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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秋社

下工时天色已晚,奉壹先带人去库房核对数量,数量无误后驾着骡车送沈清姿回家。

她这两日几乎都是戴月而归,她推门而入,吱呀一声,很快就被夜里的风吹散了尾音。

刚进院子,赫然看见薛望坐在竹凳上,一身里衣,似乎是入睡后又起来,特意在院儿里等她。

来吟水村半月有余,这是她第一次和薛望单独相处。

她提步走近,行了一礼,问道:“薛先生,可以有话要同阿乔讲?”按理说药的事他早就知道了,可前日只见江氏前来宽慰,想来今晚是要同她聊这个的。

薛望皱着眉,欲言又止,末了,叹了口气,说出心中酝酿已久的话:“沈姑娘是好心,但这药下次切勿乱给了。等族长的事忙完了,你跟着我好好学习药理,日后说不定能救自己一命。“

沈清姿猛地抬头看向他,有些意外,转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后宅之中没那么多明枪暗箭,可害人的法子并不少,用的最多的,便是下药。尤二为了崭露头角可对江执下手,焉知自己哪日不会碍了别人的路,成为冤魂?

薛望的语气如浸了一夜的寒露般,愈发沉重:“下毒的事,尤二一个人做不到,这药熏、茶饮、食物层层相诱的法子,我都参悟了半天,他一个自小没接触过药理的人如何知晓?这显然是有人要陷害江氏一族啊!如果不是族长把药方的事按了下来,依着族规,姑娘也得挨十仗呢!“

沈清姿直接略过十仗的事,江逸不打她,是要等着“瓮中捉鳖”,从而牵出她背后的势力。让她心惊的是这背后之人可能知晓她的身份,料定她会卖尤二这个人情。她脊背发凉,呼吸愈发深沉,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淡淡的道了谢,疾步走回房间,背靠着房门,瘫软了下来。事已至此,她哪里还有退路?

***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迷迷糊糊的醒来,又朦朦胧胧的睡去,几番挣扎,终于挨到了天亮。

今天是社日节。

这一天嫁到邻村的妇女皆可携子归外家,娘家人还会特意准备葫芦、枣子相赠,有“宜良外甥”之意。就连账房里的人,都得了半日的假。

江逸先带着众人向土地神献上一猪、一羊,举香三躬身,礼毕,随后分发社酒。

酒一下肚,场面就热闹起来,推杯换盏,喜笑有兴。酒过三巡,男人们喝的酣畅淋漓,女人们也都醉意微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吃着糕点闲话家常,忙了俩月,个个都攒了一肚子的话。

沈清姿还揣着心事,木头似的杵在一旁,与周边的喜悦格格不入,几杯腊酒下肚,愁绪被短暂的浇灭,借着酒劲,软了身骨,以手托腮,听着笑语,内心也渐渐欢喜起来,氛围这东西,可真怪的很!

她不知坐了多久,眼饧耳热之际,隐约看见奉壹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谢姑娘,该上工了。”

“上工?”沈清姿不胜酒力,迷惑了半晌才想起她们只有半日的假,到底装着心事,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道:“我去寻点醒酒汤,一会就去。”

“公子知道今日热闹,大家必定玩的尽兴,专门让我带了醒酒汤来。”说着,便从篮子里端出一碗橘皮豆蔻莲子汤递给沈清姿。

一勺入口,酸甜醒神。不出半炷香的时间,沈清姿酒意已去了大半,抿了口茶便跟着奉壹往江宅走去。

进了二院,奉壹却将她引到了别处,边走边解释:“账房里的人好了大半,但提笔还是有些吃力,他们算完给姑娘报数,姑娘如实记录便可。”

“那笙姑娘那边可忙的过来?”沈清姿试探道。

江逸前些日子是同她说过,要她来前院帮忙,可找个会写字的又不难,为何偏偏是她?

“公子说姑娘识得字多,去做记录是大材小用了。笙姑娘那边做的慢些也无妨,眼下要紧的是先把给朝廷缴纳的赋税算清楚,等账房的人身子好些了,姑娘再回去。”

问清了缘由,沈清姿才进屋,四张书案依次摆开,对着门的屋角处垂下一帘纱幔,她掀帘而入,内有一案几,笔墨纸砚皆已备好,被暖融融的阳光晒了半个上午,还带着舒适的余温。

一个下午带着晚上,她的手早已酸疼,每写下一行她都要小声的默念一遍,这么多数字她自是背不下来,只要背几条关键的就成。

尤二的尸体已被敛走,下工后她自行往回走,嘴里依然念叨着那一长串数字和人名,心下却有些惴惴,强压下不安,神色复杂的回望了一眼江宅,愧疚有之,惧怕有之,不忍有之....

她幼年时去过一些村子,虽是丰年,可孩子们个个瘦骨嶙峋,而她虽衣不蔽体,至少还被阿叔养的黑黑胖胖,壮实得很。

她深知和平安乐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有些人、有些事,没有交集时自然不甚在意,可一旦有了牵绊,便会生出不忍,她希望薛望夫妻可以平安喜乐,希望隔壁的李婶子不用活的那么累,希望来年的秋社还像今日这般热闹...

可她又惧怕朝堂拿沈氏开刀,沈氏覆灭她亦逃脱不掉。还有那背后之人,到底是谁?若真如她所想,是朝堂中的人,见她没有行动,会不会做出别的事情来?

晚间她睡得很不好,一直在做梦,梦里她走在给薛望送饭的小道上,右侧山丘上密密匝匝的树群把月光拦在外面,将她笼在黑暗里,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覆于掌下,而她已被那个看不见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人是谁?他想要什么!?

这段路好黑、好长,从快走到小跑,再到脚底生风用上轻功,梦里她再也顾不上其他,只想快点回家。吱呀一声,她推开篱门,欣喜的喊道“舅母我回来了”,可只有满目荒芜。她猛地睁眼,这才意识到是梦,转眼望向窗外,还好,一切都在。

邦邦邦,有人在扣门。

她披上外衣,起身开门。门外的人显然没料到是个女子,直接道:““薛大夫,不,这位姑娘,小的是四方村葛家的仆僮,家里主子犯了急病,请薛大夫出趟诊。”

薛望也闻声而起,两人窃窃交谈了一阵,薛望便喊沈清姿去收拾银针和几味可能用到的药材交给这位僮仆,又转身看了几眼沈清姿,还是没开口。

沈清姿心念一动,连忙自请随行:“这段日子跟着舅舅学了不少医术,舅舅就带我去打打下手,有些事还是女子来更方便。”

方才僮仆在门外说的是主子抱恙,结合他进来后刻意压低声音的举动,沈清姿推测是妇人犯病,她毕竟不是薛望的真侄女,薛望不好开口。而她回程时可寻个借口去江宅查探一番,家宅都备的有水缸,她要是放火,一来选人少的地,二来要顺带把周边院子的水缸都砸了,才好将人都给引去救火。

思及此,她免不得自嘲一番,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1】。她还真是凉薄啊.....

薛望目光感激:“也好。”

想起方才的梦,沈清姿换衣时特意拿出匕首绑在了腿上。不多时,一应物件俱已备好,三人乘上马车,匆匆赶路。

这是沈清姿第二次坐这种车,第一次是一个月前跟随商队北上。名为马车,实则是在木板车上栓了绳子套马,哪一样都能单拎出来使用。

行至村口时,和一个玄衣男子擦肩而过,男子快马扬鞭,哒哒马蹄声踏碎这黑夜浓厚的静谧。

这人的行事让沈清姿不由得回头多看了一眼,虽然夜色厚重,却掩不去这人挺拔的身姿,习武的男子通常宽肩窄腰,擦肩时手背的疤痕更让她确认这是江逸身边的另一个小厮。

她在祠堂见过他,只是一进去就跪下谢罪,未见得面容,只注意到了手上的伤疤。听奉壹说他名唤恕己,武艺高超,擅刑罚。

不过有什么急事要大半夜的禀报?

【1】:《诗经·邶风·柏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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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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