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问这一件事,他已想好。
圆慧大师说得对,道非公道,对错难分。他不是圣人,也不做圣人。只要放了他们出来,他还是相信他,一等他们出去,他就会给他讲自己的梦,也要他告诉他一切。
他本就说了要告诉他的,一定是时辰不对……他还是想和他踩着雪声回家,顶好就在雪声中听他讲,他是如何那般早就认识他……
就仅此一件事,他实在还好奇,否则总有点儿不安心。就像多少会担忧雪声中掺杂了别人的脚步声。
今日来的这些人,除无名山庄见过的宝夫人、燕凌、花茕,郑家所见江家、苏家等人,似那圆慧、长虚等多数,他还是初次相见。众人原本都望着两个死斗之人,有的倒是盼他赶紧开门,闻言目光却全聚拢到他身上。
数百张脸也出奇一致,先是一惊,仿佛忘了什么,随后满脸荒谬。
阿笙瞪大眼,苏溪年怔怔的。一向有问必答的越东风亦未接口。
“难道是我们猜错了?”季千里也渐感荒谬。
“没有人告诉你们,真是误打误撞进来?可上面那些人却又不知……”
“……不对千里,”终于阿笙眨了眨眼,怪道,“你是不是忘啦?”
“我忘了?”他想他忘的事够多的了,实在不知是哪一件,问道,“忘了什么?”
阿笙脑袋向身侧偏了偏,“……平儿姐姐说,是你告诉她的啊。”
“当”一声重钟在脑中敲响。震得他口内又一干,轻轻啊了一声,“是平沙……”
阿笙点着头,“……是啊,这是师父家里,有什么机关、什么坏事他自然都知道。他什么都跟你说,你当然也什么都知道。你是平儿姐姐的亲哥哥,你告诉她也没什么不对。再说,平儿姐姐当日都险些被杀,也绝不承认杀了……”
她一字一句、甚有条理地分析着,边说边不断点头,却又小心翼翼,看看他,看看季平沙,似每句都不敢断定,“因此我才以为你们是装的么……”
季千里跟着她点了点头,她说得太有道理,未免将他也说服了。
他望向她身旁那少女,喃喃重复,“是我告诉她……嗯……”他转向沈清河,“……既然是平沙,沈老先生,请你把门打开。”
沈清河这时却不肯动。
那丑脸中射出两道厉光,对上牢中。
季千里径自从他手中取过刀,走上前,一直走到他妹妹面前,隔着一道栏杆,看了她片刻,轻声问,“平沙,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看你脸色不好……”
他发现她今日话少得出奇。
不止今日。
就像在船上说的,从许多日前,兄妹俩敞开心扉,说起连日、连月来的坏事开始,她便和从前不一样了。
她不再总来缠着二哥,当他找她,她也有了心事。
有时她会忽然落泪,有时一双杏眼恶狠狠地,狼崽般射出防备的光,有时又挽着他手,和他回忆府中旧事。
什么季无尘老找刀疤惹事,被人家欺负得哇哇叫;什么阿姐给了她一个子母盒,还给她,她也就不生气了,早知不还了;什么二哥小时候第一回离家,娘一转身就哭了;什么爹爹偷偷交代护院,不许她成日舞枪弄棒……
先还高高兴兴的,后来兄妹俩总是沉默。
他必须承认他几乎有些怕她。
许多次,他想跪在她跟前赎罪,她却如梦中醒悟,反过来安慰他:不是你的错,二哥,你只是在山上待得久了,什么也不懂得,被别人害了,不是你的错。
转而又问他们今日去了什么好玩地方——她不喜跟他们一同出门,总说她插不进话,怕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见他当真,她又像先前那般笑称不是,说他们要成亲了,大伙儿有别的东西要准备。
问是什么东西,她嘻嘻笑,说她是没成过亲,都是听牡丹她们说的,什么剪纸啦,什么花生桂圆红枣……东扯一句、西拉一句,说往后他便知晓啦。
唯独治手这件事,她和越东风一样,不拿到灵玉膏誓不罢休的架势。
又说她问过苏溪年了,治他的手要先正骨才能接骨,无异于再被折一次,到时可能会很疼,但半月后他就有一双好手了……
她还是方才的姿势站在牢里,双手握栏,明光下小脸苍白,唇无血色,眼中充满了莫名的担忧和恐惧。
“二哥……”她开口唤他,“二哥……”
那少女嗓音分外轻柔,却唤得季千里心头直跳,手心直抖。
他连忙隔栏抓住了她的手,“我听见了,不怕平沙,二哥这就把你放出来……”
他摸到她手指冰凉,比他的还要凉。像一块冰,像一个死人。不禁又一颤,“灵、灵玉膏也拿到了,平沙,等我们一回去,再也不要担心这些事。”
季平沙没说话。
他低头切那石柱,“……对不起,我就说不想让你来,这里太危险,不该你来的。你就是这么不听话……”
“……不过也不要紧,二哥放你出来,很快!你想回京,过些日子我们就……明日好不好?不,待会儿,我们连夜就走,去看阿姐,还有爹和娘的……”
他口内没来由涩得厉害,仿佛被一只大手倏地掐住了脖子,清了清嗓,“等之后空了,我们也一起去看看无尘。他不喜欢二哥,但会喜欢你的。你们一直就很好……是我不好,对不起……”
那石柱有寸许方圆,刀也不过寸长,说是切玉如泥,到他这不会武功的人手里,便与寻常木刀无甚分别。季平沙不说话,他一个人的声音便伴着“格格”声在兀自响了片刻。
如此半晌,却不过割了毫厘,他忽地万分憎恨这手的无力,本想握紧,那刀似感到了他的憎恨,仿佛要主动挣脱出他的手——
在它跳脱时他猛地紧握住。
“不行,我太没用了……”他抬眼,对着他妹妹笑了笑,“连刀也握不动。”
这一抬眼忽觉视线模糊,似有水波,他眨了眨眼。
“怎么……”
刚分了水波看清她微微瞪大的眼,眼前再度模糊。同时他鼻尖痒得厉害,好似鼻涕要流下来,他又伸手一抹,回头去催促沈清河,“沈老先生,还是请你来……”
那丑人在旁不作声待了半晌,这时目光才移到他脸上。
和季平沙一样,他猛地瞪大一双浑浊的眼球,冲将过来,把他手一抓,“你……”
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季千里心想,他抓得他好痛,痛得他一哆嗦,刀还是坠了地。
“当”一声。
“滴答”一声。
季千里吃了一惊,在捡刀和擦他妹妹的眼泪间当即选了后者,“平沙,你别哭,沈老先生就帮你开门了,别怕,他不会怪你的,你什么都没做错……你……”
他又眨了眨眼,“天呐,你,你的眼泪怎是……”
他缩回手凑近了看刚擦来的泪,“怎是……”
滴答,滴答,滴答。
“千里……”
“季公子……”
室内涌来许多声音。
是打斗,是吸气,是窃窃私语。
但再也不及那“滴答”声更清脆。
滴答,滴答,滴答。
一滴叠着一滴,新的叠上旧的,前赴后继……
“傻孩子,那是你的鼻血呀!”他约莫听到一个女子的惊呼,“天呐,怎么连眼睛也……”
随着她这一声,他脑子里那嗡嗡叫喊这才变得分明,那转眼便又令他昏昏沉沉的。
那发干的感觉从喉口蔓至眉、眼、鼻、唇,五官模模糊糊的温热,好似都有源源热流涌出,流得他浑身都痒得厉害。尤其鼻口一股甜腥味,熏得他难以呼吸。
他连抹了两把,抹完却又流了下来——这才发现他那刚还只染了小片红泪的手成了一只血手,他低下眼,这才看见身前好似一只红色染缸。
滴答,滴答,滴答。
既像从上方滴落,又似从身体内部发源。
滴答,滴答,滴答。
……原来那不是平沙的眼泪。他迟钝地想。原来那也不是昏沉无力,而是澎湃痛感。
一旦意识到,那痛感便海潮般一瞬袭至五脏六腑——
他眼皮一翻,转眼落入一个怀中。
“千里?”他只听到他叫他,“千里?”
“我……”季千里仰面朝天,眨眼看清他样子,笑了笑,“我没事……只有些……喘不上气……”
越东风伸手在他身前穴道几点,替他护住心脉,手搭在他腕上,搭了右手,又搭上左手,眉头皱起,“这么快……”
眼望向那只酒袋。
倏地一只手伸过来,他眼也没抬,扣在人家脉门上,那人低声道,“越兄,是我。让我给季公子看看。”
苏溪年声音微抖,依旧伸着手,他还坐在轮椅上,这姿势有些艰难。
越东风一顿,让了一让,拾刀横空划过,面前栏杆齐腰截断,咚咚坠地。
苏溪年搭上季千里脉门,翻起他眼皮,口舌。
他只静了短短的一瞬间,伸手在怀中摸索,又把先前那只药瓶翻出。
先倒了两粒,一颗一颗塞入季千里口内。很快又抖了两粒,一齐塞入。最后全都倒出,干脆一把全都喂去。他笑了笑,“季公子,此药可缓心脉之痛,你先都咽下去,等我们回家……”
季千里约莫听见了,朝他点了点头。
那不过是眼皮颤了两下。
他躺在越东风怀内,满口是血,微张着嘴,已难谈吐,待血水润药下腹,不多时感官愈加迟钝,仿佛缓了一缓痛,但他鼻下、眼中、耳内还在不断向外涌血,好似处处被人开口,不受控般奔流。一感到他的手在抹去他唇角的血,手一抽,拉住他,“回……回去……”
刚一开口,呛水般呛出一口浓郁的腥气,他转向那牢中,“把他们……放……”
“别说话了。”越东风握住他手,一股真气逼过,声却很轻,“我知道的。什么药我也给你找来。”
大好时机!越兴海见他忽地抽身,席地而坐,一手搂人,一手渡气,空门大开,展身便去——
忽听人道,“兴海。”
终究一顿,沈清河一跃上前,“我来跟你打!解药交出来!”
越兴海微避,那小六竟也忽然扑上来,“……你、你把他都害死啦!”
“胡说,我哪来机会害季公子!”越兴海转与二人纠缠,“小师弟,你可明白得很。”
众人都在隔间,因二人离栏近,大多便挤在栏边也只能看到小块人影,只瞥见转眼两道白影似都红了大半,心中都是一悸:怎会忽然出这样的事?
长虚白眉一皱,看向三僧道。苏无是沉声问,“苏溪年,他中的什么毒?”
江初阳道,“是了,越公子,快将季公子抱给世叔一看,必然……”
“不,不是什么厉害的毒,只是瞧着吓人……”苏溪年道,“半个时辰后我们就出去了,家中什么药都有,不会再有事,嗯,没事……越兄,要快一点儿,把人放了,我们这就……”
越东风抬起眼,苏溪年被他目光一摄,竟说不下去。
“我以为你至少不会想杀你哥哥,”他声音听来还甚平静,“季姑娘,你要谁的命都可以商量,唯独不该是他。把解药拿来。”
众人都一噤声。不知是为这句“要谁的命都可以商量”,还是他让季平沙交出解药。
就算他们都和阿笙那丫头说的一般,因当日江月茹之事,谁也不曾怀疑她在撒谎,可谁也都见过、听过,这丫头对自己对别人都够凶,唯独对她哥哥,那是谁也说不得一句不好……
阿笙急道,“师父,你搞错了,那酒是平儿姐姐带来烧……”
“你闭嘴。”
“可是,可是……平儿姐姐,怎么会害千里呢,不……苏大夫,千里中的什么毒?你、你说话呀!”阿笙乱转几圈,见无人开口,又去拉季千里手,“千里,你还好不好?你……”
季千里自不能答她,看他眼微开,神涣散,浑身血污,阿笙眼泪一滚,把那酒袋捡起,连倒数下,一滴也无。凑近袋口闻来闻去,分明只有酒味,听苏无是又催一声,忙丢到过去,“苏伯伯,你快看!”
他们都忘了这面前栏杆已断,可跨出来了。
那苏无是匆匆闻来,江初阳问,“世叔,是什么毒?”
苏无是未语,脸已刷地一白。
江初阳心下大惊,便连解药二字也不敢问。
“——解药?”
季平沙替他问了,微仰着下巴。
季千里全身瘫软,越东风干脆抱着他坐在地上,不断抹去他眼、鼻、唇边流出的血。
她说这话时睨着他们,他也抬头看着她。
“嗯,你哥哥一直很担心你。他不想你来,我说把你绑了,他不愿意,说你被人关久了。是我的错。我一直以为你想杀的是我。你一时糊涂才被骗,你现在把解药交出来,他不会怪你。”
数人心道,他居然也会说“是我的错”。不过他这话是说,现在交出来,他可以看在她哥哥的份上不怪她。
“……平儿,不是你是不是?”苏溪年急忙道,“你什么时候从家里……你要是有解药,你把解药拿出来……解药……”
她轻轻一笑,看着越东风,“你方才不是说,不强求人放下么。”
“嗯。”
“嗯……说得好听,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她垂下眼,目中充满阴郁的傲慢,“没错,就是我。我不是一时糊涂,我早就想好了,我恨他——我最恨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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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最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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