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事发之前,矿队出发离开厂房的那一刻。
与厂房的百来人相比,参与挖矿的人数骤减,仅有寥寥二十余人。
这些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跟着前方带路的蓝灰工服走在偏僻的小路上。在分不清玩家和梦魇的情况下,所有人都行事谨慎,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看这天上的云,等会估计是要下雨了噻。”
裴南一直处于队伍靠前的位置,搭话的人是一名老伯,面相看起来淳朴憨厚,说话也带着浓重的口音。
诚如他所说,在他们离开厂房没多久,天上便开始挤压起黑沉沉的阴云,聚在地平线与太空衔接之处,风四处流窜,发丝随风流动。
裴南伸手拂开遮挡视线的碎发,压着声,回复了一个含混不清的语气词。
这一路他有意无意地挡着面容,将存在感压到最低,全神贯注地留意同行人的姓名与面部特征。这些人各有不同,单从外表上看,根本无法确认他们到底是梦魇还是玩家。
裴南轻微侧头,视线扫过穿着得体整洁的青年,目光又在他那擦得光亮的皮鞋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和他明朗正直的目光对上。
——最可疑的人选找到了。
在小棚子底下众人更换防护服时,裴南摸准时机,跟对方搭话。
“你是律师吗?”
白翼没想到对方直接猜中了他的职业,不由挺直脊背:“是,但是我只打我认为值得的官司。”
“你认为值得?”裴南眯眼,垂眸缓缓咀嚼这两个字眼,“这个标准是什么?倘若这里有人无故被裁决,你也能护住他们吗?”
“前提是他们确实没有犯下任何罪过。否则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接的。”
等两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完,其余人已经换好厚重的防护服,拎着工具准备下矿了。
矿老板催了又催,见这两人连衣服都没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双小眼睛硬生生挣脱眼皮横侧赘肉的束缚,瞪得滴流圆:“你们再磨叽,今天的工资就别想要了!”
“来了——”裴南拿起防护服,动作利落地套上,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尾随队伍末端进入矿洞。
幽暗的矿洞口,头顶的矿灯是唯一的光线来源。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似乎是怪物蛰伏的巢穴,静静等待无知的猎物闯入。
电风机的噪音嗡嗡作响,在深入骤然带来的缺氧后,裴南呼吸都不自觉带了几分费力。他侧着身,背尽力贴靠墙壁,头顶的矿灯闪烁。
按理来说,没处矿洞都应该事先打好便于工人逃生的隧道,是出事后的生门。
他在原地停留许久,直到白翼都追了上来,才终于在矿洞最末端墙壁处,发现了一处不起眼的隧道。
矿老板在出口处催他们赶快下去。
等他们下到最底层,才发现领头进行教学的只有个经验丰富的老矿工。
人看上去严肃木讷,只会一板一眼地进行讲解示范。
然而事实上,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心思去真正学习这些东西。
“老东西,你说够了没?”
矿灯微微偏移,老矿工神色平静地看向说话的壮汉,这人面庞上有一条从额角直达面颊的刀疤,看上去分外狰狞。
裴南拽着不明所以的白翼,不动神色地向隧道口靠近。
随着铁锹在矿灯下的反光,紧接着便是□□倒地的声音。人群骤然失序。
大多数玩家只是想过来赚取积分,谁也没想到,刀疤脸会骤然发难。
而在这猝不及防的暴乱中,猎人和猎物的泾渭瞬间分明。裴南根本来不及阻止,就见数十个人举起铁锹一哄而上,对着逃跑的玩家重重挥下。
这些施暴者中,也包括当初和裴南搭话的和善老伯。
血液迸溅到墙面之上,反弹出更加迅猛的尖啸声。
“冷静!”裴南扯着嗓子,然而已然丧失理智的玩家根本听不进他的话,“停下来别跑!他们分不出来敌友的!”
此时这些施暴者已然自动汇聚成一个阵营,如同虐杀的老鼠的猫,甚至十分有闲心地开始商议人头划分。
“我还差一个,那个匀给我。”
“这一个让我动手——”
裴南因为身份被公开的缘故,直接成为最明确的被追杀对象。白翼因为始终跟着他,也一并被划分进猎物的范畴。
这里的天色阴沉古怪,本只是阴云密布,却在傍晚时分,突然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冷雨来。
白翼到底是文弱的知识分子,体力不支,被后来的梦魇追上,性命攸关之际,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裴南挣开梦魇,刚想攀上绳索,突然被拉住了裤脚。
他低眸看去,在湍急的水流中,在凌乱的发丝中,看见一双充满渴求的双眸。
“救我……”
裴南动作骤然僵住。
对方额角的伤口还在汩汩淌着鲜血,察觉到裴南的迟疑后,眼里的光亮散去,在最后一刻扭曲成怨毒和恨意。
他被这种眼神注视,莫名滋生出如坠冰窖的寒意。
在这迟疑停顿的几秒钟,裴南被赶来的梦魇彻底钳制住。
没出三分钟,雨势渐大,狂倾暴泻,厉风呼啸。
原本面色狰狞的、握着铁锹欲打的、张牙舞爪拼命挣扎的……所有动作都在这一刻截停。
头顶的入口处有水流哗啦啦地往下倒灌。
随着愈发清晰的水声,所有人眼中,出现了一片黑色反光的、流动的东西,“隆隆”作响,如同奔跑的巨兽,正以迅猛之势向他们席卷而来。
洪水从底层漫上来了——
“他妈的,还打、打什么打!”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水淹上来了!”
在一片走了调的呼喊中,裴南和白翼原本的颓势瞬间逆转,现下如果想要逃生,这便是唯一的生门。
他们拼命向木架的牵拉绳处狂奔,直接占据制高点。
裴南将白翼推上前去,紧跟其后爬上了那唯一一条绳索。两个人拼命爬到了隧道口。
裴南停下脚步,回头看下底端糖葫芦一般的人头。
——按照方才的记忆,没有玩家在这条绳索上。
“你如果识相点,跟我们合作,我们可以保你不死。”刀疤脸强装镇定,牢牢抓紧绳索。面前居高临下的年轻男人眼眸漆黑,在洞口处刺亮的光映照下,根本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裴南默不作声,气氛有所凝固。
他突然轻声道:“好。”
白翼面色一变,刀疤脸的笑容还没来得及出现,刀口舔血的生活锻炼出的警觉性,瞬间提示他注意对方的反常。
然而不待刀疤脸调整姿势,电光火石之间,裴南突然暴起,先是一把将发愣的白翼推出洞口,又依照惯性,回身一脚狠踹在刀疤脸的面门上。
对方不查,随机反应迅速地甩出一把尖锐的小刀。刀疤脸嗷嗷叫着往后仰倒,直接砸到后面的梦魇身上,几个人下饺子一样咕噜噜滚了下去。
少数人被汹涌的洪水卷走,大多数人都牢牢攀附在井绳上,速度极快地向上方爬来。
裴南腹部一阵刺痛,微蹙眉头,却没空顾忌伤口,看着外界黑沉如墨的天色,又发现挂在墙壁的黑色披风。迅速扯下两件,顺手甩给白翼一件。
这些梦魇的体力非同常人,几乎不会感到疲累,此举只是缓兵之计,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到隧道口。
“快跑!”
白翼得了声,方才回魂,吓得唇瓣哆嗦,踉踉跄跄地跟上裴南的步伐。
两个半瞎子在雨里视野全无,恨不得连夜给眼镜安排上一副雨刮器。裴南干脆摘下眼镜,凭着记忆中推断出来的路况向前跑去。
从矿洞回来的道路,本就是泥巴土路,让雨水这么一浇,更是潮湿软烂,每迈一步都会往下陷入几分。
空中黑河倒倾,地上黄河横流。
裴南的裤腿不知道在哪溅上了一大块泥点,他顾不上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黄泥上,极力忽略伤口牵扯带来的疼痛,努力保持平衡。正准备直接坡,却忽而听到身后一声呼喊。
“救命——”
白翼跑得匆忙,直接摔到了一处深坑中。虽然仅有半人高,但是因为四壁滑溜的缘故,无论他如何尝试,也没办法从坑底上来。
裴南低骂一句,折返回来,不顾泥水脏污,直接伏在地面,用力将还在沟底扑腾的白翼拉了上来。
白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沟里爬了上来,这种时候,原本得体板正的服装,被擦得光洁如新的皮鞋都成了限制行动的累赘。
“你他妈还在惦记你那双鞋?人都快没了——”裴南咬牙,救对方一次已然是仁义至尽,虽然对方尚有利用价值,可如果一直这样冥顽不化,他不会继续浪费时间。话音未落,便果断侧身从长坡向下滑去。
梦魇愈发逼近,白翼心一横,咬牙弯腰脱了鞋,提在手上,跌跌撞撞地跟上裴南。
“妈的,别让他们跑了,不然我们都得完蛋——”声音从隧道出口传来。
裴南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声响,明白那些人也从矿洞中出来了。
他心一横,抬头观察视角盲区,停止滑行的趋势,生生拽住半人高的杂草,瓢泼的大雨将他的发丝黏成一簇一簇,贴在额头。
白翼停在坡道上方,拎着皮鞋,根本无法顺利在这个坡度维持平衡。
“不想死就赶紧松手!”
白翼用力闭眼,皮鞋被他奋力甩了出去,不知道被雨水冲到了哪条臭水沟里。
他胆战心惊地跟着滑下坡道,伏在裴南身旁,刚刚目睹一场血腥事件的他惊魂未定,呼吸急促紊乱。
被人追杀的恐惧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白翼自诩心理素质良好,也被吓得发抖。
然而反观身旁这个人,出事时反应最为迅速,现下即便处境狼狈,却依然逻辑清晰。
“到前面找找去。”梦魇的声音渐远,他们没有寻到这处。
白翼第一次亲眼目睹案发现场,在大脑收到安全信号后,嘴巴就下意识想出声问些什么以求心定,然而一张嘴就呛了一口雨水:“我们会不会……”
“别出声。”裴南眼神一凛,重重地将正欲起身的白翼按下去。
白翼一个不稳,双手撑在泥水地中,满掌都浸上黏糊糊、湿哒哒的黄泥,他还没来得及恶心,瞳孔一缩。沾满血迹和污泥的裤腿布料映入视野,从顶端相隔一米处的草丛无声无息地掠过。
——这些本该离开的人,竟然杀了个回马枪。
时间被骤然拉长,每分每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白翼抖着唇,面前草地窸窸窣窣一阵,堪堪停留在面前半米之遥,心都蹦到了嗓子眼,不敢出声也不敢呼吸,半边身子被雨冲刷得冰凉,但是手和脑袋还发着烫。
血迹被雨水冲刷,只留下一个浅淡的粉红色块,仍在眼前经久不散。明晃晃地昭告着一个事实——
那些人,估计是真的遇害了……
“走——”裴南屏息聆听一阵,感到对方远去,语调极轻地提醒白翼。
在话落瞬间,便松手向坡底滑落。
“记住他们的脸了吗?”
白翼神情恍惚,劫后余生的感觉让整个人仍处于恍惚之中。好半晌才意识到没接话,喃喃道:“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裴南有些诧异这句与他个人外表极其违和的话语,却没时间追问,挑眉道:“之后的事之后再说,现在当务之急,是能逃离他们的搜索,在晚上赶到法庭。”
这个话题十分沉重,白翼脸上最后一点轻松的神情,也在呼啸的狂风中消散干净了。
他今天的表现,不说能不能重新回到梦魇阵营了,到时候被认出来,直接被对方乱棍打死都是有可能的。便也不打算向裴南点明自己的身份。
倘若他们不能在今晚把犯下重罪的梦魇一网打尽,到时候被人寻仇,面临的,可不仅仅是在泥里打滚这件小事了。
漆黑无人的山路,两个泥人逃亡般走的飞快,无人作声。冷月荒草,凉风拂面,行迹仓惶。
现在这种情况,安排的宿舍底下一定会有人蹲点,回去相当于自投罗网。最好的方法是找个地方苟到开庭时间。
“你还撑得住吗?”裴南之前明显受了伤,虽然第一时间就裹上斗篷遮掩,血迹也被雨水冲的七七八八,但刀疤脸角度刁钻,应该不是小伤。
裴南唇瓣微微发白,渗入斗篷的雨水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线滑下,没入衣物深处。
两人顺着后门摸进了厂房,自然也发现了那几具不成人形的尸体。秉持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原则,裴南将尸体并在一起,示意白翼跟他一起躲在尸体后。
“……”白翼忍着恶心,不去看这些裸露的血肉内脏,捏着鼻子挤到裴南身边。
“白律师,”白翼听到这个一直镇定自若的男人开口,他的眼神漆黑深邃,无法从中分辨出任何情绪,“今天,算是我救了你对吧?”
“是。”白翼虽然说话直白,但不代表他没有心眼,当即心领神会道:“之后如果有什么事用的上我的,尽管找我帮忙。”
“不用‘之后’了。”裴南直视着他的双眼,这双眼摘下眼镜后,总会显得犀利锋锐,以至于几乎让他快要忘记这人受了不轻的伤,“我想请你帮我保一个人。”
夜色已深,远处人声鼎沸,已经到达开庭时间了。
裴南:准备搞事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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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三处链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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