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以东,庐州知州府主院中庭。
“啊!!”
随着透红铁器烫进皮肤,肉香四溢,滋滋声激起惨烈叫喊,一瓢盐水泼下,缕缕焦黑烟气升腾,又是一阵痛苦的呻/吟。
“还不招?”
被捆在刑架上的人摇头以示立场,身躯抖若筛糠,衣料因鞭笞破烂,仍看得出材质上佳,绝非一般富贵。
执刑的百户回头看向几步之外坐着的人。
正午阳光炙烈,烤得地面泛起阵阵热浪。
方烬执杯品茗、轻嗅茶香,抿一口后发出赞叹,“好茶!”
然并不多喝,抬手将茶盏搁在一旁的雕花楠木桌上。
脊背向后,轻靠在同楠木桌配套的太师椅中闭目养神,对下属无声的询问作出回应,“你下手太狠了,董知州怕疼,难怪不愿意说呢。”
刑架上的董文清已经快断气,却还硬撑着掀起嘴皮骂方烬。
“走狗…无父无母的烂货…久当自败……”
声音断断续续,听得出每个字都相当费力。
旁边拿着烙铁的百户闻言手下一重,又是一阵高昂的痛呼声。
方烬连眼都未睁,“对对,我是走狗我是无父无母,但我却不会败。”
“因为,你们一定会比我先死。”
方烬掀开眼皮,面上笑容如沐春风,语气却暗含厉色,“董知州甚是不服啊,是觉得受冤枉了吗?”
话锋一转,说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这府里的茶甚好,陛下惯爱品茶,倒是可以带回去。”
董文清方才还誓死不屈的神情忽然有几分皲裂,眼神闪烁,不敢答话。
方烬将董文清的反应尽收,心中冷嗤,搭在椅把上的手指一下下敲击着,发出“啪嗒啪嗒”细微声响。
下巴稍抬,环顾周围。
这里视野宽阔,知州府奢侈的装潢、陈设尽数映入眼帘。
高墙金瓦、雕梁画栋,怪不得董文清做了十年的知州,却一点也看不见庐州百姓的疾苦,在墙内享乐的日子过惯了,墙外的哭喊对里面的人来说,恐怕只是污秽恶浊的呻/吟。
“董知州现在不说也无妨,反正入了京离流放还有些时日,咱们来日方长。”
“只不过,”方烬将视线转回董文清身上,烈日下,烙过的伤口血肉模糊,汗水混合血水顺着满身横肉的缝隙流下,积了一滩。
挤得只剩绿豆大小的眼中露出对方烬的恨意,方烬无视,弯唇报以一个歉意的微笑。
“得让董知州吃点苦头了。”
绿豆眼中蔓延上恐惧,仿佛才意识到说话之人的身份是有酷吏佞臣之称的锦衣卫。
慌乱看向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烙铁,烧得通红的铁块又大又重,因温度过高烫坏了周围空气,冒着丝丝白烟。
被锁链捆住的双手握拳,肥厚的身体不断蠕动,企图逃离那骇人的东西。
“别只盯着一个地方,都麻木了,也换换别处。”
方烬漫不经心地开口,行刑的百户应声照做。
“不…不不……啊!”
凄厉的哀嚎戛然而止,刑架上的人如失去操控的木偶,头颅倏地垂下。
方烬面无表情,思索着回京之后的布置。
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夏季正午的太阳最是毒辣,烤得秦帆本来就比普通人略深一些的皮肤更显黝黑。
他一路捧着驿丞送上来的信件到庭院处,快步向前。
双手将信报奉上,“方大人,京城加急送来的。”
方烬伸手接过,手中一边拆一边侧头对身后站岗的百户交代:“去跟吴慵说一声,叫他收尾。”
百户应声去办。
信是卫署誊写,说宸王世子在西边淮山一带剿匪时,意外牵扯出了一桩陈年旧事。
此事内情跟皇室成员有些瓜葛,圣上听后直接下令叫方烬三日内回京,赶往淮山协助宸王世子调查此事。
“陛下令我三日内回京,另有要事交代。”方烬看后将信交给秦帆,“留一队人在这里交接,通知其他人立刻整肃队伍,随我上路。”
“是。”秦帆将信收好,看一眼刑架上晕过去的人,“方大人,董文清若是就这样押回京,可不好再动他了。”
“无妨,他如今不肯开口,是因为觉得尚有转圜余地。”
方烬挥手,几个百户上前将晕死的董文清卸下,准备捆起。
“他想入京,那便遂他的意。人不到绝境又怎么会另寻他路呢?”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却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秦帆神色一紧,颔首,转身出去通传。
临要出院,又不禁回头眯着眼看廊前端坐那人。
值千金的南洋石铺就的地砖被光线分割,明与暗分外清晰。
交界线将她颀长的身型自腰间一分为二,鸾带上系着“礼”字号钑獬豸盘云花金牌,露出正面刻着的“守卫”二字,反着光。
而背面的“随驾”二字,则同她的面容一道藏在阴影中,显得她眉目愈发深邃难明。
秦帆在锦衣卫当值多年,嗅觉敏锐,隐隐察觉方烬入锦衣卫的目的似乎非比寻常。
半年前她突然空降卫署,说是工部侍郎王大人家的子侄。
虽说锦衣卫内部多有世家的公子就任,但都是担任一些闲职,说出去也是皇帝直属,求个体面罢了。
可这位方大人以同期武试第一的成绩破例担任百户,而非一般世家子初任的总旗。
后以数倍的政绩得到圣上赏识,仅一个月便擢升为千户,一点不像是来混日子的。
人情上,她更不甚热络。
既不问他们上头各位大人的喜好、也不要求他们想尽心思替她谋利,却勒令他们注意行事作风,要守规矩,秋毫无犯。
而她自己对待那些落入手中的贪官污吏,也从不在意对方的官职、所属。
如一头孤狼,杀入狮群抢食,既不给濒死的猎物逃脱的机会,也斩断自己所有后路。
秦帆被自己的想法惊到,倏地回头,不敢多看。
推开院门,这门材质甚好,里头无论发出什么动静,外头都听不到。
秦帆看着院外跪着的一众董府家眷,都是妇孺,想到她们今后的处境,心下不忍,复又坚定,逼迫自己转开头。
视线扫过各个院中贴封条的锦衣卫,行动利索、各司其职,没有因搜查弄得满地狼藉,跪着的一众罪臣家眷也衣着整齐,无人趁机去恐吓搜刮。
实在与他以往抄家的经历大不相同,愈发觉得新来的上司不可捉摸,遂快步出院。
本就惊惶不安的董府家眷们见紧闭的院门大开,纷纷探着脖子去看,想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忽的,一身着麒麟锦绣服的男子缓步而出。
众人如受惊的兔子,慌忙埋下头去。
唯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怀揣着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直直盯着走出来的方烬。
方烬甫一出院,便感受到一道打量的目光。
女孩同家人一起跪在不远处,扎着双髻,被母亲紧紧护在怀中。
一双如葡萄般澄澈的眼眸,带着戒备和忐忑看向她,眼底的茫然无措一览无余。
却执拗不肯低头,似乎想记住是谁给自己的家人带来不幸。
“或许当年的我就是她这般模样?”
五年前的方烬,同样不明白为何向来清简的方家,会被圣上下旨抄家。
那一天,是所有噩梦的开端。
本该下朝的祖父与父亲迟迟未见。
冲进方家的那些人根本不听祖母的问询,举着一道冷冰冰的圣旨便在府中翻箱倒柜。
所有人都被赶在一起,上前理论的刘叔被他们手里的绣春刀刺死,鲜血染红了祖父一向宝贵的花草。
端庄持重的母亲珠钗凌乱、面红耳赤,想从他们手里抢回年幼的小弟,却被领头的人一脚踹在心窝。
扑上去挡在母亲身前的她,被人揪住头发拖下台阶。
小弟最终被他们抓走,至今下落不明。
日夜更替、时光轮转,非但没有让过去变得模糊不明,反而因为不断地回忆而打磨得更加清晰。
每每躺下,后背依旧能感受到碾骨的阵痛。
她觉得自己夜晚的人生停在了那一刻。
每一夜梦里,她都会穿上母亲为她裁制的新衣,戴上兄长赠她的发簪,兴高采烈地起个大早,然后坐在祖母布置好的花厅里,等待祖父和父亲下朝归家参加她的生辰宴。
直到惊呼传来,复又在锦衣卫的刀下戛然而止......
如此反复。
她那时刚刚及笄,在抄家这样的大罪面前,年纪大些并不是好事,尤其是对女子来说。
所以方烬替这个女孩感到庆幸,年纪尚小,即使押去掖庭也能得准允和母亲一起,只要有亲人在身边,无论发生何事都可以挺过去。
思及此,方烬向跪着的知州府家眷走去,本就惊慌失措的众人被她这动作吓得缩在一团。
方烬在众人能听清的位置站定,不再向前,“我奉圣上之命前来查封知州府,按例,你们身为罪臣家眷会罚入掖庭。”
“待府内事务点清,便有人押送你们。”
犯了错的官员自有朝廷法度惩治,但内宅女眷总是无辜。
这时代并不能给女人多少优待,去掖庭为奴虽没有自由至少能安身,若有机会丰沛自身,便可做女官获得立命之本。
“不想受伤便乖乖听话,我保你们一路上性命无虞,”严肃的语气暗含警告,“可记住了?”
一众女眷自锦衣卫破府而入时便心生恐惧,家中男主人不在,当家主母也不知缘由,更是六神无主。
在这日头底下惴惴不安了许久,此刻终于听到了一句保证,心下稍安。
主母般打扮的人强撑着拿出几分镇定,嘴中嗫嚅,“明…明白了!”
至少还没有吓破胆生出更糟的心思,方烬心中微松。
犹豫几息,来到女孩跟前蹲下。
董府主母登时紧绷起身子,不敢与方烬对视,只死死搂住怀里的女儿。
“去了掖庭,好好跟着你母亲,无论那里的人叫你干什么活,也要寸步不离。”
方烬平视那双葡萄眼,轻声道,“这样,你和你的母亲才能活命,知道吗?”
“那我父亲呢?还有祖父,他们也能活命吗?”小女孩语含质问,尽管害怕,依旧大着胆子开口。
她母亲连忙捂住她的嘴求饶,“孩子不懂事,大人饶命!”
方烬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她全家有此下场,可以说是方烬一手推就。
董知州压榨百姓、收受贿赂多年,致使庐州民不聊生,陛下震怒,细查之下数罪并罚,叛抄家一点也不冤。
女眷尚有一丝活命的机会,而男丁此刻皆已下狱,紧接着就是流放。
岭南之地环境艰苦且路途遥远,许多犯人都没命活着走到流放地。
但对着这样一双饱含期待的眼,方烬什么也说不出口。
其母却明白她的沉默,只将女孩按在怀中,无声啜泣。
秦帆打外边进来,便听到这样一番对话,他仔细观察千户大人的神情,眼中忧切不似作假,心中若有所思。
“方大人,已经安排妥当,可以出发了。”
方烬最后看一眼女孩,转身离开了知州府。
董府抄没的所有家产都有朝廷专派宦官前来接手,锦衣卫一切以圣上的旨意为先。
府门外,一身材高壮他人许多的百户正在清点人手,见方烬出来,大声汇报,“大人,除了留下的一队小旗,其余人皆已归队!”
方烬翻身上马,“出发,回京!”
出了庐州城,一路向南,方烬思绪未停。
脑子里复盘着庐州行贿案的始末,这案子先是由地县的官员引出,秦帆上报她顺藤摸瓜揪出董知州,前后不过月余。
如今董家抄家这样的结果也是她一月前就料定的,再往上的人她暂时还动不了,不能一鼓作气斩断祸根。
锦衣卫千户的职权还是太小,现在的人办不了,过去的事也无法揭开。
朱红御笔将整个方家牢牢定死在谋逆二字上,如何能够撼动。
当年东宫血案那般惨烈,她的祖父只是大理寺卿,甚至并非太子近臣,然多年后被人栽赃陷害与东宫搭上了边,依旧赔进去整个方家。
可见余影深深。
方家究竟有没有做过谋逆之事,没人比她更清楚,她的祖父一生清廉,持身中正,也断不会容忍方家子弟做大逆不道之事。
所以,方家被抄绝非一般性质的案件,个中关节她这五年已经摸出大概轮廓,只是细节之处还不甚清楚。
她至少要查清她所不知道的那部分真相,至少要坐上指挥使的位置手握实权,至少要让自己的话对圣上、对这个王朝的主宰者产生影响。
才能为方家鸣冤,为方家翻案。
锦衣卫这个身份足够特殊,尽管风险很大,在她看来却是最佳路径。
那人虽是二品衔,却位如一品军侯,与首辅同等分量,要想扳倒,谈何容易。
急不得,她以男子身份回京不过半年,还有足够的时间来布局,当下最要紧的,是巩固皇恩。
皇恩浩荡却缥缈,难以抓住。
为从一众二代里冒头,这半年来她焚膏继晷,专接别人不愿沾染的烫手山芋。
得罪人?方烬不在乎。
她需要权利,需要地位。
当今圣上乃是大顺朝的开国皇帝——顺太祖。
年近七旬,丰功伟绩不胜数,却一生都偏信制衡之术,不肯放权。
底下众皇子年纪都大了,东宫之位多年悬而未定,因此人心浮动朝局不安。
然此刻圣上最需要的,不是优秀的继承人,更不是东宫太子人选。
而是一柄剑,一柄指谁杀谁绝不违拗圣意的利剑。
方烬就要做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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