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子,你怎么来了?”
宇文承都一行离去,季府众人也都放下心中大石,见他二人有话要说,季夫人便让季千里带人进屋去招待,她自还有季无尘的手指头要忙活;十一王爷三天两头便要来趟季府,此时反客为主,自去找他的“平儿”,不提。
季千里与杨煌携手入屋,身边无人,杨煌卸下冷淡,两手拉着他不放,亲亲热热道,“今日到十一哥府上有事,恰好碰上月明姐姐差人来,我听说宇文承都来找你,怕你出事来着。”
季千里在寺修行数年,众人待他恭敬有之,严厉有之,慈爱有之,唯独没有朋友。世子杨煌自幼失了双亲,宫中日子也并不好过,亦无交心之人。也合该二人有缘,两年前杨煌忽然频繁前往寺里,二人互不相识,在放生池一棵松下三问三答后,竟彼此相见恨晚,就此成了朋友。
杨煌素来性子冷清,只与季千里一道时才露出些小孩儿样,随口道,“四少爷也太顽皮了些,陆满归的剑是碰得的么?从前宇文府有人摸了一把,整个手掌都被切下啦。”
他比季无尘大不了几天,但一副长.者语气,也跟阿笙教训季千里一般。季千里听得后怕,“幸好你来了。这陆满归是什么人?”
杨煌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他从前是什么人没人知晓,现下只是宇文府养的一条狗。”瞥一眼季千里神色,又道,“你别为他担心,宇文承都并非善类,他手底下也无善人……呀,你的手怎么啦,是宇文承都干的?”
季千里点头,低头看腕间指痕。
“这宇文公子好奇怪。”
“还没问你,他来做什么?”
季千里将今日之事道来,杨煌听得微微皱眉,又问前事,他又将那日湖上之事如实说过,杨煌面色愈发阴沉,“他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不敬!”
“还好那位越公子不在,否则只怕也要吵闹起来。”
杨煌叹道,“他哪是为那什么越公子,是为你罢了。”
“为我?”
“宇文承都好色至极,尤其是对男……他必是见你相貌生了歹心,送你那些东西,也尽是轻薄之意。”
“怎么会?我俩分明同为男子。”
“男子间亦有那些脏事。”杨煌看他神色,欲言又止,“……千里,我不能时刻在你身边,总之你千万得当心些,莫再让他握你的手。”
季千里似懂非懂,陡然想起那时山上的大和尚,只是未明究竟,也不知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杨煌人在宫中,自幼见惯腌臢之事,对着他也只能点到即止。
他二人多日不见,多的是话说,哪能为了一个宇文承都坏了心情?当即转了话头,问他这些事下山来见了什么好玩的,又问起那位越公子是什么人,听他踢了宇文承都,笑得前俯后仰,大叹有趣,及至到了阿笙,不由吃了味儿,“我只你一个朋友,你却多了一个朋友。”
季千里笑道,“何时你再出来,我们就一道去找她。阿笙家的豆饭好吃极了,她去的地方也比咱们多多啦,你也会喜欢她的。”
杨煌微露向往神色,“那倒好!”
他终究不敢在外多待,不多时便要起身道别。
季府众人送他到了门边,又听他道,“今日之事我会禀报皇上,你自己当心,宇文承都再敢找你麻烦,你一定要差人来找我。”
季千里还未说话,他娘亲阿姐已谢了恩,“多谢世子殿下。”
杨煌淡淡点头,又朝季千里道,“我走了。”
宫中风云变幻,不出几日,季铭光带回一个消息:宇文承都遭圣上训斥,已禁足在家。季府上下大出恶气,大快人心。
季千里对那宇文承都倒也说不上厌恶,不知怎么也暗自松了口气。
这些日,他不是出门寻人,便是在家读经,也不知算不算修行,只觉光阴如水流,渐渐地,甚而怀疑起那时是否当真遇见了那几人。
这日,桑麻兴冲冲进了屋子,拉起他便朝大堂跑,“少爷,有贵人来啦!”
“谁?”
“是少爷的大恩人!”
季千里一喜,“你说越公子?阿笙可也来了?爷爷呢?他的伤没有大碍罢?”
桑麻笑而不语。季千里便也随她加快脚步。
主仆二人出了庭院,穿过一排花廊,又拐过亭台,方到厅边侧门,只听季夫人的笑声、季月明的奉承声、季平沙季无尘大惊小怪的说话声混在一处,“……你真是那个救了二哥的老和尚么?”
“平儿,见了大师还敢没有规矩!大师,莫见怪,莫见怪……”
“阿弥陀佛,童言无忌。”
“大师不愧是修行之人,一别十六年,慈容还如当年。”
“我们千里那时因大师结了佛缘,亦在寺中修行了十年,近日才下了山……”
“夫人,少爷来啦!”桑麻兴冲冲撩开珠帘。
季千里一眼便见到站在厅里的老和尚。
看不大出年纪,肤色黝黑,瘦骨嶙峋,眉目却极为慈善。
上身是件破布衣裳,身上满是补丁,下身裤腿只到膝下一寸,脚踩破草鞋,外加肩后一个破包袱,乍看去正如那苦行僧人。
“千里!”季夫人朝他招手,“快过来,这可是你的大恩人。你当时才出娘胎,如今已足足十六年啦……师父,您可还记得他?”
那老和尚合手颔首,将季千里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道,“果真天生佛相,福缘不浅。”
季夫人登时喜笑颜开,道,“都多亏大师出手相救,”拉着季千里的胳膊,推到老僧面前,“千里,怎么不见过师父?”
季千里望着他,“老师父,是您救了我?”
老和尚颔首称是。季千里便不再多话。
他一向待人温和,此时脸上却没有笑容,既不道谢,也瞧不出高兴,更看不出敬仰,甚而垂下眼睛,不再看那人。厅中几人都有察觉,季夫人试探道,“千里,你可是哪儿不舒服?”
“娘,这位施主并非那位老师父。”
老和尚一愣,满厅俱愕然。
“千里,你说什么?这位大师跟当年救你性命的师父是同一人呀。你那时小,娘可是见过,你瞧,大师还带了新菩提子,正是来替你消灾的……”
季夫人恭恭敬敬地捧上一串珠子,正与季千里那串从小戴到大的相差无几,“大师,童言无忌,这孩子有时有些呆,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老僧面上尴尬一闪而过,便又笑道,“无妨,无妨。”
季夫人又朝桑麻使个眼色,“昨儿少爷又读书读晚了?倒像是还没睡醒。”
“娘,这位施主……”
“哎哟。”忽然季月明朝他身上一靠,捏住他胳膊。
季夫人变色道,“明儿,你怎么啦?”
季月明扶着额,柔柔道,“孩儿有些头晕。”
“望春!还不快请……”
“娘,不必惊动大夫啦。许是久战有些乏了,孩儿回房歇息片刻便好。”季月明对那老僧露出歉意,“师父,月明身子不适,要少陪了。”
“阿弥陀佛,施主有孕在身,当心才是。”
“那娘让望春……”
季月明又摇头,“望春没有力气,千里先扶阿姐走这几步罢……千里?”
季千里抬头,见季月明虚虚望着自己,眼中好似有话要说,又看季夫人面色焦急,到底心中一软,“是。”
弟弟搀着姐姐,又沿方才路径走回院中,约莫一半路程,两人也不曾说话。直到季月明拍了拍他手,喃喃道,“千里,你那时不过出世三日,难道记得大师父模样么?”
季千里摇头。
“那你怎知方才那老和尚不是他?”
“方才那位施主恐怕并非修行之人,他犯了妄语之戒。”他看季月明一眼,“但我现下知晓了,是阿姐让他来的。”
季月明一笑,离了他手,戳了戳他脑袋。
“你有时候真呆,有时候又真聪明。你可知我为何要他来?”
“是为了娘。”季千里低下头,“她为我的事茶饭不思,瘦了许多。”
“没错,”季月明叹道,“当年那老和尚虽把你救活了,一句十六岁还有劫难,娘便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而今更是变本加厉啦。”
季千里闻言不语。
“不过老和尚的相貌我可亲眼见过的。看在我和娘的眼中,也都处处都像,你怎地一眼便瞧出他不是?”
“当日老师父给我念珠,是因阿姐施他粥饭,他已救了我,又流下眼泪,言明我十六岁还有难。他与我因缘已灭,必不会再来。苦行僧人修的是世间最悲苦之法,他形似,神却不相干。”
他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淡淡,季月明却微蹙了眉头,“原来瞧在你眼中,他竟处处是破绽。那老和尚……当真不会再来?”
季千里颔首,又道,“阿姐,其实你们不必担忧,我本修行之人,这世间因果都要尝。不识悲苦,何谈修行?”
“傻小师父,你说得轻巧!你当爹娘阿姐的心肠是石头做的么,眼睁睁等你受苦楚?”
忽地,她轻呼出声,手掌轻拍上腹部,“你出来掺合什么呀!”
季千里觉得新奇,“他会踢人了?”
季月明轻哼道,“时不时踢我,可真烦死人。”
他弯腰看着她高隆起的肚子,“阿姐,他要取什么名儿?”
“还不知是男是女呢。”
季月明又哼一声,“不过你姐夫说,若是男孩儿,便叫出云,若是女孩,便叫时雨。偏他还是个状元,取的什么破名儿,出云时雨,偏不肯晴,听起来可真够阴沉的……”
“出云,时雨……”季千里念了两声,“温大哥取的名儿很好听啊。”
他见阿姐掩饰不住得意,微微笑道,“只是出云时雨罢了,别的时候自都是天晴,又有什么不好?阿姐,平沙说,当初你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嫁给温大哥,你为何还老……”
“瞎说!”季月明羞了个大红脸,“季平沙臭嘴瞎说!是他求着娶我呢,我才没……”
季千里只笑。
季月明从小受家中宠爱,要什么都纵着,唯独选夫君之事,相识之初温衡家贫如洗,做爹娘的最怕女儿过去受苦,铁了心不点头。二人明里暗里抗衡了好几个年头,一来季月明心如磐石,二来亏得温良礼争气,得圣上点榜,方才修得正果。
温良礼少时失怙,眷恋温情,对爹娘从前阻挠并无丝毫记恨,那丈母娘看女婿也越看越顺眼,渐都待他如亲子一般。季月明本人更极为满意,偶尔嘴里嘀咕,那是因两个小的老拿旧事取笑,故拿姿态罢了。老三老四的话原是听惯了的,偏生二弟直言直语,听什么说什么,好似当日糗事又重现。
“好哇你,下山几日,连阿姐也敢笑话了。”季月明恼羞成怒道,“你也别光笑我,这和尚还是他找来的呢——说什么谁也认不出,哼,谁都瞒住了,偏没瞒住你!”
季千里虽觉好笑,也怕她太激动动了胎气,又安抚她一番,将她送回房。思想片刻,又往前厅走去。
行到一半,迎面撞上行色匆匆的季夫人,似放心不下,要去看看女儿,路上遇见,季夫人抓住他的手,“千里,你阿姐如何了?”
“没有大碍。”
她松了一口气,又瞥他眼色,“娘让那位老师父暂住府上,你意如何?”
季千里微微点头。
“你说他不是那位老和尚,可是当真?”
季千里顿了顿,“许是孩儿看错了。”
当日傍晚,一场春雨无声而至,柱香.功夫后西方放晴,余晖斜照青石板,小水洼中映出一洼洼金光。
一辆马车驶到季府门口,阍人一问,原来有人要找二少爷。
季千里走出门去,见那马儿并不认识,那马车也陌生得很,兀自困惑时,马车里的人已等不及将竹帘一掀,露出扎着两只小辫的小脑袋,笑得贝齿分明,“千里!”
东方天边,隐约现出了一道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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