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平沙未料他还要啰嗦,面上不耐,愈加厉声,“怎么不想?他说过,倘若你们出现在此,你就要舍了别人放下了。你放下什么?凭什么?……你为什么不杀他?你连你娘都能杀,那么多人也都能杀,怎么就他不能?!”
“……平儿姐姐你别这样,”阿笙戚戚然拉过她手,“你别逼师父……师父必有他的苦衷,你看阿笙生来也不知父亲是谁……可我知道他救了我,救了许许多多人,他不是坏人……千里更连蚂蚁都不敢杀……”
季平沙手臂一扬,“别说了!”
阿笙一个趔趄,落入旁边一人怀中。苏溪年眉目一扯,似痛极,然也破了几分恍惚,又将季平沙手一拽,“够了……平……别的先不说,你真有解药就赶快交出来……你别闹了,那是你亲哥哥……你会后悔的,你不是这样的……你怎会……茹儿……”
那仍是密林中牵过的那只冰凉小手,这张脸、这单薄的瘦削的少女身影,也还是他初见的那个模样,他不能相信……他想起方才季千里吞咽不下,他问牡丹要水,她解开腰间酒袋的手在颤抖,不禁也跟着一颤,“……你并非真想害死你哥哥是不是,他是不是也给你种了什么术?是了,是了,平儿姑娘……你……”
季平沙冷冷瞪他一眼。
忽听一笑叹,“怎么老要奴家遇见这样的事。苏小神医,你这到底是逼人还是求人?我看这兄妹俩一个比一个心肠硬,你嘴巴上说穿了也是没用的。”
那道嗓音娇媚,酥酥软软直钻耳膜,却令苏溪年蓦地一阵狂喜,“夫人,宝夫人……!是了,她不肯说,劳驾你……”
“她敢靠近我一步,我立刻咬舌自尽。”季平沙横他一眼。
她见他恍恍惚惚,随即直勾勾望着自己,如呆如滞,如惧如忧,微一滞。
“……你这个傻子,我早说过让你不要救我,别跟我来,你偏不信……”
她像恨他忤逆自己,别开脸,“我答应江月茹了,无论今生来世我都不会嫁你的,你别再缠着我了。”
苏溪年脸颊一抽。
“我没有喜欢过你。一丝一毫也没有。我说的话都是骗你的。你从前怎么过,以后还是怎么过吧,顶好这一生再不记得我。”
她没有一丝留恋,话毕抽手。宝夫人呵一声,“这可糟了,都怪你什么都跟你的小情人说,活人好办,死人可迷不住……”
“好,季小友坚决至此,看来我等今日是难活命了。”一人道,“只老道临死前有几句话,实在不吐不快!”
虽不见长虚面目,他声自有一股清明之力,震得几人心神猛荡,都不禁偏头。
季平沙声一凛,“老道士,你又想让人放下么?我听腻了,你不必说了!”
长虚一笑,“老道既已注定要死,何管他人放下拿起,只想问季小友,可还记得无极门边门主?”
当日边如山见郑雍和惨死、越兴海才是幕后主使,自拉了半条舌头,沾血留下最后言语,此生再不能说话了。季平沙对亲哥哥尚且不屑一顾,对这么个无关之人,岂有半分动容?
冷冷道,“不记得!”
“那实在可惜,”那声一叹,续道,“郑家事后,老道怜边门主再不能言语,又听他堂上自愧,曾与之一弈。季小友可知,边门主曾道,他这一命是小友留下?他更要老道破例收小友为徒,只求小友平安?”
季平沙一怔,任谁听了如此匪夷所思的一言,都不禁一怔。
情不自禁一问,“我?”
“不错,”长虚颔首沉吟,“边门主这一生铁面无情,对人从不曾网开一面,对已更是苛严。他道当日他受奸人算计,成了他人之矛,毁了半生清白,本要自尽谢罪,落个干脆。然他至幸,还不曾让二位小友被冤杀。”
季平沙眉心一皱。
“他这一生最惧江湖无道,最怕少年夭折,原本心灰意冷,全因见了小友不惧生死,要个公道,方才腆脸求生——小友性情中人,必知那断舌之辱,远过一死!”
季平沙没有反驳。
“边门主自谦内敛,这些话是绝不会吐露了。”长虚一叹,话锋一转,“可惜,可惜。可笑,可笑。”
季平沙声气尖锐,“可惜什么?可笑什么?”
长虚徐徐道,“可惜边门主他日若知晓,他盼小友他日亦可如一,他看得起老道,要老道授功小友,护你此后安危,护得世间公道,他这却是一场妄想了。可笑小友可道天下人对不住你,边门主却绝不曾对不住你,边门主如此至善之举,在小友眼中,大概也是愚蠢可笑了。”
季平沙身子一震。
片刻向着那头扬声冷笑,“你们不会活着出去,他如何知晓?你还笑话别人?!”
长虚微微笑道,“我们既不会活着出去,小友又当如何?”
季平沙不屑道,“我自也要死。”
“小友如花年纪,还有万里路未行,不觉可惜?”
“我有什么可惜?万里路不过受苦路,我还稀罕不成!住嘴,你还不如越汇明白!”
长虚却不住嘴,漫声道,“原来如此,那越老先生与令兄先死,都是在脱离苦路,当先享福了!”
季平沙面露冷笑。
“可惜此间百人有余,越小友再是了得,不过双手双足,杀人也要分出先后才是,小友心中可有先后之分?”
众人面目一对,季平沙反唇相讥,“怎么,这样好事,你要讨头一个么?”
长虚道,“老道倒乐意,只这般好事,如何轮得到老道头一个?小友毕竟与苏小神医瓜葛颇深,依小友偏爱,下一个大概该是苏小神医了?”
季平沙猛一滞,神色骤怒,“你好无耻,他没事杀他干什么?!”
“季小友既道万里路不过受苦路,如何叫没事杀他?”长虚泰然道,“小友难道竟不曾想过苏小神医的下场?小友难道憎恨如斯,要独留他一个在世行苦路?”
季平沙又一顿。
“既如此,苏小神医之后,那又必是他生父和他侍女了。”
“小友身边那十来岁孩子,虽还年幼,也实在不该多在世受苦了。”
“听说小友还有个孪生弟弟活在人世,那也该一齐……”
他一字一句不疾不徐,犹如一道清泉流过,季平沙却一句也答不出,蓦地捏紧拳头,“关你什么事!我管不着!你更管不着!”
长虚嗯地一声,“老道自然不管,越小友,你这就把我们一齐杀了罢!”
众人都听明白,越东风眉眼微抬,看向苏溪年,眸中闪过讥讽。季平沙立时向前一步,尖声道,“我让你杀了你爹!”
他还未开口,苏溪年坐下轮椅却向前一推,“……这般好事,苏某自要讨头一个了。”
季平沙蓦地将他手臂抓住。
苏溪年拂开她手,冷笑道,“季姑娘这是做什么?苏某多少为你断了双腿,难道连先死也不能么?”
季平沙怒道,“你敢威胁我!你以为我怕你死!”
虽如此道,她这一声多少泄了几分颤抖。
一只小手细骨紧凸,几乎刺破肌肤。
苏溪年不去看她,冷冷道,“……我当然知道你季姑娘不会怕,苏某不过是个色迷了心窍的可怜虫,死了不足为惜。”
“你……”
“只你记住,你想摆脱了我安安心心去死,那是绝不可能。你愈要我忘了,我记得愈分明。你不许我缠着你,我必生生世世缠着你。你要我今后和从前一样,我便偏不如此。”
“啪”地一声!
几个侍女叫着“公子”,苏溪年脸颊一偏,季平沙还想下手,却被他抓住手腕。
“季姑娘,你说你都是骗我,我却不曾骗过你。”苏溪年目光深深,“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个让你打耳光的人了。”
季平沙一颤,终于发现他手已和她一样冰凉,像两块坚冰碰在一处。
终于还是一滴眼泪自他眼中滑下,好似落在她蜷缩的掌心,她一瑟,苏溪年又紧握住她手。
“平儿。”他低了声,终于还是带着哀求。
“到此为止,好不好?”
季平沙秀眉狠蹙,手一抽未动,苏溪年又道,“否则你会后悔的,你要你娘和姐姐怪罪你么?”
季平沙浑身震动,怒瞪着他,“你住嘴!”
“我长了一张嘴不说话,为何要住嘴?要么你就先杀了我。”苏溪年沉声,“我也叫过你娘一声娘,叫过你姐姐一声姐姐,你要我往后见了她们怎么说,说我看着你杀了你哥哥?”
“我说的……”
“不作数,你说的不作数,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你养的狗,说丢便丢?天底下没有这般好事。”他急急打断她。
他看她动怒,便如寒冰裂缝,终于有了一丝往日模样,那先时被惊惧压制的冷静也似都被唤醒,“够了,就这样,别的都好说,别对你哥哥动手……你不是说过,你最爱你二哥么?”
季平沙唇口一张,蓦地紧咬住,苏溪年连声道,“从前你不是最盼着他回来么?关在郑世允屋中时日,你不是都想着哥哥来陪你么?你不是说你娘托梦要你好好照看他,宁死也不让别人害他么?这些也都是假话?”
季平沙别过脸。
“你看他现在受了这般大的折磨,够了,已经够了,平儿……”
好片刻,那杏眼中凛冽的寒光出现一线消融。
她终于还是缓缓摇头,“不行……”
虽如此道,她声气已不如先时坚决,苏溪年急问,“哪里不行?”
“不行,不行……”她摇头,强自冷声,“……江月茹……”
“可以!可以的!”苏溪年又道。
“茹儿的事……我们去求世伯原谅,他要打要杀都随他。我,我们……你怎么答应茹儿,我便怎么做……”他咽了口气,“我今后再不缠着你了。我们作了孽,我陪着你行善积德,一件不够十件,十件不够百件,百件不够千件万件……”
他说到后来,声哽咽。
季平沙眼泪更夺眶而出。
在苏溪年替她揩泪之时,她身子似也一软,只是还一个无声口型。
那似是“晚了”。
“季小友,”长虚虽看不见,但觉正是时机,沉声道,“大错还未酿成,为时不晚。小友只要交出解药,放出大伙,老道愿以性命护小友安危。季小友但有善心,老道可将全部武功传授于你,那时想与越小友寻仇或如何,堂堂正正,生死干脆,何至于背负痛苦轮回?”
“不错,季小施主,”圆能温声道,“老衲早见你痛苦至深,未能开解,实在罪过。施主非大奸大恶之人,令兄更何其无辜?老衲绝不强求施主放下仇恨,施主若放了大伙,老衲……老衲作主,少林真经亦可破例为施主观闻,当日若有人存心欺辱施主,也都与施主赔罪。”
他声一顿,“……眼下耽误不得了,施主且放了人,让大伙儿齐心协力,共为季小施主寻求良药,你看如何?”
其时苏家父子绝口不提解药,老和尚隐约已不安。
师兄以性命换来局面,转眼如斯,纵使出家之人,也暗叹一声命运弄人。
只此时就算还有千般万般的疑问,也不能再火上浇油,看这少女终于还能动容,盼她一念间松口,先饶了众人性命。
但闻他语毕,那圆聪还未开口,一人已连喝“住嘴”!
“——季姑娘!万不能听这些和尚道士胡言!他们都贪生怕死,必是骗——”
还未说完,沈清河一掌拍去,“你住嘴!丫头,你听他们的,你想找这小子打架,我也教你两招好啦,”
“听个屁!”乔五哪肯住嘴,躲闪着扬声大喊,“你放他们出来,第一个死的必是你!你就是不死,凭你要杀越汇,那也是异想天开,错过今日,绝无可能!”
牢中众人喝骂,“姓乔的,你少啰嗦!你巴不得大伙儿给你一个陪葬!”
“喂,小贱……那丫头,你把解药给了你哥哥,放了我们,我不杀你!”
“我也不杀你!你要杀越汇,正好我们是一伙!”
也有燕凌呆呆道,“你们真太也……”
那越兴海又喝道,“季姑娘,杀了他们!路已走了,回不了头了!”
季平沙如在梦中,茫茫然四处张望。
“平儿,别听他们的,快把解药……说来,我们就走……”
“丫头,是走是留,你来选罢。还剩一柱香的功夫了。”
她听见那苍老的声,又低下眼,看见那血人。
“你这老不死的!老子要把你挫骨扬灰!你……”
“闭嘴,你们全都给我闭嘴!”季平沙忽又尖声,手臂一拂,“吵死了!”
“平儿……”
“你别说了。”
季平沙如梦方醒。
她重新站直了身子,那目中又成一块坚冰,比先时更牢固、阴冷,“晚了,你遇见我太晚了。”
“季小……”
“住口老道士!”她冷笑着,“你们也说得太晚了。”
她似为方才短暂的犹疑深感屈辱,笑容颇有几分残忍,“真以为说几句好话,我就会听你们的?我告诉你,边如山那是自找的。”
老道白眉皱起,与吴志视线相接,都微点头。
季平沙转而看向一直没说话的越东风,观看他神色,“你是不是也以为,我要听他们的了?你是不是还以为有盼头了?”
越东风淡淡道,“有么。”
季平沙得意道,“当然没有,我不是他们,指望别人来教我做什么!我只信我自己!”
“嗯。”
“嗯,别啰嗦了,那老头子正在背后笑你呢!”她微扬着下颌,“他俩只能活一个,快点儿,你来选!”
“不……”他怀里又发出微弱的一声。
越东风垂眼看着他。
季千里目光涣散,仿佛无意识发出的呻.吟。
他的身体是个已渐干涸的血湖,大量鲜血从此发源,不只将他也染红了,更已积起一片血池,汩汩流入稍低的牢中,也流向隔壁。
“我可怜的孩子,”那柔媚的嗓音头一回让人听出几分悲悯,“血就要流干啦……”
拖延进入下章。。出门喝酒,点了杯「千里平沙」,好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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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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