这个男人中间,“不是,您误会了,咱们做的是死人生意,您这……”
“啊?!你咒我死啊!”
“不是不是,我是说……”
男人并不听茄子解释,他被这三言两语激怒了,抄起桌上还没来得及收走的酒瓶挥舞着要打到二人的头上。玻璃酒瓶在男人手中旋转挥舞着,茄子七扭八绕地探头安抚他的情绪,可那男人一个踉跄还是“嘭”地把酒瓶磕碎了。
一块碎片弹起在桥的眼周留下一道笔直的血痕。男人扔掉了手里的酒瓶,嘟囔着:
“咱不是故意的啊,可别找我赔钱。”
“我去你的!”茄子跨过地上的酒瓶碎片伸出脚去踹他,男人一闪身关上大门便跑了。
下一封来自一个海岛小镇。
桥:
代我问茄子好!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正在海岸边看日出,这个小岛的日出远近闻名。如果你有时间,也可以来这里看看。这段时间我都会住在这里,如果你想要回信,在下个月之前都可以写这个地址,我能收到。
你知道吗?这里有个好玩的风俗:每年休渔期结束后捕捞上来的第一网鱼当中,谁家的渔获分量最重,往后一整年的时间,镇上所有餐馆都对这家人免费。他们说,是因为第一网鱼是神仙眷顾,厚待被神仙关照的人家就是感恩神仙赐福的方式,能保佑全岛的渔民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风调雨顺,渔获满满。
所以上周休渔期结束的时候我跟着一条船出海了,你别担心,我跟着镇上的渔民大哥认真学了很久的,没有给他们添麻烦。渔网收起来之前,大家都待在船上聊天,一个年纪小一些的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口琴来吹,我们就这么静静地听他把一整支曲子吹完。
等到渔网收起来的时候,水面好似沸腾着,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鱼,它们不断跳出水面,把水花打得到处都是。这样多的鱼光靠一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船上的大家全都站起来拽着渔网,我也帮了一把忙。他们用方言唱着响亮的劳动号子,慢慢地将这一网鱼拖进了船舱。好几条从网上面漏出来,还在地上蹦跳,领头的渔民大哥抓住他们的尾巴,抡圆胳膊把这几条鱼都送回了太阳光照着的海里去了。
我们的这网鱼没有得到神仙的厚待,拔得头筹的人家将分给镇上所有人家一户一条大鱼。大家也不白拿他们的鱼,有人拎去一瓶黄酒,有人拿去二两牛肉。我作为旅行到这里的客人,什么也没有,就送了一束鲜花给他。那人乐呵呵地接了,还把我的花插在花瓶里。
这回我有相机了,只是一台傻瓜相机,质量一般,但是足够我用了。我和镇上好多渔民朋友合了影,这张大合照就寄给你吧。你看站在我前面的孩子怀里还抱着一条比他人还大的鱼呢!
这里的鱼干味道也很不错,你要是来记得去集市买散装的,不要超市里真空包装的,这两者味道天差地别。
这小岛上的报刊亭也能买到《年华谭》。我买了一本一起寄给你,我的专栏在第十五页。
你呢?最近如何?有没有遇到困难和想不通的事?
太阳完全出来了,今天镇上还有集市,我要去看看,就写到这里。祝你每天都有好梦!
归鹤
《年华谭》父亲每期都买,自然没有落下归鹤寄来的这一期。重复的这两期就叠在桥的书桌上。
桥没有回信,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生活和之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地址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变动,不需要回信特意告知归鹤。他想着要回信总要说些印象深刻又可以展开聊聊的事,但最近的一件却是他在清晨出门买豆浆的时候,在电线杆子上看见当地公安局张贴的一份寻尸启事:
各位市民:
我市公安局近日在西门小花沟打捞到一具残缺的女性尸体,初步推断该女子遇害后被抛尸至小花沟附近,目前身体的其他部位尚在搜寻中,如有相关线索,请及时报告公安系统。提供线索的市民将得到叁万元物质奖励,感谢广大市民的理解与配合!
右下角是一个眼部打了马赛克的女性头颅照片,拍摄之前应当是被仔细清洁过了,没有血迹和污渍,神情也并不狰狞。
这告示就还这么张贴在十字路口的电线杆子上,雾蒙蒙的清晨还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它。落款的日期是三天之前,看来进展并不顺利。
要在信里说这么一件事实在不太合适,因此桥还是放弃了这次给归鹤回信的念头。
不过站在电线杆前读完这张告示之后,桥把手里的豆浆一口喝完,捏着角揭下了这张告示。
头颅的主人在黑暗中哭泣,在这里她拥有完整的身体,她见到桥的时候很是害怕,哆嗦着上前来向他作揖:“大人!我还有冤情啊!再通融些时间吧!”
“啊,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你不是牛头马面或者黑白无常来带我走的吗?”
“我只有一个人,怎么会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呢?”
“哦,哦……”她点着头,对自己遇到的事接受得很快,“那你?”
桥虽然不是牛头马面,但他能做的事情倒是和判官有些相似,“谁杀的你?他在哪里,你知道吗?”
“知道!我知道!就是斜对面卖鱼那家的混蛋小子啊!”她的说法很快得到了证实。女人的生活简单得一眼就望得到头,她每日就坐在菜市场里属于自己的摊位上,或是剥毛豆,或是掰烂菜叶子,斜对面卖鱼的那家和她没什么交集,只是听市场里的人说过他们有个混蛋儿子,并在摊位上见过他们吵架罢了。
谁知这天就在家里见着这个小子了呢?她收了摊回到家里头天已经黑了,收拾晚饭的时候耳朵里听见身后房间里窸窸窣窣的什么声音,她想是家里进了老鼠,抓了鞋子要去打。谁承想推了门进去却看见卖鱼家的儿子正打算从她的房间窗户里翻出去逃走。
这小子眼见自己被发现了,即刻跳下窗子来捂住女人的嘴。
“别喊!我求你了别喊!”
她吓坏了,登时只想着赶紧跑出去叫人来帮忙。却被那小子强拉了回去,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手劲大得很,女人没能喊出一声来。
她推他,打他,踢他,挣脱出一点儿来就咬了他,她将自己拽出半个身子冲着门口喊了一声:“诶——”
那小子被她惹急了,发了狠,又将她拖回屋子里,用枕头和被褥堵住了她的口鼻,她就这么被压在地上,好一会儿,便没了知觉。
年轻人对她的尸体做了什么她一无所知,只对桥说自己身上痛,她还以为是被拖回去的时候擦伤了哪里。
“判官大人,你可要替我做主啊,那混蛋小子居然心这么狠呐!”
“我不是判官。”
“诶呀不管你是哪路神仙了,可千万要抓了那小子才行啊!
要不叫我如何瞑目啊!”
桥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吗?”
“我只知道他的小名叫鳔子,就是鱼肚子里的那个鱼鳔,他爹妈都是西门菜场里卖鱼的,家住在大方桥头!”
“够了,那就够了。”
那天之后桥的心里一直闷闷的,直到在电视上看到西门小花沟的刑事案件告破,这石头般沉重的感觉才终于“咚”地落入水中。茄子说他要是去做侦探肯定远近闻名。
“那对警察们也太不公平了。”桥说道。
下一封信来自西南边的一个山城。
桥:
代我问茄子好!你们最近怎么样?
我很好,不用担心。我来见《年华谭》专栏的编辑了,我现在正坐在这里的一家茶馆里给你写这封信。你会不会觉得约在茶馆说明他是个和茄子差不多岁数的人?一开始我也这么觉得,见了面才知道他和我们差不多大。
来这里喝茶的各个年龄段都有,老年人还是多一些。看见他们我就想,等我到了那个退休的年纪会做些什么呢?你会做些什么呢?你要是成了喜欢喝茶听戏的老头倒是可以来这里看看。
你呢?最近如何?和以前一样,如果一帆风顺就不必回信。我继续听戏了,就说到这里吧。
归鹤
这一封内容很简短,但随信寄来的照片却很多——一只橘白的花猫卧在石墙边生着青苔的砖块上,屋檐上的水滴到它身旁的水泥地上溅起了一点水花;一群人坐在茶馆里听着戏文,最前面的那把竹椅上一个白头发的老翁半眯着眼在跟着哼唱,靠近镜头的一桌四人双手都举到空中,必定是在欢呼些什么另一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学着唱戏人的动作;来添茶的服务员是个胖胖的小伙子,他的脸颊红红的,注视着相机镜头的表情略有些无措;茶馆对面是一条步行街,归鹤他们约的时间挺早,沿街的一些商铺还没有开门,早餐店倒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老板系着一条满是褶皱的围裙,脸上还沾着面粉。
归鹤寄来的照片都被桥收在一本专门的相册里,时时翻看,后来又到了归鹤的手上,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在这天的早些时候,他赶往郊区的殡仪馆,这位委托人再三要求他要在十点之前抵达那里,桥心里疑惑,但还是准时去了。
从两辆并排停着的大巴后面绕出来才看见殡仪馆的大门,一群披麻戴孝的人挤在门口往里面看,一个男人注意到了桥,朝里面说了句话,人群就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桥在门口的台阶上定住了,往前走也不是,后退也不是。
人群中间散开走出来两男一女,高个子的男人仰着鼻孔问桥:“是我老爷子找你来的?”
电话里委托人的声音的确比较苍老,“嗯……是的吧。”
“是我让他来的!怎么了!”
两男一女的身后一个白头发白胡须的老头撞了出来,驼背让他的身形只有高个子男人的一半大,他拍着胸脯道:“我就是要个明白!”
中等身材的女人呛他:“还要明白什么?!老了,年纪到了,就去了,你还要明白什么?!”
高个子男人附和道:“你再想不通也不是找这种江湖骗子来解决。”
“我不是……”
门口的两男一女并没有听见桥的辩解,继续反驳他们的老父亲:“现在不让她安心走的人是你!是你扒着棺材不让送进去的!
是你拦着她走!”
白胡须老头直跺脚,“你们就让我听他说一句话又能怎么样!能怎么样!”他说完竟跳上棺材板坐下来,把两男一女吓出来三声怪叫。人群又重新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没人在意桥。
他还站在台阶上保持着两脚一前一后的尴尬姿势。刚才最矮的胖男人拨开人群露出一个脑袋来喊他:“你进来,你进来。”盯着桥的眼睛太多,他感到不适应,喊他进来的胖男人踮起脚告诉他:“老爷子太倔,非说是有人害她,你糊弄一通告诉他是寿终正寝就行了!”
“要我骗他?”
“不是骗!他就是要听你,听你阴阳先生一句话,你说的越简单越好,别给我们惹出事儿来就行了!”
“我不是阴阳先生。”
胖男人可不听这话,他一把将桥推到了棺材上的白胡须老头面前,“喏,来吧来吧来吧,反正今天丢人也丢尽了。”
老头抓着桥的手,“小师傅,你可千万如实告诉我啊,她身体还这么健康,怎么会睡着就过去了呢!我不信!”
“啊……好,我不骗您。”
这家人为老太太准备的遗照尺寸和桥的上半身一样大,由高个子男人和女人一起抬到桥的面前。
他们说的都是事实,现在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本人也对老头的行为感到无奈,她告诉桥:“没来得及道别,他就急了,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追上十公里都要来说的,现在还这样。倒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既然我能见到你,那说明你也想和他好好说一声再会,对吧?”
“对的,小伙子。还有啊,让他种一株桃树吧,他懂的,懂的。”桥在众目睽睽下宣布了老太太确是寿终正寝,没有病痛和阴谋,白胡须老头的脊梁骨一下就软了下去,他的背更加驼了,被众人搀了到休息室去歇着。高个子男人从胸口内袋里掏出几张一百块来要塞给桥,被桥推了,“不用了。”
桥走到休息室里,白胡须老头捧着一个纸杯喝水,见桥来了,也不说话,只呆看着他。
“老先生,回家种一株桃树吧。”
白胡须老头的嘴一张一合,食指抖动,旁边陪着他的小孩对桥说:“太爷想要你过来。”
桥在门口对白胡须老头鞠了一躬,没有听从他的请求。桥走出殡仪馆,一颗松果落在他的脚面上。
以这件事为契机,桥第一次给归鹤回了信,归鹤的回信来自一个黄沙漫漫的驿站:
桥:
我认为你做的没有错,你尽到了职责,将双方的意思都传达到位,这就够了。过去你常常将自己融入得太深,固然多愁善感,能与人共情是不错的品格,但总是不可避免地给自己带来过重的负担。我旅行到现在也多少明白了,在大多数人那里,我们只是路过,就像你最初,最初所想的那样,做一个转述者即可。见面,打招呼,告别,就这样。
这让我想到前几日在这里遇到的一个骆驼队主人。起初他不愿意和我聊太多,他以为我是那些向往所有戈壁滩“天高地阔,无限自由”的青年,怕我一时冲动就要来这里定居。在知道我并没有那个意思之后,他才没有负担地和我畅谈。他告诉我骆驼们不接待客人的时候就在附近的草场里休息,他的工人们每天在草场巡逻,他八岁的女儿看着他接生过十二只
小骆驼。他当然爱他脚下生养了他的土地,他欢迎所有前来游玩的,路过的,和矢志不渝的建设者,他也全然承认这里的贫瘠与干旱,绝不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天堂。不能和他一样接受这里的粗糙的,也必然不会真正喜欢这里。
没错,这里辽阔的旷野让我由衷地赞叹,但我也不会经常来这里,倒是希望他们能来东边的城市多开些餐馆。
你看,我们和其他人的关系大多就这两种:擦肩而过或纠缠一生。
而你在有限的生命里选择了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就注定了要成为旁观者,你遇见,你转述,你记忆。你和我所做的事情并无不同,只不过我没有你这样先天的能力,所以只能迈开步子,用眼睛和笔去记忆。你我都在远行,我的是身体,你的是心灵。
代我问茄子好。
祝你一帆风顺,身体和头脑都是。
归鹤
桥欣然接受了这个祝福,一转眼,他们分别已近五年了。
时至今日-
“这五年,他们真的没有再见过面?”晚山棠问道。
“没有,一次也没有。”
“归鹤她走了多少地方?”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她几乎每到一个地方就给父亲寄信,父亲不太回,他们默契得很。”
晚山棠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来,“那个时候很多人都用上手机了吧,他们俩还挺古典的嘛。”
“大概吧。”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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