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一刻,沈清姿就被江氏喊醒用饭,睡眼惺忪,食不知味。饭罢,才闻得一声鸡鸣啼破晓。
真是农人无闲日,起得比鸡早,睡的比狗晚。
第一日,薛望去田里割麦,江氏织布,沈清姿洗碗、浇菜、学缫丝、理药材,顺带逗逗正在蹒跚学步的小侄子。
第二日,她跟着江氏去田里给薛望送饭。把各家几口人、谁家几亩地都摸了一遍。晚间,跟随薛望戴月而归,一家四口坐在一起用饭,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第三日,认得路后,开始独自送饭。
这几日什么都好,就是隔壁夜夜传来唧唧机杼声,吵的她难以入眠。
第四日,一阵争吵声从隔壁传来。
她瞬间将家中先生教导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抛了个干净,看热闹,乃是人之天性,天性不可违!
她小步跑到篱墙下,双手扶墙、踮起脚尖,脑袋恰好可以支在篱墙上,省了些力。
院子里,一个五大三粗、一脸凶相的农妇正拿着扫帚把另一个农妇打的嗷嗷叫,边打边骂:“我日恁八辈子喔,今儿可算给我逮着了,敢偷姑奶奶我的菜,我咧死你个烂心烂肺的母骡子。”
沈清姿边看边摇头:“不对,不对”,男人们都去地里了,这时候家家户户只剩女人小孩,被打了不还手做戏给谁看?又不是弱柳扶风的舅母真打不过.....
地上的农妇边滚边辩解:“李婶子,我就是路过,看见有人偷你家菜....”一语未毕,突然间杏眼圆瞪,抓起手边的齿耙挥动起来,全无先前的示弱卖惨,连骂声都底气十足:“你个克夫克子的绝户寡妇....”
她忍住了鼓掌的冲动,化为一句小声的评论:“这才对嘛。”
“对什么?”一个声音从她脑后悠悠响起,沈清姿一愣,看热闹的笑容全被这句话砸了回去,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江逸来了。
她闭了闭眼,回身先行一礼,依旧是闺秀做派,柔声问候:“见过族长。族长前来定有要事,只是舅舅这会在庄稼地里。”
江逸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明来意:“薛大夫今日走的匆忙,开好的药落在家里了,江某特来取药。”
屋里的江氏闻声而出,抓着一提双纸包法的药包,递给了江逸:“本想着一会送饭的时候带过去,居然劳烦族长大热天的亲自跑了一趟,快请屋里歇歇脚。”
“不了,还有些事要办。既是要去送饭,我可顺道捎你家姑娘一程。”
“这怎可使得。”江氏客套道。
对对对,使不得使不得。才被拆穿,加上对他尚有惧意,沈清姿一点也不想面对江逸,宁愿顶着烈日爬过去都不想同行。
“无妨。”
江逸两个字,直接绝了她的念头。薛江氏见此也不再客套,进屋将竹篮和水壶一把塞给她,就转身忙活去了。她也只好在江逸请的手势下一步一顿的挪了上去。
今日奉壹不在,江逸亲自驾车,想起她方才支着脑袋的模样,笑道:“没想到谢姑娘也爱看热闹。”
果然没打算放过她,“之前被束在家中,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止不住好奇,悄悄看了几眼。”沈清姿讪讪回答。
尽管她的闺阁小姐形象才崩塌,就像一只精美的陶罐,啪嗒一下从高处摔下,接着被人一脚踩个粉碎,但场面话还是要说。
江逸继续闲聊:“你们隔壁住的是江李氏,几年前丧夫丧子,带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难以改嫁,日子过的并不容易。靠着女红、织布换点口粮。”
她微微一叹,似是感慨李寡妇命途坎坷,实则内心毫无波动,被收养前,她见过、经历过太多的苦难。
孩提时期最是无力,她以为自己很苦,但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身着单衣赤脚行走时,恍惚间被跘了一跤,扭过头发现是一具冻僵的乞儿尸骨,这是穷人之苦。
后来,她来到沈府,发现后宅女子各有各的苦法,嫉妒之苦、贪痴之苦、身不由己之苦,就连沈宜之也有难以诉说的苦楚,这份苦将青丝染白、化作夜里一声叹息。
众生皆苦,万相本无,唯有自渡。
“就算是寡妇、家无男丁,也算作一户,官租一个子也不会少“。江逸顿了顿,话锋一转:”朝廷收租,十之税一,到了地方,变成十之税五,更甚者十之税六,丰年勉强自足。但农家吃饭靠天,遇到灾年,颗粒无收,仓廪无粮,徭役不已,饿殍遍野。”
话已尽,其中意味沈清姿也咂摸出个七七八八:李寡妇若按照朝廷的要求缴纳赋税,别说吃饱穿暖,活下去都成问题。但在吟水村,她有衣蔽体、有屋容身、有钱给女儿买药。那只有一种可能,她没有注册入籍!
大越有十三州郡,郡的长官称为太守,五年一轮任。铁打的差役、流水的官老爷,即便官至太守,下面的人不买面子、政令推行不开,这多事之秋沈府必然在劫难逃。上任在即,手里不握点东西根本压不住这群牛鬼蛇神。
若仅如此,事涉朝堂,沈府豢养的那些门客、游侠自能处理。赌债、情债、假账....以利诱之,以命相挟。犯不上让一个闺阁千金远行万里,以身犯险。
只是这清河郡各县县丞、豪门、世家同气连枝,如铁板一块。沈宜之把自己能用的力量盘算一通后,才找着一个多年前救下的游医薛望,住在清河郡的吟水村,不得已把她丢了过来。
沈清姿眼神微闪,还未喜上心头转瞬又如千斤压顶般沉了下去....
若她真是谢静婉,听不出这些弦外之音;若她是假冒的,这番话便可引蛇出洞,让她顺着户籍的方向去查,届时人“赃”俱获,弄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这江逸,跟狐狸似的,诡诈狡猾!
但她知道,江逸说的都是事实,心冷如她,也仍有恻隐之心,诚心道:“曾经静婉不知农家苦,如今只愿年年岁岁如今朝。”
这祈愿,发自肺腑。
送完饭,她便窝在了阴凉地里,远处传来彭彭魄魄的打麦声,和着阵阵号子,割麦已近尾声。田垄上,麦茬挨挨错错,几个农妇弯腰在在地里捡谷子,其中一个是李寡妇。
她不禁想到先生教的一句诗:“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1】”读书时尚未解其意,如今才恍然觉出留穗之人的善良和弱者生存的艰辛。
而后的两日,风平浪静。她一直在想户籍的事,户籍有鬼至少有三本账册,一份是各户的收成,一份是注册入籍的佃户、乡民缴纳的税赋,一份是吟水村上交官府的实税。
“谢姑娘可在?薛大夫让我来抓药。”一声呼喊将她的思绪拉回,她放下洗了一半的碗,甩甩手,打开栅栏,回道:“我便是。方子给我吧。”
男子左张右望,确认无人后,才低声说道:“谢姑娘,小的尤二,是江宅的小厮。进城看大夫时钱不够没能抓药,就把方子背下了,这段日子愈发难受。按理说该找薛大夫看,只是这病着实难言,你看能不能....”
沈清姿抬眼打量起眼前的男子:双手握拳,僵硬的垂于身侧;耸肩驼背,耷拉着脑袋,像要找个石缝把自己缩进去似的,胆儿可真小。
城中大小药铺,开方抓药都要留底,写明年月、患者病状、方子、何人开方开人抓药。薛望虽是个乡野游医,也有一本手册用于记录,防止药被人拆了拿去害人。
沈清姿语气温软,又带着几分热络:“乡里乡亲的,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可你也知道,医馆要留底,这是规矩。不如我手写一份,你画个押,承诺不拿此药另作他用。我绝不给舅舅看、也不会说出去,可好?”
尤二犹豫了一会,像给自己鼓劲似的,郑重吐出一个“好”字。这谢姑娘的人品有目共睹,从不在背后嚼人舌根,她说不会就是不会。
送走了尤二,沈清姿就将方子叠好,塞进胭脂盒特制的夹层。如此一来,便得了尤二的人情,她要做的事太过凶险,多层保障总是好的。至于缺的药材,下次进货悄悄补上就行。
晚间,一家四口边啃馒头边闲聊,薛望今日收到的诊费是一篮鸡蛋,明儿他不出诊,要在家找鼠穴、用烟子把老鼠熏跑,再把洞用泥糊上。
田间事已毕,薛望又开始走乡串巷,四处给人瞧病,赚些诊费补贴家用。乡下不如城镇通达,比起银子,更喜以物易物。
薛望有时带回来一袋黄米,江氏就去熬粥;有时是一只鸡,他先杀鸡放血,再交由江氏打理;有时是一匹细葛布,江氏准备用来给沈清姿裁冬衣。
沈清姿不用再去田间送饭,开始主动跟着薛望学习草药,帮他抓药、送药。本想借着给江宅送药的机会,探查出账房的位置和府内护院换班的时辰,可惜江逸驭下确实有一套,送了几次药,沈清姿只知道大堂在哪。
隔壁李婶子家的机杼声从白日绵延到黑夜,听着听着,沈清姿也就习惯了,伴着喓喓虫鸣,睡得香甜。
***
一个傍晚,骡蹄和车轮压着地面滚过的声音,又急又重,显得这喊声更加慌张:“谢姑娘,我家公子有事相托,请姑娘随我去祠堂!”
奉壹将骡车驾出了最快的速度,喊声比人还先到。沈清姿闻声而出,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便知出了事。
奉壹忙着赶路无心同她解释,她到时三进祠堂里已挤满了人。最里头的是江氏长老,然后是江氏子弟,外围是吟水村的村民。
每个人的目光都透着恨意,恨不得冲进去自己动手。
“才三十鞭,打的太轻了。”
“这种人,就该杀了。”李寡妇死死盯着正在受刑的尤二,若目光可以杀人,这尤二现在早已三刀六洞全身没个囫囵了。
接着,江逸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尤二,我今日按照江氏族规,抽你三十鞭,逐出江氏,请各位父老乡亲来便是做个见证。明日,我再按照家法处置你。”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无人再说处罚太轻的话。
奉壹适时的为沈清姿解起惑来:“这尤二,是账房江执先生的学徒,因和先生有些龃龉,利用食物相克之法,想把先生给毒倒,自己接替先生在咱公子面前露一手,薛大夫中午看过后,查了好一阵才查到病因。”
沈清姿敷衍的问了几句,隐隐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只是思绪纷杂,一时间也未理出头绪。不过江逸有求于她,说明给尤二药这件事,他并不在意,那么自己最多被处罚一顿。
半个时辰后,众人散去,偌大的宗祠只剩下江逸、沈清姿、奉壹、和一个从未见过的小厮。
沈清姿疾步而入,身子往前扑通一声跪下,泫然欲泣,戚戚道:“族长,尤二前些日子来找我拿药,说有隐疾,不便找舅舅,他承诺过不会害人!我一时心软,让他立了个契约,就按照他给的药方抓了药。这件事和舅舅无关,我,我发誓!都是我的错,我愿接受族规处置!”
犯错不可怕,认错得积极!
“谢姑娘请起。“江逸俯身,只是虚虚一扶,并未碰着:”这些尤二都已招认,并未攀扯姑娘。就算姑娘不给,他也能从别处弄到,无非是费些功夫罢了。”
“不瞒姑娘,我江宅里识得字的都被尤二下了毒,再过一个月就要缴纳赋税,我已派人召集族中其他懂算学、识字的子弟,只是人手还是不够。不知谢姑娘可否能来账房帮忙?我愿支付双倍工钱聘请姑娘。”
“全部?”沈清姿有些诧异,她本以为是江狐狸终于要给她下套了,但这牺牲未免太大了些....
她不敢立即应下,推拒道:“这次的祸事终归是静婉之过,本不应推辞,只是娘亲走得早,父亲一直忙于生意,所以并未学过管家,也不懂看账、记账。”
这点她没说谎,别说管家了,她连针线活都不会做。沈宜之说了几次,孟氏也只是装装样子随便教教。沈宜之想将她高嫁,孟氏偏偏不如他的意。
“族中子弟也并非人人都会算学。江某看来,所谓账本,无非是记录进项、出项,和相应的日期、事由。若是做生意,货物一本账、钱一本账,年中先核对两本账的总数是否对得上,对不上的再看每月、每日的账,如此一项一项对下去。不过庄子上的账没这么复杂,无非是算各户需缴纳的田租、田赋。识字的去库房做录入,懂算学的算账、对账。”
沈清姿暗暗敬佩起来,事发后不出一个时辰破案抓人、处置尤二、想出应对之法,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可这事处处透着古怪,贸然应下太过危险:“此事静婉不敢擅专,还需回家禀告舅舅,如得舅舅应允,明儿就去上工。”
对着这番托词,江逸不再勉强,点头应下了。
自打出了宗祠,沈清姿就一直蹙着眉头,心神不宁,如果说鞭笞尤二时自己尚摸不着头绪,这会怎么样也想分明了:
其一,大户人家都知道些基础的食物相克之理,且进出厨房的东西大到食材、小到一碟菜,都有册子记录。江执总管江府账务,地位不低,入口的食物至少检查一次。这尤二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
其二,若尤二只是想毒倒江执,必然只对他一人下了药,怎么整个账房连带府里的其他人都遭了殃?偏偏还都是识字的。
她猛地顿住脚步,扭头看向宗祠的方向,笑的不怀好意,江狐狸,原来你也有被算计的一天!
这布局之人利用尤二把江家搅了个天翻地覆,她不知这人是谁,亦不知这人的目的,但局中有局,她便借力打力,她明日就去江宅上工!
月光皎皎,她步伐轻快,伴着月色往家走去,内心无比期待明日的到来。
【1】:《诗经·小雅·大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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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局中有局,总能觅得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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