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旗将褥子和大氅送过去时,盛钧则正在清创,白日里被蛮人弯刀划开的口子冒出脓血,右臂上短小的伤口在血肉模糊中异常狰狞,盛钧则也是此刻才发觉那刀上有毒。
匕首在烛火上被烤红,盛钧则面不改色的割去伤口边缘的烂肉,血顺着手臂流到地上,洇红了一片。
“东西放桌上就好。”盛钧则头也不抬的对小旗说。
小旗依言将东西放到桌上,路过盛钧则时,他余光向下暼了一眼,正对上盛钧则抬起的眸子。
“谁叫你送来的?”
小旗停住了脚,这东西是廖阳交给他的,多半是世子的意思,可廖阳不叫他说。
小旗垂眼,支吾道:“夜里黑,我没瞧清是谁。”
“嗯。”盛钧则继续低头清理伤口,匕首在臂上划过,他跟不知疼似的,生生将深处的血肉挑了出来,血溅在他眼角,像是淌下的泪,可他眼里半点波澜都没有,仿佛剜的不是自己的肉。
饶是小旗在军中待了多年,看到眼前一幕还是心头一惊,低头退出了帐中。
盛钧则将烂肉刮干净后,撒上了药,随意撕下一截袍子绑住伤口,他对着水盆将脸上的血擦干净,转头去看桌上的东西。
褥子不是新的,被人用过,下面压着一件大氅,盛钧则将氅衣抖开,雪白的貂毛如玉凝光,用的是一块完整的雪貂皮,能拿出这般东西的,整个戍南军中还能有谁,不叫人说就看不出了吗?
盛钧则将东西收好,吹灭了烛火。
翌日清晨,天刚亮苏恹行就拿着听雨刀出去跑马了,回来时已经过了饭点,他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就着冷水把昨日剩的白馕吃了。
此时快到与蛮人的休战期,照常不会有仗要打,校场上副将朱远赢了比试,大马金刀的往旁边木墩上一坐:“还有谁来?”
剩下几个没上的将士相互瞧了瞧,一时间没一个上前的,和朱远打他们只有输得的份。
苏恹行正路过这边,看见这一幕,当下扬声道:“我来,我与你打。”
说着,苏恹行单手撑着栅栏上翻了进去。
看见苏恹行,朱远眼前一亮:“将军。”
苏恹行冲他一挑眉:“不是要找人比试?走,我和你打一场。”
两人向台子上走去,周遭将士就在下头打趣:“朱副将,这把可得敞开了打,你要是打赢了将军,大桉三将可就换上你的名了。”
如今大桉三将,长关访雪苏恹行,平沙落雁宋祈礿,引风挽弓江枕闲。
当年与瓦真十三部雪后一战,苏恹行独挑岐剌部主将赤尔哈,救回被围困的将士,当时风雪漫天,听雨刀上热血未凉,苏恹行斩下赤尔哈头颅,于长夜炬火中睥睨千军,那惊鸿一眼自此成了岐剌挥之不去的噩梦。
后来此战声名传出西南长关,有文人醉后挥毫落笔,写下七个大字——长关访雪苏恹行,就这么传遍了整个大桉。
“谁说的,待会把你也拎到台上比比。”朱远冲台下的将士说。
苏恹行卸了听雨刀,搁在一旁,也笑道:“不说大桉三将,打赢了叫你当世子都成。”
那边朱远早就卸了兵器,自己人比试用兵器容易伤着,磕着碰着都不好。
风裹着拳头向前,被苏恹行侧身躲过,朱远人长的高大,拳头打下来也重,苏恹行使了巧劲将他的胳膊折回去,横腿扫向朱远下盘。
朱远单手往地上一撑,把身子腾空片刻,随即借势踹向苏恹行胸口,却不料被苏恹行把住了腿,使劲往前一拉,手肘迅速击向朱远肩头,朱远吃痛,手上卸了力,就这么被苏恹行拎腿掀了起来。
乍然凌空,朱远心下一紧,将腿蹬了出去,正踩在苏恹行膝上,借力往上踢去,苏恹行也不躲,等着那一脚快踢到面前时才骤然侧身后仰,一脚踹在朱远胸口。
苏恹行趁朱远俯身的间隙擒住他臂膀,向后拧去,单腿压住他的后背,就那么生生将朱远压的单膝跪地。
朱远挣扎着欲起身,可苏恹行在后头绞住了他双手,叫他动弹不得。
这场是朱远败了。
苏恹行放开朱远双手,将人拉了起来:“前头那两拳打的不错,要真打下去,能把蛮人的脑子给打开花了。”
汗珠顺着苏恹行下颌淌下,脸颊因剧烈运动而泛起红晕,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目愈发惊艳,他皮相生的太好,以至于让人生出不可正视的感觉。
朱远垂眸一瞬:“与将军比还是差了意思。”
“你下盘不稳,能打出这样的拳已是出众,”苏恹行说,“平日里可以找廖阳多练练,他下盘稳。”
朱远应下,正要再说什么,却见苏恹行已经拿了听雨刀下了比武台,径直朝北边走去。朱远视线扫过去,只见北面木栏外正站着一个披玉白大氅的男人。
盛钧则见苏恹行走来,嘴角勾出笑:“世子怎么早早就下了台,那一场打的好着呢。”
“这不是瞧见了盛大人,”苏恹行撑着木栏翻出来,“与他们打左右都是我赢,没意思。”
苏恹行快速打量了盛钧则一眼,貂皮大氅穿在他身上短了些,只堪堪遮住一半小腿,露出里面黑袍的衣摆来,苏恹行眼尖,瞥见那袍子下摆缺了一截。
“盛大人,怎么这般清廉,袍子都破了还穿在身上,”苏恹行打趣道,“都说澧都养富贵人,你瞧着到不像。”
“官低俸少,在澧都本就不易,可不得省着点,”盛钧则做无奈状,“世子莫要打趣我了。”
苏恹行知他此话不真,盛钧则官居右佥都御史,正四品,虽算不上多富贵但也不会缺银子。
“盛大人天子近臣,怎会在澧都不好过。”苏恹行缓声说。
视线交互,苏恹行的眼里带了些探寻的意味,他向前走了半步,陡然间两人距离缩近,连风都显得胶着起来。
盛钧则漆黑的眼微垂,他就这么坦坦荡荡的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天子近臣此刻在金銮座下侯着呢,我被陛下发配西南,是惹了圣怒的,算哪门子近臣?世子,我是放逐之臣。”
“来的西南的路上,要杀我的可不是瓦真十三部的蛮人,定绥王已经派人去查了此事,想必此时也应当有了结果,世子该知道我此言不假。”
“不是蛮人,那是谁要取你的命?”苏恹行此刻仰着头,眼眸微眯,“盛大人得罪了谁,非要千里迢迢跟到康绥城外再行刺杀 ”
从澧都到西南一路上千里,分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行刺,可偏偏只在过了康绥城要到平阆关时动手,盛钧则是打着西南监军的名头来的,若当真命丧平阆关外,这是谁的过,又该算谁居心叵测!
“我得罪了谁方才不是已经说过,”盛钧则自上扫过苏恹行侧颈,汗珠蒙在颈上,红晕还未消,“世子,我侥幸死里逃生,对澧都已是心寒,今日所言句句肺腑 。”
盛钧则的眼眨也不眨的看着苏恹行,看上去真挚极了,那样的坦诚,叫人觉得他已然毫无保留,苏恹行差点就要信了。
苏恹行后退一步,将两人的距离重新拉开,他对方才盛钧则的话不置信否,挑起新的话头:“天寒风肃的,盛大人怎么到了这里?”
“在帐里闷得慌,出来随便走走,”盛钧则拉紧了大氅,“还多谢世子昨夜让人送来的褥子和氅衣,暖和的紧。”
“这大氅平日里也没人穿,与其在匣子里生灰,倒不如给盛大人,我也是昨个才想起来,叫人拿出来的。”
大氅是昨个才叫人拍了灰拿出来的,那褥子也是吗?盛钧则心想,苏恹行事做的贴人心,话却不向他讨着好。
“世子总叫我盛大人怪别扭的,”盛钧则突然道,“我小字揽松,世子若不介意可凑合着叫。”
苏恹行眼里闪过疑惑,他记得盛钧则要明年春才及冠,大桉男子行冠礼时取表字,怎么现在就有字了。
“盛大人及冠了?”苏恹行问,“看着不像。”
“要明年春才及冠了,只是父母师长都走的早,提前给取了字。”
苏恹行突然想起七年前在允州时,小孩漆黑的眼睛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然后低声说出一句,我没家,家里人都死了。
“揽松是哪两个字?‘寒渠揽日色,重雪映山松’的揽松吗?”苏恹行放缓声调。
盛钧则应道:“正是。”
那衡昌是什么?苏恹行心想,钧则是名,揽松是字,衡昌是乳名不成?
“这个字起得好,”苏恹行掀唇笑道,“你小我两岁,叫表字也不逾矩,只是这与我听到的不一样。”
盛钧则偏头欲问,就听苏恹行说:“揽松,我先前听人说你有个别名叫盛衡昌,衡昌竟不是表字吗?”
那一声揽松本叫盛钧则心头一颤,但听到后面的盛衡昌三个字,他的手在袖中猛的握拳,苏恹行在探他。
“嗯?”盛钧则脸上露出几分茫然,“世子从哪里听来的?我从不知道盛衡昌,许是别人传岔了名。”
盛钧则面上自然,仿佛真的从不知道盛衡昌,苏恹行从他这看不出破绽,只压下心中失落,囫囵道:“早之前听人说的,也许是我记岔了。对了,与你一同来的段大人如何了?可醒了?”
苏恹行将话头牵到段淮身上,也没去看盛钧则的眼。
“段淮今早已经醒了,只是还在帐中歇着。”
盛钧则垂眸便瞧见苏恹行发顶,他比苏恹行要高一些,苏恹行平视的时候视线只落在他下巴上。
“嗯,后头再让军医去看看,”苏恹行说,“你刚不是说嫌帐中闷出来走走吗,我同你一起,也带你熟悉些这里。”
盛钧则一挑眉:“让世子给我引路,那感情好啊。”
“收报酬的呢,”苏恹行说罢,转头向后面扬声喊道:“昱奴,过来!”
后面当即传来窸窣声,一头灰毛的狼窜了出来,扑到苏恹行腿上,苏恹行往狼头上抓了两把。
盛钧则与那道幽绿色的眼对上,灰狼谨慎的打量着他,前腿还搭在苏恹行身上。
“昱奴,别吓着人,”苏恹行手放在狼头上,又抬目对盛钧则说,“它平时不咬人的,瞧着凶罢了。”
盛钧则看看狼又看看苏恹行:“世子怎么想着在军中养了头狼?”
“两年前在大雪里捡回来的,当时公狼母狼都死在流矢里,就剩它窝在尸体下头,我便将它带了回来。”
这话让盛钧则想起些往事,他也曾被人捡回去过。
苏恹行带着昱奴与盛钧则在营中走了一圈,只简单跟盛钧则说了哪个方位有些什么,免得他日后走错地方,等绕了一圈又走回去,已是快到晌午。
苏恹行呼出口气:“这路引完了,我可要收酬劳了。”
盛钧则偏头:“世子想要什么酬劳?”
苏恹行眨眨眼,轻声道:“揽松,澧都会造跋阜箭的,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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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有点小事,现在才更上[鞠躬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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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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