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常歌市明光乡青溪河旁的一户农家里,桥来到这里之前院落里就已经支起钢管和红色防雨布搭好的棚棚。大厅里的桌椅已经被暂时挪走用来停放逝者——一个约莫八岁的男孩子。但这间屋子的主人并不是孩子的父母,这里甚至不是他的家,他的家距离这里还要走过两座桥,这院子是屋子主人借给他们用的。
你问这户人家为何如此大方地借出自家的庭院来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家办丧事。因为这个孩子在过去八年的时间里都是明光乡秘而不宣的机密:他是个可以预支未来的神童。谁家能够停放神童的尸身将会是莫大的荣幸,并可以得到他最后的预言。这户人家给出了明光乡人能给出的最高价买到了这个资格。
据说这个孩子在出生前的一个月就托梦告诉了母亲自己出生的时间,梦里的他紧闭双眼,也不说话,而是抓着母亲的手在空中写出了那个日期。他出生就和梦里见到的一样又盲又哑,从未睁开眼看过身边人一眼。他的两只手生长发育得极快,在吃奶和母亲打算将他扔进青溪河里溺死的时候都紧紧抓住了她的头发,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他的母亲尖叫着要他松开手,“啊呀!作孽的,你是个不想死的,又何苦来这儿受难,还不如早早投生转世去寻个养得起你的人家!”
在他的母亲终于放弃了将他溺死的念头之后,他变得安静而乖巧,两只手依旧在空中挥舞寻找着什么东西。
“拿去吧,拿去吧,讨命鬼,我怎么就生养了你这么个讨命鬼!”
他在母亲递来的白纸上用铅笔画下:爸爸明天就要回家。母亲在晚上拿出这张纸来问浑身肉腥味的屠夫,这个屠夫频频出现在他的家里,每当门口飘来肉腥味,他就知道是屠夫来了。他虽然眼瞎口哑,但他的耳朵不聋,屠夫每次来母亲都将他放在外面的小椅子上,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面,在她和父亲睡过的那张床上发出和父亲在时一样的声响。
这次屠夫从被窝里钻出脑袋,把他写过的纸揉成一团,“小孩瞎写的你怕啥。”
“我觉得这孩子瘆得慌。”
“嘁,船都失踪好几个月了,还能活着就是见鬼!”
“诶呀你少说鬼啊神啊的,能被你吓死。”
第二天中午,他那因为出海而失踪的亲生父亲就拖着一张破渔网回到了家。此时他的家中除了母亲就只剩下一张床和灶台上的一块肉,那肉还是屠夫送来的,屠夫每次来他和母亲就有肉吃。
他的父亲用破渔网里的两条鲫鱼给他们炖了一锅鱼汤,母亲用筷子敲打父亲的碗沿,“你说呀,船上发生什么事儿了?”“没啥。”
“没啥怎么能不见了这么多天呢?”
“你说,是鱼好吃还是肉好吃?”
“啥?”
“我问你是鱼好吃还是肉好吃。”
他的母亲只一个劲地说他这样没头没尾的问题听不懂,一面低头划拉自己碗里的鱼肉去了。她真是个愚蠢的女人,不知道自己这样的回答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和屠夫的事情。
父亲没说什么,喝完这一锅鱼汤,他就抱起自己既盲又哑的儿子跑到村支书的办公室里跪下,带着满身的鱼腥味哭诉自己这段时间的遭遇,“支书,我是活不了了!”
“这是做什么?你快起来!”
“支书,我是活不了了,我的家里什么也没了,我的女人不要我,我的孩子又瞎又哑,支书,我活不了了!”
村支书将他搀扶起,嘴里说着不要放弃,自强不息,勤劳致富之类的话。他们两个人纠缠在一起,没有注意到孩子已经爬上支书对面的办公椅,他抓起笔就在办公桌上摊着还没上交的明光乡血橙推广种植意见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亏”字!
支书问他的父亲:“这孩子,上学认字了没有?”
“支书啊,这孩子看也看不见,话也说不出,怎么上学,怎么认字?”
支书拿起被孩子毁坏了的草拟文件来看了又看,“你啊,不是活不了,是要过好日子啦!”
支书是个聪明人,作为第一个发现这个孩子特异之处的人,他马上叫停了明光乡的血橙种植计划,为这还遭了不少人的骂,“呸!拆了弄,弄了拆,说话永远不算话,呸!”
“啊哈哈,乡亲们不理解很正常,你们的口水就照着我的脸上吐,但吐完了可要记得,今年继续踏实种粮,保你来年衣食无忧!”
孩子在文件上写下“亏”字之后的这一年,明光乡果然遇上种果子的坏时节,连路口野生野长的毛桃树都只结了屈指可数的几个果。往东数上几十公里的葡萄名乡大落乡也遭了罪,果农哀声连天要上面给个公道。
村支书听说汇树老村长每天都在处理着果农的损失而焦头烂额,自己则可以翘起二郎腿在办公室抽烟嗑瓜子,明光乡的商品粮价格水涨船高,真真让大家赚了个衣食无忧。
过去曾啐了他一脸口水的农户们纷纷前来道谢,称赞明光乡的支书高瞻远瞩,带领他们加速奔向富裕的生活。支书把食指竖在嘴边:“嘘,莫要谢我,去谢那个盲小子!”
“盲小子?卖鱼家的盲小子?”
一众人感到孩子的家门口,他的家还和一年前一样空空如洗,他也已经一年没有闻到门口飘来的肉腥味,他的母亲不再提起屠夫的名字,一年以来他们每天吃鱼已经浸透了鱼腥味。
面对蜂拥而至的人群,孩子从板凳上跳下,用他平日里充当盲杖的竹竿在沙土地上写下:明天躲开大路。
明光乡能够被称作大路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正对着村支书家大门的主干道,路上时常驶过从米厂卸货和装货出来的重卡货车,小孩会跑过,猫狗也躺过。人们纷纷记下孩子的警告,第二天道路上没有一个行人。从窗缝和门缝里却总要探出几个脑袋来,时刻注意路上的动静。
大路上平静无事直到下午,一个女人说:“诶诶,那小孩说的准不准啊,都半天了,没动静啊!”
“唬人,唬人,都是他们骗人的把戏,把整个明光乡的人耍得团团转!”一旁的男人穿上他发黄的汗背心,出了门就往大路上走,家里的女人拉不住他,一个劲地在门口招手:“回来!你回来!”
男人不理她,甩开膀子晃晃悠悠地沿着大路往小店里去卖啤酒了。他拎着一提青岛纯生往回走,明光乡所有人都眼瞧着他平安无事地回到了家。
“你看看,你看看,就是唬人的,你们都是昏了头的,去信一个瞎眼小孩的蠢话!”
噗呲。男人拉开易拉罐的拉环,他看到那个又盲又哑的孩子正拿着竹竿站在田垄对面,对他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男人不管不顾,反而扯开了嗓子喊道:“呸!装神弄鬼的小家伙,他们都被你耍得乱成了一锅粥,我不会,我知道你就是个小骗子,和你那个淹死鬼老爹还有贱货老娘合该是一家的!”他并不管路上还时不时开过车,一边骂着一边往前走了两步,“你看!就是有车他们也不敢来撞我的!”他咕嘟咕嘟地仰着脖子喝完了一整罐啤酒,“出来!都出来吧!路上安全着呢!”男人一甩手臂将易拉罐扔走,孩子站在对面听见锡罐碰在货车车头上的声音。
驾驶室里的司机被清脆的一响惊得抬起了眼皮,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经历了十八个小时的长途驾驶之后居然就握着方向盘陷入了睡眠。猛踩刹车的声音在孩子的耳朵里响了很久。
男人的身躯撞到货车车头上的声音比易拉罐的沉闷不少。
他家里的女人发出的尖叫让明光乡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大路上的惨剧。
他扔出的易拉罐被弹飞到空中,最后“啪啦”掉到了村支书的家门口。
“啊呀,明光乡得到宝了啊。”村支书在门口翘起二郎腿说道。
这个盲眼的哑孩子还曾帮助明光乡的一户人家即使抛售了手上的股票让其大赚一笔,他告诉某人要精心喂养流浪到他家的黑狗,半年后黑狗衔着骨头刨出了一瓦罐无主的黄金,他还在一场酒席上推开了一个娃娃,三秒后就有木板从天而降砸在娃娃站过的地上。
他成了明光乡人人信奉的神明,当他要出门的时候总有四五个无事可做的家伙跟在旁边充当他的保镖。
这孩子让明光乡的人或得到意外之财,活在某事上转危为安,他自己的家中八年来却始终赤贫,父亲手里的渔网破了又补,补了又破,他每天都能捕回供三人分享的鱼来,除此之外就一无所获。
饭桌上,孩子的母亲拍拍他的脑袋:“什么神童呀,没见过专旺别人家的神童,讨命鬼一个。”她又看向干瘦黝黑的男人,“一天天就赚回来几条鱼,我跟了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是,你跟我是倒了大霉,跟了屠户就能每天喝酒吃肉!”“你……”母亲被呛得说不出话,憋着气扇了坐在旁边的儿子一巴掌。装鱼汤的白瓷碗掉到地上摔成了八瓣。
他的父亲第十二次问他:“这么久了,你就看不见咱们家的?”
孩子第十二次回答他:“看不到。”他顿了顿,转向还在生气的母亲,用沾着鱼汤的手在桌上写下:别吃鱼。
“你这是存心气我!讨命鬼!讨命鬼!为什么不让我吃鱼,为什么!我在这破烂地方受苦受累,为什么还不能吃一条鱼?!”她报复般地将碗里仅剩的一条鱼夹到自己的碗里,就着汤呼噜呼噜地吞下。
“啊……啊……”孩子的家里打碎了今天的第二只白瓷碗,一根鱼刺毫不意外地卡住了母亲的喉咙,干瘦的父亲立马借了邻居的带棚三轮车将母亲带去医院里取鱼刺。三轮车开走的声音在门外渐远,孩子还手沾着鱼汤坐在家里的板凳上。
他们取完鱼刺回到明光乡,并没有立马回家,而是一起拿着医院的收费单又去跪在了村支书的面前:“支书,我们是真的活不了了。”
“呀,你们快起来,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们有这么一个小神童,哪里要愁吃和穿嘛!”
“支书,我们是真的活不了了。你们老说那孩子是神童,可是哪里有只旺别人家的神童?他只知道在家里喝鱼汤,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们给村支书展示医院的收费单,“支书,你看看,这孩子在我们手里就是个讨命的灾星,我们是养不起他了!”村支书拿着收费单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唉,你们赶紧起来。这样吧,这孩子我来替你们养吧。”
“什么?”
“一来我一把年纪没有孩子,二来这孩子又盲又哑,我作为村支书理应帮你们一把,还能给你们减轻很多负担对不对?他就是讨命的灾星,以后也就来讨我的命,他要真是给明光乡赐福的财神爷,我肯定也要分你们一半,怎么样?”
孩子的母亲眼睛亮了亮,“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是村支书我还能骗你们不成!”
孩子坐在家里的木板凳上知道了会有这一天,因此在被送去支书家中时不吵也不闹。他在支书家里闻到了很久没闻到过的猪肉香味,第一天就吃下了两大碗饭。孩子端坐在支书家客厅的沙发上,每天都会听到支书问他一句:“小神童,明光乡来年该做啥?”
他摇摇头,支书就是摸摸他的脸离开。
直到第二百二十五日,支书问完这个问题之后,孩子终于用手在支书的手掌上写道:渔。
这一年明光乡开始了浩浩荡荡的河鱼捕捞计划,人们登上村里包下的渔船去网鱼,连孩子们也在每天放学后去青溪河里钓鱼钓龙虾。
村支书专门在家设宴来款待孩子的父母,圆桌的中间是青花瓷大碗装着的酱肘子。
支书热情地招呼他们,“来啊来啊,快吃快吃,要不是你们家这位小神童成功预言了今年渔业形势大好,我也不能坐在这里请你们吃肘子啊!”
孩子的父母脸上毫无笑意,支书看了问他们:“这是怎么了,还垂头丧气的?”
“支书,支书啊,我早说了这孩子就是咱们家的讨命鬼!你要大家去捕鱼,他爹早几日刚卖了船和网子,买了机器种粮去了啊!苍天啊!”
母亲在支书家的饭桌上拍着大腿呜呜地哭,支书听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给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肘子,“吃肉,吃肉。”母亲不管,只继续呜呜直哭,他的父亲比先前更加黝黑干瘦,站起来抓起圆桌中间的酱肘子一整个塞进了自己的肚子。
“哈哈哈哈哈……”支书笑起来,“有这样的魄力,必能否极泰来啊!”
孩子的父亲听不懂什么是否极泰来,那天他在村支书的家里喝得烂醉如泥,被村支书喘着粗气背了回去以后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女人坐在院子里好像痴了,头也不梳乱七八糟地顶着,“呆着做啥呢?”
“我做啥?我等死呢。”
“你别真让讨命鬼讨走了命去。”
女人苦笑一声,“那你倒是帮我要回这命来啊。”
干瘦的男人换了一身衣服,趿拉着一双拖鞋就出了门。他知道村支书每天下午都在办公室跷二郎腿,他转到他的家里,敲了敲窗户让孩子摸过来开了门,孩子还没来得及用竹竿写下“什么事”,男人就抓住孩子的胳膊,一直将他带到了青溪河边。
“你在这儿,咱们就要没了命。”
孩子被自己的父亲摁进了青溪河的水里,他不会游泳,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在水下呼吸,青溪河的水挺凉,灌进孩子的鼻孔和耳道里,再灌进嘴里和肚子里,他感觉到自己中途被拉起来过几次,很快又没入了水中,最终,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岸上的男人放开了手,任由孩子随着青溪河的水流漂远了。
时至今日-
“你的故事里坏人太多了。”晚山棠说道。
“可他们真实存在着。”
海面上,略过几只吵闹的白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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