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春风和煦,季府门窗大敞,鸟雀啾啾叫唤,一只鹦鹉站在窗前枝头上,无精打采地召唤着,“——阿笙——”
“二哥……”
书案两边,一左一右相对趴着两张小脸,季老三老四各自歪头,好似镜中两小人互照,一个翻着她二哥桌上经书,一个又去抓案上枇杷,“你那位恩人还没找着么?”
季千里摇头。季老三随手翻了两页,没滋没味地将书摊在桌上,“他到底什么时候走的?”
季老四问,“还有你那个阿笙小友,找不着她,‘豆饭’都饿瘦啦。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季千里放下经书,思索片刻道,“我也不知。”
“二哥,我听娘说,那位越公子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
季千里“嗯”了一声,见季平沙眼珠子转了转,又问,“怎么?”
“那他必然很穷……”
季千里不明所以,季平沙又眯了眯眼,“……所以,他会不会卖小孩儿?娘说,一打起仗,城外有人吃不饱饭,便会将小孩儿弄出来卖掉……”
她煞有介事,把她二哥说得一愣一愣的,随后他细想了想,虽对这越公子知之甚少,但要说他会把阿笙弄去卖掉,也实在……实在是匪夷所思。
可是,他又能把阿笙带到哪里去呢?
前些日在风月楼里,他这般问过秦醉儿姑娘,她眨了眨眼,“越公子去了哪儿?咳,这人来也无影,去也无踪,只怕谁也别想知道。”
“那姑娘可知他那位苏公子朋友?不知他府上在哪?爷爷既在他府上,阿笙必也在那里。”
秦醉儿又摇头。
父子俩对视一眼。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季铭光脑中,失声道,“可、可是我们走后,有人来此……”
秦醉儿方才一笑,“二位不必担忧,别的不说,越公子身手却好着呢。姓赵……”
她顿住话,看了一眼季千里,又朝外头无数双眼睛一瞥,轻声道,“总之,担心他是多余。那位小姑娘与他一道,亦比此间安稳得多。倒是那湖中小舟破得有些蹊跷,灵童更应当心才是。”
秦姑娘如是说,季家父子只好罢了:季老爷本是个心大的;季千里虽担忧阿笙,那位越公子御风湖上的场景却还历历在目,再来,他到底还未经事,即便两次险些丧了性命,也未觉人世如何险恶,便难想世上还有旁的危险。因此,也只当那位越公子是人如其名,只如一阵风一般走了。
至于秦姑娘后头那句话,父子俩听了,虽都觉有理,但缘由如上,亦不曾挂在心上。
唯独季夫人,凡事但与二儿子扯上关系,便有小事化大的本领,尤其是那一月过去,四处打听不到老和尚消息,更是杯弓蛇影,生怕那两人已遭了不测,虽忌惮宇文家不敢张贴告示寻人,暗中派人问询却少不了。
这一打听,更觉这位越公子越发神秘起来:京城百万人口,上至天家贵族,下至赌坊乞丐,三教九流,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但凡有心打听,在京行走之人谁能不落痕迹?何况照季家老三老四所言,虽未看清相貌,那越公子必也是个仪容不俗之人,但凡有人见过,怎会一点儿也不记得?可偏生——这人真如神出鬼没,真就像从不曾出现过!
季夫人越想越以为此人不凡,私下问过儿子:那位越公子是什么年纪?是否食素饮水、眉宇中暗含慈悲、言谈中更是敬畏神佛?又……可曾对他说过什么十六年之约?
季千里一一答了。
他娘得知此人不止喝酒食肉,已然摇头,又听闻他大谈不信神佛之事,眼中期待尽散,好半晌才委婉道,“……那,那他倒是奔放不羁……”
由此,距那日之事又已过了半月有余,季府得不到消息,只好作罢。
季千里记挂阿笙,每次出门,先去初次见她的桥下,后又沿着湖畔走到亭周,日日如斯。
逐渐等那京中十里长街、各家庭院、风波河畔,迎春、玉兰、桃、梨争相盛开,水浮绿柳,半个天边粉白如云……绕行京中,已春色满城,也始终不见这几人踪影。
连那白马儿“流云”,也真如天上云朵儿一般,就此流走了。
这日午后,有客不请自来。
那宇文承都换了身白袍,后跟一名黑衣剑客,满面春风走进门来。
七八个手捧托盘的仆从随在身后,清一色白衣扮相,清一色托盘蒙布,也都恭敬垂首。还没说话,便听季老三老四爆出一阵大笑,嘀咕道,“……怎么好似来索命的黑白无常。”
他二人对着季月明闹惯了,嘀咕声足让全院儿人听去,宇文承都额上青筋猛跳,目光横扫他二人,不待发作,季家大小姐已斥道,“平儿尘儿,进屋温书!”
季夫人忙张罗,“小宇文大人大驾光临,是有公事要与老爷商议?”
宇文承都冷笑一声,“我有要事找季二公子,几位回避一二罢!”
他不将季府中人放在眼里,季夫人也不敢见怪,只见季千里站在他旁边,像只待捕鸡仔,哪敢就此回避,“不知是何事?小儿年幼无知,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小宇文大人有大量,莫与他计较。”
“夫人言重,季公子尊为灵童,本公子如何敢怪?本公子与令郎一见如故,有些东西送他罢了。”
季夫人听他话音还算和气,也不好惹他不悦,将信将疑移步出厅。待她一走,宇文承都朝那黑衣剑客道,“你也退下。”
那人轮廓刚毅,眉眼生得极为深邃,只右脸一道深长刀疤,十分可怖,他自进来还不曾说一句话,这时听令也是一声不吭,径自走出门外。
那日在舫上与此人不过匆匆一瞥,季千里先还未认出人,听他娘叫他宇文公子,方才想起:原来那位越公子正是踢了他。
他见这人一味打量他,鹰眼在他身上来回巡视,不免奇怪,“宇文公子,你找我有事?”
宇文承都稍一侧首,身后仆从已将托盘上绸布揭开。
依次过去,各是衣裳,香匣,念珠,书画,林林种种,约莫有七八样之多。
“听闻季二公子从来只着素衣,本公子特意令人裁了两件。”
“给我?”
宇文承都嗯了声。
此举大出季千里意料,笑道,“多谢,只我衣裳是够的,听说外间流离之人几多,不如赠给他们。”
那宇文承都自觉纡尊降贵前来,本有些端着姿态,此时见他笑来,眼尾弯起好似一轮新月,不由心神一动。不想他一出口便是拒绝,心中不快,反而扯出一个笑来。
他原本面相便有些阴鸷,这一笑不添笑意,只有些渗人,那当先一个仆从道,“季二公子,这可都是皇上赏的布料,我家公子见它柔软,特意令人做来送给公子,区区贱民怎配穿它?”
季千里怪道,“怎是贱民?”
那人道,“季二公子本是绝代风华,不知这布衣掩去了几多神采,我家公子怜惜美人,大感可惜,这不,不止为公子备了衣裳,更还有这檀香,念珠,公子换了一身衣服加以把玩,必是大放异彩。”
大户人家为显身份,贴身仆从都要读书识字,此人唇舌厉害,季千里半晌无话,只见他探手送出托盘,又摇头道,“我是修行之人,不求风采。”
那仆从不悦道,“季公子可莫不识抬举!”
季千里一愣。
“放肆!”
那仆从猝然扑地,竟是被宇文承都踹翻了膝盖窝,“狗奴才,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跟他说话。”
那人托盘全翻,却不敢捡起,反狠扇自己两个巴掌,“是,小人该死,小人这就拔了这舌头!”说时便动手去拉。
季千里大吃一惊,忙道,“不可!”
他伸手去扶人,那人只管眼巴巴望着宇文承都,手上仍自用力拔舌,片刻拔得一张脸孔紫涨,却似舌头不长自身,也不知痛。季千里心惊不已,见他只听宇文承都的话,忙道,“宇文公子,你饶了他吧。你好心送我衣裳,确是我不识抬举,他没说错。”
宇文承都目光微动,“既是季公子宽宏大量,便饶他这条狗命。还不多谢季公子?”
“多谢季公子,多谢公子!”那人立刻退到一边。
“多谢宇文公子。”
宇文承都见他听话,心内满意,趁机握住他手,“你我何必言谢。”
“那这衣裳……”
“季公子是天生菩萨,这等肮脏俗物哪配得上你?我这便让人……送给那些可怜人。”
宇文承都一面握他手,一面不由细细抚摸。
此举似是示好,却又与爹娘阿姐并不相同,季千里心中微怪,却素来只知男女有别,也未多想。又见他虽面相有些可怕,实际极好说话,不由道,“宇文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这话令宇文承都一笑。
越发抚弄他手背,“听说灵童赐福最灵,世人都来求你,你却来求我么。自然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当真?”季千里大喜,“那我替越公子谢过宇文公子。”
宇文承都动作一顿,“……你说那姓越的?”
季千里点头,“听说越公子踢了宇文公子,宇文公子肯不计前嫌……嗯——”
猝然腕间一阵剧痛袭来,宇文承都逼近他,“你为那姓越的求我?”
这人方才还是笑脸柔声,此时却一副要将“姓越的”啖肉饮血的狠相,季千里哪能预料?腕一吃痛,本能要摆脱,可惜他一不习武,二不挑水,三不劈柴,被这么一个成年男子擒住,好似给凶狗狠咬着,“宇文公子,你……”
“哼,我本不想提他,你却还敢为他求我!我若找到他,必教他生不如死……你知他在哪,是不是?!”
季千里听他要人生不如死,又痛又惊,“宇文公子,越公子救了三条性命,他必非故意——啊!”
“啊啊啊啊啊——”
与此同时,厅外一声高呼盖住了他的声音,“娘啊疼疼疼疼疼——”
“尘儿!陆大人,手下留情!”
庭院中,季无尘站在那黑衣剑客身侧,不知他又做了什么,亦被此人擒住了手不放;那陆大人面无表情,季无尘杀猪般的叫声好似一场独角戏,“娘——”
季夫人忙冲屋内喊道,“小宇文大人,尘儿不懂事得罪了陆护卫,请你说句话!”
宇文承都冷笑,“陆满归虽是本公子的一条狗,可即便是我,也碰不得他的剑,小少爷自求多福罢!”
“呜呜呜呜娘啊孩儿的手断啦——”
“无尘……”季千里起身向外,反教一股大力扯过,那宇文承都似抱似箍,错牙道,“姓越的在哪?说!”
“我不知道,”季千里几番挣他不开,急道,“宇文公子,你这是做什么?你放开我……”
“你不知道?”宇文承都狞笑,“你若非见了他,怎会为他求情?”
“我……”
“陆满归,你还不放手!”一声低喝从门外传来。
这一声稚气未脱,但一出声,季府众人俱是一喜。
宇文承都皱了皱眉,手上力道松懈,季千里趁机跑出门去,喜道,“小世子!”
只见回廊下站着两个华服少年。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相貌英武,身形挺拔,竟是清减了的十一王爷,另一个方及他肩高,一身宝蓝绸衫,五官俊朗,双目尤为秀美,虽看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但清华高贵,嘴唇微抿,竟暗含天子之威。
只不知是否娘胎里带了什么病,这少年面相苍白过了头。
宇文承都踱出门外,登时满脸堆欢,“小世子殿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原来来的那正是前太子的小儿子、当今圣上的心尖肉,世子杨煌。
他淡淡道,“灵童入世,奉陛下之令前来探望一二,莫让旁人惊扰了修行。”
他站在那黑衣剑客身前,只如一片初春薄冰,禁不住一股风吹似的,但宇文承都吃过他一个大亏,倒也不敢正面冲撞他。
心知今日并非良辰,当下寒暄两句,不敢再多逗留。
“世子说的是,小臣亦为此而来,世子既与灵童有话说,小臣这便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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