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红缨已服侍沈清姿擦了口脂花钿,又奉上一白瓷小圆盒和一杯茶水,白瓷小盒里盛着一撮精细白盐,先不论成色,光是分量就够一般的五口之家省着吃上三天了。
沈清姿接过白绵布,细细蘸取上一点白盐,对着铜镜擦拭起牙齿来。她自己都感慨四岁后阿叔不再给她喂鱼粥,生咬硬啃了那么多年的鱼还能齿如瓠犀,大概自己的身生父母底子不是一般的好,而自己也有幸遗传到了牙齿健硕这一点。擦完皓齿她端起茶盏含入一口茶水漱口,再吐入红缨递上的盂盆中,又接过浸了水的热布洗脸。
红缨看着年纪小又一直待在庄子里,做事却是个机灵的。提前备下热水放在身旁,趁她漱口的功夫提前把脸巾浸热,漱完口刚好洗脸。
红缨接着从妆奁内拿出一个鎏金飞鸿折枝花银蚌盒,用指腹轻沾取出些羊脂色脂膏,为她敷面。
南方一年四季雨雪不断,潮湿到空气都仿佛能拧出水来;北方入了秋却是连日的晴天,倒像是两个极端,干燥到让人不禁想问雨水都去哪了?这脂膏细腻润滑,润着紧绷的肌肤一寸一寸舒展开来,让跟着她连日受累的肌肤直呼满意。
把她从黑黑胖胖养到身条顺溜、肌理细腻,沈老爹连同金秋娘和孟氏没少出力——沈老爹是好吃好喝的养着,而后面俩是只要斗法就会牵带上她,导致她时常被禁足,想不白都有些难。
红缨为她放下床幔,她刚一躺下就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接着是嘭的关门声和小蝶的问询声“笙姑娘这是怎么了?可要拿点醒酒汤来?”
沈清姿根据自己丰富的话本经验脑补了一出戏,戏名便是“落花有意水空流”,预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沈清姿沾枕就睡,她一日之内先是连斩贼子数人,接着遭受箭雨攻击防无可防,然后被某个傻缺拉着跳崖差点因湖水不够深而活活砸死,后又急中生智制作陷阱,到了晚上险些被杨玥吓死,这一天可谓是波澜起伏、险象环生.....累得要死,若写成话本肯定很畅销。
是以,她久违的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而机灵的红缨借着自己在村子里的关系网一个早上就替她打探好了行程。红缨卷起床幔递过茶水道:“我猜想姑娘肯定不想闷在宅子里,所以早上特意出去打听了一圈,今儿李都尉休息,会在村子的演武场教孩子们打拳,姑娘可想去看看?”
昨儿还自称奴,今儿就是我,她和红缨也算混熟了。
她抿了口白粥,问道:“李都尉可是昨日送我们过来的女军士?”仅凭甲胄她就判定那妇人军衔肯定不低,多半官至都尉。
“是她呢!对了,今早看见管马厩的三叔牵走了几匹小驹,我特意问了下挑的都是温顺的,说不定李都尉还会亲自教骑术呢!”
沈清姿顿时来了兴致,一口咽下碗中白粥道:“穿着襦裙去没什么意思,可有窄袖管裤?”
正巧听到小蝶的说话声,她汲上鞋就去开门:“小蝶,阿笙可是醒了?”见小蝶点头,就把刚才红缨说的又转述了一遍,小蝶姓胡名蝶,父兄皆是军户,自然对骑马打拳射箭喜爱的不得了,丢下句“奴这就去告诉姑娘”就一溜烟的跑了。
半个时辰后,红缨和小蝶可算寻来了两套较新的窄袖短衣和收腿管裤。其实庄子里这样款式的衣服多得是,但太旧布料太粗的拿不出手,还是张管家听说后请示了杨将军,从杨玥衣橱里找出了两套她早年间的衣服。早些年军营伙食差、战争频仍,愣是没拦住她往高处窜,江逸和魏弈宸在男子里算高的了,她就比他俩矮半个头。李都尉曾说这就是当将军的命,长得高才好舞长枪。
这还是沈清姿头一回穿这样款式的衣服,米白色交领右衽窄袖上衣长度刚至胯骨,以朱红色镶边。管裤同为赤色,不松不紧,与大腿小腿间皆留出四五寸的间隙,脚踝处再度收紧,蹬上黑布鞋,红缨将头发给她盘成男子样式,最后用一条两指宽的朱红色布条做腰带轻轻一绑,配上她飞扬的神采,活脱脱一杨玥第二。她拿出匕首舞了几下,斜刺下斩皆不受束缚,对这套装扮满意至极,就差问出能不能带走了。
这样款式的女服她从未在外面见过,其实这并非杨玥首创,那位前前前朝太后酷爱骑马,为此自己在男子衣式的基础上设计出了一套骑服,一段时间内被京中贵妇争相效仿,后来新帝登基这骑服风潮渐熄。只是贵妇模仿的骑服太过奢华,杨玥几经改版最终定下来现在这套样式,以颜料易得的赤、玄为主色。
小蝶手脚麻利,江笙竟比沈清姿还先装扮好,已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她上衣管裤皆为米白,衣领袖口用天蓝色镶边,再配上一条天蓝色腰带,衬得整个人愈发英爽利落。二人甫一见面,又是小手牵小手一顿互夸。
“小蝶,你去和江公子说一声笙姑娘与我一起去村子的演武场玩,教他不用担心。”沈清姿吩咐完小蝶,又对红缨说道:“虽说是在村子里不会有贼人,但依着规矩还是要有江家男丁陪同,你去前院把恕己喊来罢,请他帮忙驾车。我和阿笙先去马车上等你们。”
看着江笙欲言又止的模样,沈清姿笑道:“放心,他只是擦伤。总不能让中了箭伤的老张江奇陪咱们去罢?”这俩一个被箭射中腿、一个被射中手臂,一起来倒是能凑成一对。真遇到意外,一个蹲地上旋转扫腿专攻下盘,一个提着刀原地转圈,到还真是没人近的了身,不过很可能敌人没上她就先笑晕过去。“再说了,村子里住的都是军户,哪有什么危险需要他去搏命?”
江笙转念一想觉得也对,这才放下心来。
沈清姿掀开帘子望向窗外,这里和吟水村并无二致,茅屋一间挨着一间,家家户户的院儿里都有几只鸡鸭鹅,或啄食或闲逛,门口的黄狗看见赶车的不是熟人,开始狂吠,一个带一个犬吠声连成一片,惊的红缨赶紧坐到了外面,熟练的喊着狗儿的名字,这才安抚下来。
演武场设在村子的中心处,远处还有土地祠和井,看来日常聚会、祭祀也都在此处。马车停在一角落,旁边立着三个有些年头的稻草人箭靶,下至脚趾上至额头全身上下无一处囫囵,射穿了洞就再用稻草填上去,如此反复,这稻草人还真说不上破旧。
“听姑姑说外面的大户人家练射箭要求正中靶心,我们军户是要求说哪就能射中哪。”红缨见沈清姿看的出神,热心解释起来,指着脚趾那个还未补好的洞道:“说要射中大脚趾,这箭就不能到别的脚趾上去。”
“这是为何?上战场杀敌不是只要射中就好?”江笙不解道。
红缨想卖关子,贼溜溜的盯着江笙和沈清姿,就等人来请教。
还未等江笙开口,恕己就答了起来:“笙姑娘有所不知,上战场自然是能射中就行,可两军之间除了正面对战,还有各种暗杀、追踪,比如说发现了敌方的探子,可就不能一箭射死,而是要先射马、再射人脚,这样探子就跑不了。”
红缨一脸赞许的看着恕己,江笙先是面露赧色夸了句“原来是这样呀,你懂得可真多。”,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又说了句“真好,我也想学射箭,这样再遇到危险就能保护自己了。”
“既然想学,不妨先同村子里的孩子们一起打打拳。”李都尉早就注意到了几人,马车刚停下就朝这边走了过来。她仍是抱拳行礼,沈清姿和江笙想着今日的着装也抱拳回礼。
“小蝶,前几日我教的拳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的!我日日都有温习”见被点了名,小蝶很是高兴,村子里的小孩除了杨将军最崇拜的就是李绣红李都尉。
“哈哈哈好,你带着笙姑娘和孩子们一起练,教的慢些。”李绣红在军营里还要负责操练,说话中气十足,笑起来也是十分爽朗,让沈清姿生出几分亲近的好感。
“笙姑娘是大户千金,和这些整天泥地里滚的牛犊子们比底子相对弱,这套拳法练好了不仅能强身健体,还能为日后学射箭骑马打下基础。功夫说起来玄妙,无非是克敌和保命,咱们这也不讲什么武功门派花拳绣腿,实用就行。”
李绣红的这番话真真说到了沈清姿心坎里,虽然她动作丑,可实用啊!真该让南宫大哥听听这番话,竟然觉得收她为徒有辱他大越第二游侠的威名!
见她为人实在不弄虚作假,安排完了江笙接下来就是自己,那套拳法太基础她着实没什么兴致,连忙走上前去乖巧的提出自己的需求:“李都尉,我想学骑马。”
“好!今日刚好牵来几只性情温顺的小马驹,我去牵马。”
红缨闻言连忙挡在李绣红面前道:“这等小事怎敢劳烦都尉,我去罢!”
李绣红眉头轻皱,仍是郎声道:“不必,沈姑娘远道而来是客,杨将军军务繁忙抽不开身,早就嘱咐过我要好好招待贵客,红缨,你的厨艺远近闻名,可否为我们做顿饭?也让二位姑娘尝尝我们这儿的乡间野味。”
红缨一颗七窍玲珑心顿时就明白这李都尉是有话要与沈姑娘单独说,这才寻了个理由支开自己,立马连声应下。
李绣红将沈清姿扶上马,先教了她如何握、控制缰绳,再带着她走了两圈熟悉马背上的感觉。沈清姿很快就找到了节奏感,如果一直坐着马一走就会被颠起来,但若随着马主动微微起身则不会有任何不适感,渐渐地人和马融为一体,从走到小跑仅用了小半个时辰就学会了。
她还想再练,却被李绣红劝阻道:“沈姑娘下盘稳学得快,只是骑术不可急于求成,不妨先休息休息下午再练。”
沈清姿知道她有话要说,拍拍身下小驹的脖子,翻身下马,道:“好,下午再练!”
“沈姑娘觉得这里如何?”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女子可以如男子般学打拳射箭骑术,不被宗教礼法所拘束,真好。”她毫不掩饰的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继续说道:“自然,这不受拘束也是有代价的,若敌军来犯便要奔赴战场,是马革裹尸还是带着军功荣归谁也说不准。于男子而言,不论是参军、从商、种田或入仕,总归有路可选,对女子,却只有嫁人这一条道,一条道走到黑的滋味可真不好受。”
她十岁才开始接受礼法的洗脑,十岁前又过的是那般恣意快活,岂会真的甘心一辈子被困在后宅与妇人相斗?
先不说沈宜之的养育之恩,就算自己攒笔银子搬出去独自生活,城里也好乡间也罢,还是要活在社会里。她以前在海里,不理解岸上的人为什么宁愿被欺负也要聚族而居、结伴而行,只要有本事占据一个山头、一片海域,不愁吃穿,大可自由自在的畅游于天地之间。
后来阿叔不要她了,她才懂得人的脆弱,林有野兽、海有鲛鲨,物产丰富的山林沼泽人人都想占有,已占有的人要用武力守护自己的地盘,哪一样都不是凭一己之力可做到的。然后人们聚集了起来,不同国家、不同氏族、不同身份的人又开始了对有限物资的争夺。说来说去,她也只能在这礼法之下讨生活,人生便是靠着偶得的一分甜撑过其余的九分苦,就像骡子脑袋前垂着的胡萝卜,有个盼头走多远都不觉累。
“说得好!”李绣红目光定定面带笑容的看向她,问道:“沈姑娘可知娘子军的由来?”
沈清姿轻轻摇头,满眼都露出求知的渴望,铺垫了这么久可算进入正题了。
李绣红却转头看向蓝天上飘着的朵朵白云,眼神变得柔软,似是陷入了回忆般,如同一个饱经风霜的旅人讲述前要先浅浅酝酿一番,定要细细斟酌从哪里讲起、如何布置内容详略,方才对得起这惊心动魄又跌宕起伏的故事。
沈清姿悄立一旁耐心等待,等着她从这浩大的回忆中揪出一个故事的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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