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驶进巍峨的宫墙,阿忘住进了一个小院落,叫暮池院。
在回京城的路上,她可以透过马车车牖看到各种景色,在暮池院,只有四四方方的天,和一口流向宫外的活水池子。
侍女说她们脚下踩的是皇城东宫,南国攻陷不过几年,余孽微消,东宫,乃至陛下所在的皇宫,时常出现刺客,绝不可随意走动。
人到了一个地方,就要守一个地方的规矩。阿忘明白。即使做人糊涂,上三一刻不离开地守着,她也必须听话。
但人总是会有耐心被耗尽的时候。
“姑娘,您开开门呀,再怎么动怒,饭还是要吃的。”
东宫侍女提着食盒,语气焦急。
屋内未有人应。
侍女扭头问上三:“这可怎么办?”
上三重重地敲了两下门:“姑娘,再不开门,奴婢就只能硬闯了。”
“啪”的一声,陶瓷砸地破碎的声音。
阿忘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语气羞愤,“门你能破,等你进来,我依旧不愿意进食,难不成你要撑开我的嘴,硬把食物灌下去不成?”
上三收回将放在门环上的手:“奴婢不敢。”
一道甜美又不失庄重的女声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院门走进一名少女,几名太监宫女跟在其后。她身着朱红赤金线白貂皮袄,发髻点缀金玉珠宝,走起路来下巴不自觉微仰,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富贵花。
上三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商芙嘉矜持点头,看见屋门紧闭,又瞥见侍女提着的食盒,瞬间明白前因后果,笑着拔高音量:“听闻姐姐今年十之**,怎么还跟我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一般耍小性子?兄长前几日传信于我说东宫来个姐姐,不喜拘束,唤我过来多走动走动。兄长有令,我自是无不答应,却因近来遇上些不爽利的事情给耽搁了,没想到竟惹得姐姐这般生气,岂不是商嘉的不是?”
“真是兄长叫你来的?”
屋内传来怀疑的声音。
商芙嘉微微一愣,望向上三。
上三低声道:“阿忘姑娘记忆错乱,将太子殿下错认成了她的兄长,时而记得殿下是殿下,时而固执地唤殿下为兄长。”
商芙嘉啊了声,有些新奇,也有些怜悯。她只知道阿忘是从红日教的老巢里被带出来的,却不晓得还有这段故事。
“自然是兄长,他担心你一个人待得寂寞,特地唤妹妹来陪伴。”
商芙嘉试探着:“姐姐何不把屋门打开,莫辜负了兄长的一片好意。”
须臾,门咯吱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张貌美的脸庞映入眼帘。女人面若桃花,柳眉微蹙惹人怜惜,一双春水般纯洁的眼眸盈盈一望,带着多日困扰的愁绪委屈,纵然心肠再硬的沙场将军也要缴械投降。
商芙嘉忍不住嘶了声,忽然觉得外面“储君金屋藏娇,深受其魅”的传闻可信度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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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恩殿,宫灯灼灼。
桌案上文书奏本如山,商禹提着笔批阅。宫人不敢打搅,每隔一刻钟轻手轻脚地往灯里添加桐油。
中途上了一道宵夜,东宫主人未食用。又不知过了多久,太监黄如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上前一步勾着腰,低声道:“殿下,天亮了。今日休沐不早朝,不如歇息会儿再料理剩下的政务。”
商禹手中的笔一顿,抬头向窗棂外望去,天边泛起青白色,不知不觉中竟然快到第二日清晨。
他奉命平定南边邪教叛乱,一去便是两季,给足了六弟魏王培植党朋的空间。如今他返京一月有余,虽收回了监国之权,但政令不行。再加之荡平邪教,首犯却逃之夭夭,红日教随时可能死灰复燃,朝野上下质疑不断,以致待处理的要事数不胜数。
“大监下去休息,让底下人进来伺候。”
言语间没有要停止批阅的意思。
黄如道:“殿下,政通人和不在一朝一夕,身体康健时刻守着影响啊。”
他觑见被折子压在最下面的人两张绫娟,上前小心抽出来,递上前。
“这是公主殿下和阿忘姑娘画的绫娟,前几日送过来的,殿下一直未来得及看。”
两张绫娟画幅有扇面大小,其中一张画的是牡丹花开,姿态富贵华丽,工笔精巧细致,一瞧便是公主的作品。
商禹拿起另一张展开,一只雀儿跃然娟上。它被藤蔓勾着指甲盖大小的爪子,羽毛黯淡的翅膀不断扑腾,尖喙上扬张开像是使了吃奶的劲在鸣叫。
他轻笑了声:“这是时刻不忘痛斥本宫。”
黄如眯眼一笑:“年轻儿女谁不爱自由,阿忘姑娘实在纯粹。”
商禹不置可否,指腹摸索着那只怨怼的雀儿:“你看哪天公主有空,请她带着阿忘上街,以免真的闷死在东宫,叫本宫名誉受损。”
“殿下心善。”
“记得增派些忍受。”
“是。”
商禹忽然问:“南边可有消息?”
黄如答:“昨日刚得到消息,民间却有秘术能使人痛感相通,甚至生死与共。不过这些只存在老人口语之中,如今还未曾出现过这样的实例,想来都是传闻。”
“传闻么。”商禹捏皱了娟绫,雀儿变得扭曲奇怪。
黄如眨了眨眼睛:“生死与共这种话,奴婢只在夫妻之间听过。天下最重之情,除了父母养育之恩,便是赤发早系,白首永偕。那等秘术,许是不知从哪对神仙眷侣的故事里演变——”
“大监。”商禹声音森冷,猝然打断。
“是。”黄如肩膀哆嗦。
商禹抖了抖娟绫,对折搁置桌案,抬眼看他,眼色凌厉:“本宫身边不需要心侍二主之人,明白吗?”
黄如噗通跪下:“殿下恕罪。”
“下去自领十五大板,唤其他人来侍奉。”
黄如肩膀一懈,如蒙大赦地退下。
他原是景阳宫中的管事牌子,一年前先贵妃去世后才到东宫侍奉。彼时太子殿下已是弱冠之年,早就形成了深沉持重的性子,喜怒不形于色。他虽是近侍之人,却难猜其心思。
太子太子妃成婚已有三载,起先也恩爱过,但现在是众所周知的感情淡漠。虽说皇家夫妻不比民间夫妇,他来到东宫才知太子对太子妃能冷漠到形同陌路的地步。
不过即使如此,太子妃依旧爱重殿下,希望能修复二人关系。此前,她一直晓得殿下的规矩,从不逾矩,量力而行。
只是因宫中近来的传闻,那位阿忘姑娘有上三保护、公主作陪,确实深受殿下看重,太子妃这才慌了神求到他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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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忘近来眉中带喜。
公主曾提议带她出门游玩,但遭到承恩殿那边一口否决。她以为她就要这么憋死在暮池院,不知怎的,公主又说要带她出去,承恩殿那边不仅没有阻拦,还贴心备至地准备了许多。
即使便衣侍卫跟了一群在身后,四周被武婢围得严严实实,她依旧兴奋雀跃。
清晨像是眨眼之前的事情,阿忘踩着落日黄昏回东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虽然遗憾时间过得太快,但觉得一定会有下一次机会。
从东宫侧门到暮池院,要经过一座偌大的花园,她此前从未见过。走在青石板路上,正欣赏着独傲枝绣凤黄梅,一名高傲华贵的女人迎面走来,金丝绣凤披风在空中翻飞,步摇摇曳,气势不善。
阿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刚想张嘴说话,人已至身前,神情倨傲不屑。
“皇嫂,你怎么在这?”商芙嘉惊讶。
殷华裳看都没看她一眼,给侍女一个眼色。
那侍女仆随主性,抬着下颚走近,戴着玉镯的手高高扬起。商芙嘉下意识地先倒吸一口凉气,眼睁睁看着一巴掌狠狠地扇在了阿忘的脸上。
小火者赶来禀报时,黄如刚躺上太师椅,屋内烧着无烟碳,人感觉软绵绵的。
“大监,那暮池院的姑娘受了伤,昏过去了!”
黄如惊得从太师椅上跳起来,立马披上外衣,往承恩殿赶。
“殿下!”他走进殿宇,扯着嗓子:“阿忘姑娘她——”
黄如瞪着眼睛,声音戛然而止。商禹位于书案后,手紧撑着额角,浑身萦绕着压抑的肃杀之气,仿佛万钧怒火喷涌而出。
黄如脚步猝停,嗓子发紧:“殿、殿下......”
商禹瞥他一眼,狭长的眼睛幽深愠怒,黄如迅速低下眼:“殿下,阿忘姑娘她受伤了。”
“是谁?”
“是......太子妃。”
暮池院,阿忘昏睡在床上,太医隔着手巾把脉。
一名瘦高的侍女上前指着阿忘,声音尖锐:“太医,不就是磕了一下脑袋,怎么就昏死了?”
太医眉毛拧起:“她气息窒障,脉络紊乱,经不起折腾,这般实属正常。”
“谁信。”瘦高侍女转身看向殷华裳:“娘娘,奴婢瞧她定是装的,自己昏倒在地磕了花盆,就是想把罪责推到您头上。”
殷华裳上迈开脚走至榻边,睥睨着阿忘,眼神中带着厌恶,瞥向太医,下巴微抬暗示:“醒不来最好。”
“皇嫂。”芙商嘉蹙眉。
殷华裳转身,冷眸望去:“不过一个下贱胚子,这你都要拦?”
商芙嘉暗叹了口气:“阿忘与兄长的关系并非传闻中那样。”
“你是他的妹妹,自会替他掩饰。”
“这跟我是兄长的妹妹又有何关系?这些日子我时常来东宫,自然看得清楚。阿忘到东宫这么多天,兄长没踏入过暮池院半步。”
“你们商家人巧舌如簧,最会撒谎。”
“皇嫂,你与兄长之间的事情,不必牵扯他人。并且,兄长的耐心倒底有限,今非昔比,还望皇嫂慎之。”
殷华裳面色一愣,双眼窜起怒意,抬手直指:“商嘉,即使陛下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你何来的胆量!”
商芙嘉心中早有不满,斜眼冷凝:“今日之事,早有因果,皇嫂再清楚不过。”
“你!”殷华裳最恨旁人提及旧事,也不顾商嘉是嫡公主,高扬手准备狠狠教训她一次。
商芙嘉没想到她嚣张至此,震在原地,眼见巴掌快要落下时闭上了眼睛。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却问一声诧异的呼唤——
“殿下。”
手被抓停在半空,殷华裳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商禹,眼神错愕。
外面雪花飘飞,商禹赶来,浑身裹挟了一路的风霜,却也不及眼眸中的寒冷。
“殷华裳,你这是以下犯上。”
他甩开她手的力气不轻,似乎不想多碰她一下。
殷华裳来不及多想:“殿下,你怎么会来这里?”
平日这会儿,他都是在承恩殿处理朝政,不允许任何人去打搅,违者是要挨板子,甚至撵出承恩殿不再侍奉。
她低头瞥见他被雪水浸湿的漳绒明珠靴,忽然意识到,心沉入底部,嘴角讥讽:“殿下,去年我身患重病,太医说熬不过初冬,也不见你如此着急啊。”
商禹冷漠地看着她:“你故意怀雪冻伤自己,愚蠢。”
“那全然因为你心肠冷硬!”他看她的眼神,与看东宫中任何一名宫女的眼神毫无区别。殷华裳心如刀割,鲜血淋漓:“若不是你半年不来玉露殿一次,我何至于伤害自己?”
“你嫁与本宫时,就应当料到。”
“是,我挟殷氏满门之殇嫁给你,我可耻!但商禹,你不曾给予我一点真情,哪怕一丝一毫,你言而无信!”
“当初你要太子妃之位,本宫已然做到,其余的,是你不必抱有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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