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马车驶过四方村的牌坊,径直奔向葛家。
薛望隔着床幔把脉。望、闻、问、切,望和闻由沈清姿来,再耳语告诉薛望。有了九成把握后,薛望开始施针。
偌大一个家宅,仅此一间屋子燃着灯火,无人值守,阖府寂静,远处传来的奇怪声音就愈发明显。
薛望全神贯注在施针上,并未留意。
但沈清姿总觉得这声音....很熟悉。直觉告诉她,这个声音很重要,可脑子跟浆糊般抽不出一点思绪来。
大概是屋里太闷了,沈清姿便借口去茅厕,好出去透口气儿。
路过柴房时,柴垛里斧头闪着银光,像一道闪电,自沈清姿天灵盖劈下,一下子就把闭合的关窍冲了个通透,这是利器划破空气的铮鸣声!
声音雄浑厚重,不是一下接着一下,似是齐发。
心念电转间,沈清姿想到了最不可能的可能,四方村在练私兵!
沈氏是世家,从小就为长子沈清荇和次子沈清云请了教书先生,沈清姿来了后也跟着两位兄长一起读书识字。
既有教四书五经的先生,也有门客为他们讲些时局政事。先皇在时,为瓦解地方世家势力,曾任用多名酷吏迁徙世家。同时增设人头税,逼迫大家族里已及冠的男子独立门户,从而达到增加户口、防范豪族聚集生乱的目的。
而本朝皇帝幼年登基,主少国疑,大臣不附,豪族窥测,重又聚集。甚至愈演愈烈,贱买土地,逼良为奴,偷练私兵,地方府衙形同虚设。
民多利器,国家滋昏【1】。大越对民间兵器管控极为严格,这么多兵器定不是正经渠道得来的,若是父亲顺藤摸瓜查下去,自然是比用账册要挟一个小小吟水村的江氏更为有利。
按照和沈宜之的约定,要么自己想法子回清河郡,要么半月后南宫大哥扮成在异乡漂泊多年的大伯,以说了亲事为由接自己回去。如此,也不会给薛望一家添麻烦了。
她狠狠舒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出,心怎么就一点一点偏向了江氏,那个她才生活了半个月的村庄。
沈清姿略略回忆了一遍进村时的路,只是听声音离此处还有些距离。父亲的门客中,属南宫大哥武艺最高,但一个外乡人趁夜潜入,还要费时查探,难免会有疏漏,甚至可能危及性命。自己今夜到访四方村,是被请来看诊的,如果不幸被发现,扯个谎就好。
速去速回吧。
沈清姿左脚蹬墙,左手形同虎爪嵌住墙体,用力向上,一个鹞子翻身,悄无声息的落了地。
茅厕位于宅邸东北方位,沈清姿从东面翻墙而出,向北顺着声音的方向走了不到两里,隐约可见正前方的彤彤火光,估摸着不到一里路程。
田野广阔,无遮无掩,再往前走容易被发现,还是回去吧。
刚走到一半的路程,就见前方一姑娘只着里衣,向她跑来。
“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女子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拼了命的喊叫,希冀这哭喊能唤起眼前之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多管闲事不是她的作风,她立马绕过姑娘跑回葛宅。也就四五百步的距离,若这姑娘跟得上,进了葛宅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没跑多久,就见二十多个举着火把的僮仆从四方包抄,把这方圆之地照的亮如白昼,无一死角。
坏了,这姑娘的叫喊声把人群给引来了。
女子眼见无路可逃,浑身的勇气气力顿然消散,瘫软在地,凄婉恸哭。
“让开让开,我看你个小浪蹄子往哪里跑。”一个华服男子推开僮仆,朝着地上的女子走去,中途却转了个道,朝沈清姿走来。
坏了,遇到纨绔子弟了....
“不知姑娘几年芳龄几何、家住何处?以前在这破庄子可没见过这么水灵的。”
男子边说边欲动手动脚,沈清姿装作害怕的模样,向着葛宅的方向退去。
薛望和请诊的小厮大概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出来查看。
一看见这情形,薛望当下全都明白了。小跑着上前,先对这位华服男子行了一礼,说道:“见过公子。小人乃吟水村大夫薛望,今夜替葛夫人看诊。这是小人的侄女。乡野女子不懂规矩,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见谅。”
“不冒犯不冒犯,你家侄女...可有婚配啊?”
“已有婚约。是和清河王氏的...”
“打住。有没有婚约不重要,你家侄女我看上了,清河王家算什么?这样,你家侄女先今天留下来,明儿我就送聘礼上门,保准比王家给的多一倍。”
“公子,这不合规矩啊!”薛望乞求道。
“在这里,我就是规矩!”男子扬目怒视,恨不得一脚踹翻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夫。
沈清姿扯了扯薛望的衣袖,示意他别再多言,以免惹怒这位纨绔子弟。这样也好,她有的是法子脱身,从四方村走,也不会给薛望一家招惹祸端。
这时,北面合围的僮仆侧身弯腰,迎入一中年男子和请诊的小厮。
男子对着纨绔草草行了一礼,言语间并不恭敬:“公子犯了错,被罚到庄子上思过,才来的第二晚就闹出这么大动静,若是让舅爷知道了,只怕公子还要在这儿多待上一阵了。”
“你少拿这个来压我。我是家里唯一的嫡子,整个葛家迟早都要交到我手上。”
“公子现在确实是唯一的嫡子,但公子别忘了,舅爷正直壮年,听说准备年后迎娶清河王氏三房的嫡女。”
纨绔偃旗息鼓,不敢再多言。
中年男子看向沈清姿问道:“不过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坏了,这人怕是猜测自己看到了练兵....
“我去茅厕的路上,看见一条银灰色的小蛇,曾在医术上见过,是上好的药材,就想着替舅舅抓回来,哪知这小蛇跑的快,一入草丛就不见了”沈清姿指了指葛宅的东面,继续说道:“然后就听见了这位姑娘的呼救声。”
她知道这样答很凶险,若地上的女子指认她从北面来的,自己只能兵行险着,当场劫持这位葛氏嫡子了。
但这姑娘仍兀自瘫坐在地上,一声未吭。既不为自己的命运挣扎,也不因自己的不幸把他人拖入泥潭。
中年男人看向东方,思索这话有几分可信。双眼微阖,神态自若,既有上位者的蔑视,亦有掌控全局的绝对自信。
沈清姿刚才瞎扯的谎话不是没有漏洞,只能期待这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好让自己先离开四方村。
“今日天色已晚,拙荆的病还要请薛大夫照看一二,不如两位先在我家休憩一晚,明日再送二位回家。”中年男子言语间似是商量,语气却不容二人拒绝。
又转向垮着脸的纨绔,道:“这个姑娘是我家佃户的女儿,今年也到了婚配年纪,纳妾不用那么多礼数,公子今日可先将人带走,在下明日替公子去下聘。”
短短数句话,既给了姑娘名分又将她葬送了在了后宅,也将沈清姿再度送入僵局。
还是得劫持葛氏嫡子。
沈清姿俯身蹲地,假装肚子疼,计划以左手衣袖为掩,右手掀开衣裙拿匕首,两个筋斗便可到纨绔身旁。
刚刚摸到匕首,一个僮仆匆匆跑来,道:“家主,江逸带人来了,说家中有人犯了急症,来接薛大夫和谢姑娘。”
中年男子听闻立马抬步出去迎接,二人一番寒暄。
沈清姿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绕到了纨绔身侧。如果这人真的起疑,她没把握江逸能带走她,或者江逸愿不愿意带走她。
“薛大夫可以走,这位姑娘也懂医术,就留在这里照看我夫人。”
果然,这是铁了心的要留人....
江逸仍维持着面子上的和气,道:“薛大夫前几日做农活把手扭着了,施针时需谢姑娘相助。”
薛望听闻立马配合的嗷了一嗓子。
“我若不放人,你当如何?”中年男子面带威胁,气氛再度剑拔弩张。
恕己准备拔剑,却被江逸按了回去。
江逸脸上仍挂着惯带的笑意,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听,听不出其中的情绪变化:“葛夫人抱恙,薛大夫已经来看过了,施完了针、开完了药,他们二人继续留在这里也是无用。江某家中亦有亲人身体不适,还望葛大人通融。“
被称为葛大人的男子已懒得周旋,可下一句话却让他重新正眼打量起江逸来:“江某听闻葛大公子在城里惹了人命官司,对方家眷始终不肯接受赔偿,似乎是想敲诈一笔银子,江某愿在府衙帮着疏通一二。”
沈清姿看向江逸,从不可置信到眼眶渐红,眸底泛起一层水亮,满眼皆是江逸被泪水氤氲过的朦胧身影,此刻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为什么要救她??
她不理解,江逸定然还是怀疑她的,借葛家之手除掉她,名正言顺还不脏手。
又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牺牲去换???
她过往的九年里,在一次次碰撞中懂得了一个道理:不会有无条件的付出,一衣一食,乃至下人的尊重,都是要去换的。她要对养父讨巧卖乖,要以女子的身份示弱,才能活在沈府的庇护中。
她不明白......
泪水越积越多,最后蓄成一颗泪珠,从眼尾夺路而逃,顺着面颊滑落,他的身影也清晰起来。
她发现他也在看她,连忙低头,不敢迎接他安慰的目光。
立在一旁的中年男人正在权衡:
葛氏作为世家,上至每任太守,下至合县差吏,关键人物都有打点,这次不知怎么的,这人命官司就是按不下来,反而闹得要告御状。派去灭口的人三番五次失手,让葛氏本家现在都还头疼,只能将这不成器的孽子送到乡下庄子避祸。
江氏虽然落魄了,但江逸生母出身宗室,外祖父还有爵位....本家和江逸的两个顺水人情,无本而万利啊。各世家都有练私兵,一个女娃就算看到了也掀不起风浪。
中年男人不再犹豫,恭恭敬敬的把四人送至村口。
***
半个时辰前,恕己带着各地铺子的消息风尘仆仆的赶回了江宅。
吱啦一声,恕己推门而入,一缕幽香冉冉飘出,穿过蔷薇架、绕过莳花圃,又随微风扶摇而上,经久不散。
江逸一身月白绢衣,坐在紫檀罗汉床上,手持一本市井小说,津津有味的读着。一股沁人的馨香自浮雕荷花纹鎏金香炉内徐徐逸出。
这一刻,恕己仿佛看到了四年前的公子,极爱风流雅事,日日里除了读书练字,就是品茗焚香,偶尔也会跟着家乡的世家公子们去打马、蹴鞠。
恕己虽不忍打扰,但担心误事,还是开了口:“公子,这是各地铺子的信。”
江逸在大越境内有六间铺子,既可开门做生意盈利,也可收集地方情报,每半个月汇报一次。
江逸见来人是恕己,便将书倒扣着放在了一旁,用小刀划开蜡漆。
江逸每读一封信,面色就沉一分。读至最后一封信时,眸底晦暗,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的架势,仿佛刚刚那个懒散的富贵公子哥未曾出现过。
现在的他,肩上担着江氏一族的荣辱性命。
放下信,江逸问道:“恕己,谢静婉的事查的怎么样?”
“回公子,谢姑娘来的第二日,我就将画像送到了城里的铺子,吴掌柜派去海岱的人今日递了消息回来,说这谢姑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周围街坊没人见过她长什么样子。家中遭逢巨变后遣散奴仆,我们查到的几个人都回了老家。变卖家产是托她父亲往昔有生意往来的朋友,那位朋友现在在南方做生意。她从海岱到合县,跟几个商人同行。这几个商人吴掌柜也派人问过了,都说是画像上的女子。”
江逸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奉壹说道:“明日找个由头,约她去海边,再探探真假。”
“好嘞,公子。”
恕己想起刚才的场景,道:“公子,我回来的时候看见谢姑娘跟着薛大夫一起去四方村了,看赶车的小厮应该是去葛宅。明日怕是不成。”
“四方村?”江逸连忙抽出第二封信又扫了一遍,葛萧风入四方村几个字像鼓点一样,敲在了江逸心上。
“恕己,召集守在账房暗处的人,再带十个身手好的,我们出发去四方村。”
“是。”恕己领命出门。
“公子,我们要对葛家收网了?不过,去四方村做什么?”奉壹简直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恕己对公子向来言听必从,从不问为什么。但他是个跳脱性子,悟性尚可,公子有时也乐意点拨一二,需要机变的活会交由他做。
“葛萧风去了四方村。”
奉壹很快就明白过来了,嘀咕了一句“谢姑娘在葛宅,那混世魔王另有宅院,也不一定会碰上...”
江逸瞥了奉壹一眼,没有理会。
奉壹意识到了不妥,万一真碰到了,姑娘家的一辈子可就毁了。
“公子,那咱带这么多人...不会是要硬抢吧?”
奉壹愣了一会,继续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公子说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2】。如果真碰到了,公子是想用葛肃风的那桩官司做人情?那可是一大笔银子啊。”
再度看信时,江逸不是没想过借葛肃风之手除掉谢静婉。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眼下真相未明,一旦突破底线,自己和禽兽有何分别?
江逸看向奉壹,认真的说道:“钱财是重要,但都是身外之物。当初能平安迁徙至合县,靠的是人心所向,我身为江氏族长,有责任保护族人,这是其一;薛大夫之前几次于危难之中施以援手,这恩情要还,这是其二;我观察多日,谢姑娘是知恩图报之人。人各有所长,焉知日后不会有有求于她之时?这是其三。”
奉壹不敢反驳,虽然他很喜欢和谢静婉讲话,但公子才是他的主子,任何涉及到公子利益的事他都不容有失。如果不是公子当初散尽家财举族迁徙,他们的亲人早就在北戎屠城时就死了。来了合县,上下打点哪样不用钱?公子辛苦经营了三年才有了六间铺子。这次伙同官府想狠狠的敲上葛家一笔,如果中途放弃,说不定还要公子出钱补给这群贪官。
奉壹虽不乐意,还是找出公子出门时常穿的那件葛布衣裳,替他更衣。
出门时,江逸抬头望了眼天空,月晦星稀,今儿的夜,太黑了。
【1】:《道德经》第五十七章
【2】:《孙子兵法·谋攻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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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欠了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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