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本来笑得无声，可苏梨却在楼上听到了清晰的回音，像是小娃娃、又像是女子的声音。
到底是它在笑，还是旁边街坊邻居的笑？
一瞬间，苏梨觉得恍惚而糊涂，这是遇见幻术了吗？
可白骨小人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反而从妆龛上跳下来，一步一步朝苏梨这尊木偶走去。
——它抱住了她的腿。
小小的骨质的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裤脚和脚踝，冰冷和硌硬感觉哪怕是木偶如苏梨也感觉到了。……它还在晃悠她。仿佛讨要抱抱的小孩，不被满足誓不罢休的样子。
鬼啊。苏梨在蘅门长大，诸多奇人异兽也算是见过不少，但这么阴气诡谲的妖物还是少见；更何况，现在她法力法器全无，就是人间一走卒。想想更害怕了。
——她还不能叫出声。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苏梨突然觉得死在棺材里其实也不错。
“小髅，”空旷的窗户外，低低地传来一个声音，“你又淘气了。”
夜已经很深，除了镇上的更夫打梆子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连狗叫都没有。
所以这低低的一个声音显得格外明晰。
是个男人。似乎在某户人家的屋脊上。不远不近，看样子在等面前的这个小妖物。
……是它的主人吗？
小髅听到有人唤它，本来停顿了一下，后来发现主人并不打算过来，又开始故伎重演；——它就是不走。
简直了，能不能有点边界感？谁家的小孩这么没教养！
苏梨心中又开始怒骂：她在蘅门虽然没皮没脸，但也没做过恶，凭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啊！
要不是现在动弹不得，她简直要将它一脚踢开!
窗外的男人似乎感觉到她的不耐烦，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更沉重，还带着一点生气：“走了。”
小髅感知到主人的情绪，情知自己不能再胡闹了，便一步三回头地朝门窗外走去；到了门口，似乎还有些舍不得，踌躇着想要回到苏梨身边，被身后的一根蛛丝一扯，便嗖地回到主人身边去了。
听那吧嗒吧嗒的声音，应该是扭了几下，坐到主人的肩头稳当下来了。
后面没有了声音，似乎是大风吹过树梢。小髅和他的主人借着这阵风离开了。
原来这个小骷髅身上还有看不见的蛛丝啊，一扯就可以回去了。若是自己能从木偶中摆脱出来，再见到这小人，找到蛛丝，是不是小人就能为我所用了？
苏梨真是摆脱不了老二的散漫性子，眼下被囚了，还有心情想这些七七八八。怪不得师门总是对她翻白眼。
看着这月色高悬的样子，离掌柜说的天亮还有几个时辰，苏梨爽性放松下来，眯眼打了个盹。——反正现在一具木偶，内元咋样也看不出来，不会有人在意的。
天亮的时候，鸡没叫醒苏梨，却被周围一顿吵吵给弄醒了。
“哎，醒醒！”有人推搡她。
“这就是新来的老二？”
“这人叫什么？”
“裁云庄没人比她更蠢了！就叫老二吧。二傻也行。”
“怎么也是女儿家家的，二傻这名多少有点不尊重人的意思，叫二姐好了。”
“行。卖个面子叫二姐吧。”
于是，不等苏梨醒过来，她在这里的名字就被起好了。
二姐。半是戏谑半卖面子，凑合。
掌柜的上楼时，苏梨终于从八仙桌上抬起头来。……变回人形之后，困顿交加，她也不知道啥时候睡到桌子上。
昨夜的那些木偶，与她一样，此刻尽数变回了活人。一二三四五，算上她一共有六具！
原来这个死老头在这里养偶人！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苏梨大怒操起镜子边的一根长棍，就要与老头肉搏！
没人拦她，也没人加入。那五个人反而后退了一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专心看戏的样子。
死老头看着一把年纪，顺手薅过苏梨手中的棍子，还迎头给她敲了一脑门。
要死了，她这个鬼凡胎还是个女的，打不过这糟老头。
一把年纪了，还不死！苏梨被打得士气大跌，坐在地上撒泼打滚了一阵：把我坑到这鬼地方，看我不拆了你的铺子！
一番折腾之后，楼上的桌椅翻倒得东倒西歪，目之所及，没有一件规整的东西，苏梨才消停下来。
“闹够了？”掌柜的斜眼看了她一下，兀自下楼了，“闹够就把它们归置好，待会下来接客。”
接着听见楼下门闩打开的声音。……镇上早市开了，此起彼伏的早点铺、糖葫芦，还有叫卖灵石、妖骨、邀人乘舟前往朝云国的码头票贩子，显而易见，这里是人间和妖域接壤的地方，卖的东西、风土人情无一不说明了这一点。
苏梨没空理会，而是在楼上对一干前辈大呼小叫：
“接客？凭什么要我接客？我什么时候卖给这死老头了？……你们就这么听他话吗？”
“不出三天，二姐就想开了。”一干前辈兀自将八仙桌扶正，灌了一壶茶，一边打量着苏梨，一边如此下结论。
“二姐？凭什么叫我二姐？”苏梨见老头走了，开始跟几个伙计发泄剩下的火气。
整个裁云庄你最二，不叫你二姐叫你啥？
众人想了想，一致如此说。
……原来，铺子里的这几个偶人，都是中了掌柜老头的掉包计进来做的傀儡。只有苏梨这个二货，是自己主动送上门的。
掌柜经营傀儡裁云庄已有近百年，这几十年搬到了镇上，但不管在哪里，庄子里的偶人，都是新人换旧人一代代传过来的。
每逢有倒霉的客人换上旧人偶穿的衣裳，那便算完成了新旧交接，从此变成新的偶人，接过前辈的衣钵在裁云庄当伙计，直到下一个倒霉鬼换下他的衣裳，将他的位置顶替了才能离开。
得救的人偶往往会捡起客人的衣服，离开裁云庄，以新的面目外出走动。
虽然还是在替掌柜的当差，但多少算是个自由人，只消打听消息，不必杀人放火，更不必与神魔过招，所以出走的伙计在自由之后，多少都狗血淋头骂上掌柜几回，但烧铺子、卖师傅的事，几乎没人干。
毕竟，在铺子当差的时候，师傅虽说不让出门超过二里，但待他们还算不薄，再加上还有一干师兄弟姐妹在，念在往日情谊，倒也没人不顾他们死活。
另一方面，裁云庄的衣裳在镇上略有口碑，等下一位替死鬼往往用不上十年，再加上这期间学到的通灵本事，伙计们撩拨下算盘，心里骂上死老头几回后，权当狗咬走偏门运，算了。
总而言之，庄上这么多年来，五个伙计从不多也不少。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身份，唯有苏梨这二货，打破规矩，自己主动穿了庄上的衣裳、照了银镜，将原本五具木偶变成了六具。
蠢得一干伙计看她简直来气，如同蘅门的一干师尊师姐一样，也开始对她翻起了白眼。
银镜自开张以来从不示人，那天刚好拿出来晾晒，就能让她照了。她不当伙计谁当？
天选二货，没啥前途。
一壶茶灌完，伙计们横吹胡子竖吹眼、陆续下楼去接客了。
苏梨气恨不过，并不想下去接客。便独自在楼上闷坐，立誓耗死老头子也不服软。
最后剩了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前辈，看她一个人坐着，将她扯了下去：最近秋收客人不多，楼上无聊，楼下看看也无妨。
今日客人确实不多。
伙计们无事可干，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
“二姐昨日来时，着实兴奋，还以为又有人要远行了。”
“白高兴一场。”
“我气得一宿没合眼。……偶人从五具变成六具，以后出师更难了。”
苏梨听着伙计们怨气冲天，不得不转移话题：“昨晚的那个骷髅小人，是谁家的？”
她还在想着那个小东西和它的主人，看上去有点本事，不知能不能为她所用，助她逃离这个裁缝庄。
“骷髅小人？昨晚有人来过吗？”
“问阿寻，我向来闭眼睡，他年纪轻最能熬夜了。”
“我昨晚一宿没闭眼，别说小人，梆子和狗叫了几声都一清二楚啦。眼下真是困死了。”
“二姐是不是刚来，气糊涂了？”
都没看见吗？
可昨晚打那么大个霹雳雷，怎么全都一无所知？
苏梨纳罕不已，又提了一嘴，还是没人理她。
“还有一个男人，站在外面屋脊上，说了几句话呢！”她不死心地提醒他们。
伙计们面面相觑地看了几眼，无声地笑了：
“才关了一天，二姐就开始想男人了。以后漫漫长夜，可怎么熬啊？”
“说得什么话？裁缝铺不是男人吗？以后姑娘们晚上专心想我，我阿寻义不容辞！”
“死阿寻，你刚才不是困死了吗？这会又精神了？”
“油腔滑调，裁云庄我看你最欠揍。”
一干人又笑又骂，苏梨说得仍旧没人放心上。
……他们都没发现那个人和小骷髅？好生奇怪。
那昨天夜里是自己发梦？
苏梨想不通，看着裁云庄外零零散散走过的街坊，她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想逃。
刚被抓进来，让她认命是绝不可能认命的。眼下掌柜老头不在，正是好机会。
她借着送客的由头，送一个主顾出了铺子，张罗完一切将近黄昏了。
此地距离铺子二里不到，她四处打量了下，前面不远处是个码头，穿过脚下这条甬巷就到了。
她往后左右看了看，没人尾随。就是现在了！
她拔腿就冲，长长的巷子里她的脚步声清晰可闻；然而，没过一会，传来巨大撞击声和哀嚎。
她撞上结界了。
死老头算准了他们想逃，要在铺子半径二里的地方罩了看不见的铜墙铁壁，铺子里的伙计一旦撞上，就跟冻在冰层里一般动弹不得。
苏梨此刻像极了一个扑棱蛾子被罩在网中，除了呼救无计可施。
救，救，救命啊……
谁来救我？
吧嗒吧嗒，旁边的屋脊上似乎有小小的东西在行走，不时地伴着一点跳跃奔跑，似乎有个淘气的小兽，兴奋地赴一场遇见。
等到行走到苏梨附近的时候，小东西停住了，一溜烟地从屋脊上滑下来，伴随着瓦石磕碰的微响，苏梨听出来了：它坐在了屋檐上。
嘻，嘻嘻。
是昨晚那个骷髅小人！在斜对面的一个屋顶边沿！苏梨看到了！
它晃荡着悬空的腿骨，开心地左右摇着肩颈和头颅，似乎一个跟随父母主人出游的小孩，惬意得很！
更要命的是，它分明看见苏梨的窘境，怪异的姿势引得它再度咧嘴。它甚至拍掌前仰后合了起来！
拜托啊，现在不是出门串亲、游街看戏啊！有人被绑了！你能不能严肃点！
苏梨恨恨地盯了小骷髅一眼，终于忍不住开骂了：“很好笑吗？信不信我拆了你骨头？”
小骷髅似乎是被吓到了，拿手捂着嘴巴震惊地看了她一会，然后嗖地一下躲进一个屋檐拐角后，不出来了。
就这么走了？也不帮帮我吗？
苏梨蓦然有点后悔，刚才对这个小骷髅有点粗鲁，它其实本可能帮她一把的。
“这个封印的结界，给我解开！——小髅，你给我出来！”
躲在暗处的小骷髅听到召唤，探出了一个头，本来打算过去，似乎又想到什么，往苏梨身后不远处地地方看了看，似乎在征询什么意见。
显而易见，暗处的那边有什么给了它回应。小骷髅得令后，一步一挪地从拐角处靠了过来，一个眨眼的功夫，小髅从屋檐纵身跃到苏梨的脚边。
它在掰她的脚，似乎想将她从结界中掰出来。
可这个结界很大，超出了小骷髅的能力范畴。徒劳无功地努力了许久，小髅似乎力竭了，垂头丧气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往苏梨身后做出了个求救的表情。
像一个在外碰壁的小孩，回头去找自家的大人。
……结界无声地融化了。像春暖之后化开的冰层，汩汩地淌在地上，又迅速的蒸发。仿佛刚才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
苏梨一下子坐到了地上。
——旁边有它的主人，是一个强大且行踪莫测的妖神！
苏梨想到这里，马上弹起来，戒备地转身往后撤。敌我力量悬殊，她不得不防。
甬道上没有！旁边屋顶上也没有！怎么会没有？他分明在附近！
苏梨再把眼睛放远放高一点，这一次，她看到了：
在一丈远的七层高塔上，有一个被暮色笼罩的黑影，他带着风帽斗篷，衣角在风中微动；层层叠叠的风帽几乎遮住他整张脸，只露出几缕微卷的发，和一双似有非无的眼睛。
是一个男人。……昨晚的那个男人。
他为什么站那么远？他为什么不说话？他为什么接连出现？
没错，你看到的稿子是我提前2-3天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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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骨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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