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排的白翼好不容易找到座位坐下，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惊恐地发现，自己两侧好巧不巧，坐着的都是今天下午才见过的熟面孔。
右边凶神恶煞的刀疤男朝他挥了挥拳头：“你小子还有种回来？想举报我们？”
左侧长着张憨厚脸的老伯，面上违和地露出一抹分外阴森的笑：“这不是巧了吗？还敢送上门来。你跟他废话什么，现在杀了他，死也能多个垫背的。”
白翼额角无声无息地落下一滴冷汗，他咽了口唾沫，绝望地发现出去的道路都被这两人封死了。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白翼遥遥看着最前方的裴南，恨他不能一秒把那些人的名字全部报完，“我其实是梦魇阵营的，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这么拙劣的谎言？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刀疤脸冷笑，面上伤疤因为肌肉牵拉更显狰狞。
两侧的人脸越凑越近，白翼眼角余光扫到刀锋反光，冷汗啪嗒掉在了地上。此时此刻，裴南的报名字大业才堪堪进展到一半。
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白翼此刻深刻体会出这句人生至理名言，在心里反复掂量后，猛地将看上去瘦弱的老伯一推。
然而他忘记这只是梦魇的躯壳，这一推，愣是没推动。
对方岿然不动地待在原地，竖起一根手指，在白翼震惊的目光下，直接以一股无法违抗的巨力，将他的手臂给按了下去。转头咬牙切齿地吩咐刀疤脸：“动手！”
“来人！杀人了！”白翼被按住脑袋，全身血液凝滞，被大汉死死钳制，只胡乱蹬腿，像是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他干脆直接不管不顾地高呼，“我也有人要举——”
话未说完，被这两人死死捂住了嘴，挣扎之下，尖刀不慎从刀疤脸手中脱落。白翼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生机，刚想从空隙中蹿出去，又很快被梦魇扯回来。
黑袍法官目光微微偏移，看向最后一排缠斗在一块的三人，背后的触手无声地开始流动。
裴南报出了最后一个人名。
这共计十一个姓名中，按照原先的计划，包括应星羽。
为了引人注意，他特地放在了最后一位。
“罪名是——杀人。”
片刻后，屏幕出现结果：“举报罪名出错一位，驳回。其余正常执行。”
“现下进行处决环节。”没有像方才第一个人那般的当众处刑示威，黑袍法官仅仅挥了下袖袍，几处座位上的人影瞬间消散，只留下空空荡荡的黑色斗篷。
白翼身上的钳制骤然消失，两件黑色斗篷轻飘飘地搭在他的身上，他眨眨眼，好半晌，才捂着胸口慢腾腾地坐起来。
玩家阵营的所有人都振奋不已，局势瞬间逆转，屏幕上梦魇阵营的数字卡牌快速翻动，顷刻便降到88。两方阵营人数差距骤然缩小。
裴南微不可察地蹙眉。
刚才真正报出的共有十人，已然确认都属于梦魇阵营。然而屏幕上显示梦魇阵营只减员了九人。
为什么会少一个人？
今天他这番举动，无异于向整个梦魇阵营宣战，不会再有转圜的可能性。所以无论如何，这个漏网之鱼犹如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机便会爆炸，带来无尽的隐患。
然而紧接着便是裁决环节。裴南能感受到高台上的法官的目光所向，他的唇色在斜刮的雨中更显苍白，声音却清晰回响在空旷的法庭之中：“我申请裁决——应星羽。”
“我靠，裴哥是不是疯魔了，不说举报了，怎么连裁决也点自家人？！”陈森吓得快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这是审判，不是玩笑，真真切切关系到性命！裴南知道他自己在干什么吗？
应星羽冷着脸，一束彩灯从他头顶打落，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座位上站起来，看起来镇定自若，实则紧握成拳头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
从裴南口中听到自己名字的那刻起，耳鸣声便从未停止。应星羽听不清周围人到底在喧哗讨论着什么，只听到心脏跳动声急剧刺激鼓膜，带动血液直冲大脑。
裴南他……为什么选了自己？
“你放心，我是肯定不会投你的。”陈森苦着脸，闹这么一出，这两人铁定是反目成仇了。他现在的为难程度，不亚于父母离婚被迫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应星羽一巴掌拍在对方头顶，遏制住他即将脱缰的思想：“别鬼叫。”
他和裴南之间不至于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应星羽压下汹涌的情绪，冷静分析形势，很快便明白对方的意图。
如果这么一做，对于不知情的人，无疑会出现一种结果——应星羽顺理成章的，被自动归纳成梦魇阵营的一员。
裴南举报不成便进行裁决民选的行为，落在他人眼中，则是未能成功举报应星羽恼羞成怒，想借由身份之便将其除掉。
显示屏自动显现出他的名字，悬在屏幕上端的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像素镰刀，底端左右分布着一红一绿两个空条，分别代表持同意处决、亦或是拒绝处决意见的玩家数量。
“被告人应星羽，你将有五分钟时间为自己进行辩护。”
应星羽眼神闪烁，片刻后，提交了他的唯一供词：“明摆着的数量差距，做事之前，最好先想清楚。”
陈森呆若木鸡地坐在位置上，将这句话反反复复琢磨半天，终于摸出一点门道来：“你们……原来在配合演戏呢？”
演的还是《碟中谍》这种大片。
随着证词提交完毕，陈森面前骤然弹出一个无法被他人看到的勾选框，他撇撇嘴，在“拒绝”一栏画勾。
在收集民意的空隙里，法官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台下人的动静，尤其是第一位裁决官。
他的表情从头到尾都无比镇定决绝，隐藏在斗篷下的一双眸空无一物，失去焦距。能坚持站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
红绿条柱飞速升高。最后真如应星羽所说，红条以一寸高的微弱差距，险胜绿条数量。
“结果已出，判决无效。”
“请让我们相信，这会是场绝对正义民主的判决。”最后的誓词落下，在冷雨中敲响，“这场审判，基于人理、公义、众生平等，他绝对正义。”
没人会认可这句所谓的“绝对正义”，却听黑袍法官话锋一转，嗤笑道：“谁会认为这种荒谬之言是正确的？不论何时，被‘绝对’蒙骗，看不清路的人，都会是最终的输家。”
裴南明白对方意有所指。然而却没有等来后续。当黑袍法官傲慢地留下他的宣言后，身形便消失在原地，屏幕上画面陡转，出现“第一日审判结束”的字眼。
守在门口的带枪侍卫列阵离开，在铿锵的甲胄碰撞声响中，旁听席的观众陆续起身离开。
裴南如蒙大赦，眼前一阵阵发黑，身形不受控制地微晃，勉强扶着扶手才重新站稳。
身旁的二号位人员察觉动静，偏头看了他一眼。随即起身隐匿于人群之中。
今晚的庭审就此结束，在鱼贯而出的人群中，裴南不动声色地混迹人群中，在习习冷风中，裹紧斗篷。
他的大脑发着热，思绪紊乱纷杂，地面的影子来往交织，在水洼反射的暗芒下，不住回想一个问题。
那一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被法官自动遗漏了？
他静默地靠在拐角，因为一身黑斗篷，完美的与阴影融为一体。在阒无人声、终于有了点思绪后，裴南才扶着墙缓慢走出。
“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应星羽和陈森一直在入口不远处等待，他心头直跳，直到看见对方向自己走来，所有的万语千言，都在接下来烟消云散。
两个人对视时默契十足，仿佛根本容不下他人插足。陈森缩着头，识趣地让到一边降低存在感。
裴南低着头，察觉到面前人熟悉的气息。
煎熬行走在沙漠的旅人终于发现一处绿洲。
他抬眸，彻底确认安全后，先前强行压下的疲累在此刻卷土重来，眼前的世界骤然倾斜，又在顷刻间被黑色覆盖。
应星羽本想问问裴南下午究竟遭遇了什么，却发现对方身子微微一颤，旋即重重落向地面。
下意识伸手接住裴南时，应星羽清晰地听到了他几近于无的轻声呢喃。
“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手下的皮肤滚烫灼热，显示身体的主人正处于高烧状态，明明应该感到难受，偏偏唇角却噙着一丝未散的笑意。
应星羽冷下眼眸，半搂半抱着解开对方的斗篷系绳。
看清楚之后，他呼吸微滞。
裴南双眸紧闭，纤长的眼睫笼下一小片阴影。唇色因失血过多显得苍白，现下满身狼狈，是从未见过的脆弱模样。
除了泥土脏污外，整件衣物都染上血迹，因为时间过久已然凝固，显现出棕褐色的涸迹。
“真能忍……”陈森凑近粗略一扫，便忍不住低呼出声，“这血怕不是都快流干了吧——”
“我带他去医院。”
来不及分神，他蹲下身，将人背在身后，迅速冲入雨幕之中。
镇上设有医院，现在赶过去，也许还能找到医生，来简单包扎处理一下。
好在这个副本的医院并不是形同虚设，成功处理后，应星羽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宿舍。
应星羽看着他脸上的刮伤和血迹，别过头，去整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端来一盆温水，将其打湿拧干。却发现躺在床上的人有了动静，长睫微微抖动，随即露出那双漆黑的双眸。
应星羽留心对方睁眼的全过程，莫名觉得这个过程，像极了很久之前，他在夜里静待昙花开放。
“谢谢你……给我吧。”裴南注意到对方手中的毛巾，费力支起身子。
应星羽没顺他的意，他俯下身，眼睛都瞪成了圆圆的杏眼，认真地审视他脸上的伤口，“我来吧，这里没有镜子，有些地方你看不到。”
毛巾以极轻的力度，一点点在脸上触碰，应星羽擦拭干净裴南脸上的血迹和泥污，避开伤口。随后拿来碘伏棉签，一点点清理干净创口上的污泥。
在应星羽给他清理伤口的间隔，开始跟对方事无巨细地汇报今天下午的见闻，详细到，应星羽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提出什么疑问。
“那个白翼，刚开始跟我说他是梦魇阵营的。”应星羽跟他挨得极近，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努力不去和这惯会蛊惑人心的前男友对视，“感觉人直白到有些傻，但是又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全无心眼。”
“好。”裴南觉得对方这副担心自己又不愿表露出来的模样实在可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谢谢咱们小羽毛的可靠消息来源。”
他的笑声连带着浅浅的气息，还有胸腔闷闷的颤动，无不在强势地宣誓存在感。应星羽头皮发麻，捏着棉签的手一抖。
裴南轻轻“嘶”了声。应星羽下意识力道放轻，只是声音冷硬：“疼也给我忍着。”
裴南眨眨眼，看上去十分无辜。
这人就是这种脾性，应星羽再清楚不过：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一缓过来就开始可劲儿搞事。
裴南不知道应星羽心中所想。他专注地盯着应星羽，眸中泛起一层层浅淡的涟漪。
许是发烧带来的后遗症，裴南单手支着下巴，像是醉了酒般，伸出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面颊：“咱们家的小羽毛，以前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柔软的面颊随着力道，微微凹下去一块，衬在应星羽的嘴角，像是一个盛满了酒的小梨涡。
以前的应星羽，在自己身边装的要多乖有多乖，几乎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不像他的爱人，而像一具照着主人心意刻画的木偶。
“……傻了吗？这有什么开心的。”应星羽察觉对方微扬的尾音，有些不理解他是什么心态。将脏了的棉棒扔进垃圾桶，换了根新的沾上碘伏。
这回他故意使了点劲，本是发泄情绪让对方别再说这些奇怪的话。然而裴南真一声不吭地任由他耍小性子，倒让他有些不舍得使力。
虽然让对方闭嘴的目的达成了，应星羽却总觉得七上八下，心里不得劲。
裴南没有喊疼，依旧安静地盯着他看，高烧的余韵中，这双眸微微闪烁着晶亮，只倒映着他的身形。
“好了。”应星羽知道对方烧得不正常，却气自己也跟着心烦意乱。
最后一处伤口清理完毕，他倏地别过身，棉签下落轨迹发生偏差，堪堪落在垃圾桶外。
应星羽俯身去捡：“医生说你除了失血过多外没什么大碍。你的眼镜，放在桌上了。”
“一身泥，快回你自己的宿舍洗澡去。”
灯光下，裴南坐在床沿，垂眸看着应星羽烧红的耳朵尖好半晌，方才朦胧的神思在对方远离后全部归位。
他这回才微微想起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何不妥，抬手揉了揉脖颈，拿起眼镜，动作极轻地带上房门：“好。”
裴南盯着应星羽的宿舍门愣了会神，在昏暗的走廊里吹了会冷风，方才吹散身体热意，耳畔依旧残留着鼓噪的心跳余韵。
还是操之过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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