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顺自开国便建都城于京,地处顺境南边,占据了一块风水宜人的宝地。
北边苦寒,边境盘踞着外族善战势力,矿产资源丰富,金银铜铁等矿石皆是盛产。
大顺国兵器锻造之术精炼,是多年无人敢来犯的重要原因之一。
西边则同西域诸小国有着密切的贸易往来,大顺的富商多出自西边。
东边临海,海上常有倭寇作乱,乃是供盐要地,大顺子民近四分之三的日常用盐都是从东边来的。
庐州地处东边,离京都不太远,方烬一行人快马奔袭,再加上各城守备军见领头的身着锦衣卫五品青绿锦绣服,连令牌都不敢查,直接放行,是以回京之路格外顺利。
不过两日,方烬已抵京都。
按律,京城之内不允许任何马匹、车驾在主城街道上疾驰,即便是皇亲国戚也要缓步慢行以示对圣上的敬意。
锦衣卫直属天子,虽有特权,却不是方烬目前的官职能享受的。
进城后打发秦帆领着吴慵等人回卫署整顿,方烬只身进宫面圣。
皇宫戒备森严,禁止携带任何武器进殿,方烬卸下佩刀,随引路的小太监去往臣子奏对的乾清宫。
顺帝古稀之年,子息繁盛,已不再常留宿后宫,便久居于前朝养心殿,往来乾清宫不过一盏茶功夫。
踏上汉白玉石台基,方烬收敛心神,眉目低垂跨过门下横木,入眼是涂以桐油填缝的金砖,被宫人日复一日的擦拭打磨得锃光瓦亮。
砖面映出金漆雕龙宝座,宝座上悬“正大光明”匾额,座旁掐丝珐琅香炉升起炉烟阵阵,若隐若现,座间未见顺帝身影。
“臣锦衣卫千户方烬,领陛下命前往庐州查封知州府并缉拿董文清及其家眷,现此案已办结,特向陛下复命!”
殿内静谧无声,左右两侧待命的侍从仿若不存在,对方烬的高呼没有任何反应,这幽凉的乾清宫好似只有她一个活人。
方烬俯身跪地行叩拜大礼,手肘撑于地面掌心向上举起。
折子是在回京驿馆时就拟好的,里面详细陈述了董府抄家的全过程,及一应财产点清后的数目,用作与宦官运回后的数量比对。
殿内用来消暑的冰块装了满满两大缸,丝丝凉意自方烬的小腿和后脖颈渗入,鼻尖传来桐油的气息,她忍住乍冷带来的不适,屏住呼吸。
直到双臂僵硬,内殿才传来一阵轻快细密的脚步声。
隔得太远,听不真切。
重重幔帐遮掩住内殿情形,内殿是皇帝午休和召见重要臣子的地方。
都说锦衣卫千户方烬甚得圣恩,可她却从不知内殿格局。
宫婢挑起遮挡蚊虫的纱帘,一头戴乌纱身着四爪蟒服的太监自内而出,站定于方烬面前,却并未叫方烬起身,而是开口道。
“陛下有旨,着令锦衣卫千户方烬为御史钦差,替朕前往西边淮山,助宸王世子言修羽断明皇族宗亲血脉。”
“朕念及亲弟已逝多年,不愿令其身后名蒙尘,务必辨明真相,不得有不实、不清之处,钦此。”
尖细高昂的声音于空荡的殿内回响,语速不疾不徐,没有平仄起伏。
方烬看不到来人是何神情,只余光中有一双黑色宫靴。
陛下御赐,东厂专属。
“微臣遵旨。”
本已埋入地砖中的头颅再次低了几分,方烬高声领旨谢恩后起身。
“高厂公,这是卑职拟好的折子,还请厂公代为转呈于陛下,劳烦了。”方烬语带恭敬,面上堆笑,将手中折子递出。
蟒服太监眉眼上挑,眼型狭长,面颊干瘦轮廓窄削,显出异于寻常男子的阴柔,一双深藏无数宫廷秘闻的眼中,流露出难以琢磨的幽光。
仅仅是被这双眼睛盯住片刻,便觉浑身不适,似被毒蛇缠上。
高魁伸手接过,将另一道明黄的折子递给方烬,“陛下请方千户过目。”
方烬连忙双手托承,小心打开,入眼是一整面苍劲有力却又暗藏锋芒的字迹,落款处写着宸王世子言修羽。
是阐明淮山山匪自称是已故老荣亲王血脉的事件经过。
方烬一目十行记下所有细节,不敢再看,便将折子递回。
“陛下的意思是请方千户好好断一断此事,不可有混淆皇室血脉,影响天家威严的事情发生,你可明白?”
高魁轻睨着方烬,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不以为意。
“是是,还请陛下和高厂公放心,卑职定当竭力。”
“如此,方千户即刻出发吧。”
方烬再次跪地高声谢恩告退。
迈出乾清宫那一刻,面上恭敬与谄笑退却,任由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肆意打量。
头也不回,抬步向宫外而去。
*
“大人,您这边请。”
进殿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刻重新接过佩刀,方烬才发觉双臂已然麻木,膝盖上也传来阵阵刺痛,是跪久了的缘故。
“多谢。”
仔细回想陛下口谕,事情并不复杂。
言修羽的折子上写得很清楚,淮山那个说自己是老荣亲王血脉的匪头,已经随行太监辨认,多半是真的。
老荣亲王死前只有一个儿子尚在,那匪头却说,现任荣亲王血脉存疑。
只是不知,陛下为何不先与现任荣亲王确认,而是秘密派她前往。
且陛下那句“不愿令其身后名蒙尘”的感念之词,甚为怪异,方烬品味后,只觉大有深意。
顺帝与其一母同胞的弟弟阋墙,自老荣亲王去世后,多年来京中各类传闻、猜测从未间断。
其中不乏有坚定的保皇派言辞激烈,简直将老荣亲王骂得猪狗不如。
但陛下从未制止过,如今却这样说,实在不得不令方烬细想。
可适才方烬未曾得见天颜,无法判断顺帝的真实想法。
回京半年,她面圣的次数其实并不多,至今也只有第一次被召见时,远远看到过顺帝模糊的轮廓。
几次殿前奏对,她带着对皇权的敬畏之心,而顺帝的态度……
用而不信、重而不宠。
充满试探。
还在方家做姑娘时,她对大顺这位开国太祖的印象,全部来自于祖父的讲述。
祖父最爱将年幼的她放在膝上,于书房内将大顺的舆图徐徐展开,然后指着其中的某一处说,“这里,是沧州,是咱们陛下起义的地方。”
“看这儿,这儿就是祖父上朝的地方,也是前朝兖王宫的遗址,兖朝皇帝只知享乐却不作为,百姓艰难。”
“好在咱们陛下鸿鹄之志,解救了受难的百姓,重修了被战乱破坏的兖王宫。”
“陛下,是明君呐!”
“祖父,什么是明君?”她不解。
“若能知百姓苦,思百姓苦,便是明君。”
祖父的话犹在耳侧,可是抄家的圣旨不假,“明君”在她心中生出裂缝,甚至对祖父的话产生过怀疑。
明君,是否也会被蒙蔽。
祖父也曾说,当皇帝是最难的,要藏住所有情绪,天下尽在囊中,却无人可依,高处不胜寒。
她还未知当年圣旨背后的全貌。
且她要走到陛下面前,要让陛下用她、信她,那就需要暂且忍下所有的疑虑、怨怼和恨。
她会自己去看、去挖掘、去拼凑。
“大人客气,这都是奴婢该做的。”
耳边尖细的嗓音和高亢的蝉鸣一道响起,“大人回京一路辛苦,也该稍作歇息吃点东西再上路,免得累坏了身子。”
方烬抬头看向斜前方引路的小太监,身形消瘦,个头也不高,不是刚刚带她进宫的那个。
听清这小太监的话,方烬如是回答,“自然,为陛下办事,定当做好万全的准备。”
前方不远便出宫门,两人点头示意,结束寒暄。
方烬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驱马往饮月斋而去。
饮月斋是京城近年来新起的酒楼,相比顶级的醉仙居更亲民。
王公贵族们多去醉仙居,而朝中多数臣子,为避嫌也为彰显自己清廉,多来饮月斋。
卫署的弟兄们也甚爱饮月斋的名酒秋露白,进城时,她打发秦帆和吴慵先回去休整片刻,待交接好了便来饮月斋等她。
此刻秦帆等人正在二楼解决午饭,方大人进宫述职,叫他们在此等候,一群锦衣卫扎堆十分惹眼,于是秦帆就将大伙安排在了厢房里。
他扒完了碗里最后一粒米,一抬眼,便见一身量高挑骨架纤细的青袍男子拾级而上,赶忙抓起绢布擦了嘴。
“方大人,您来了。”
“大家都吃好了吧?”方烬进门,众百户已起身相迎,“陛下有旨,令我去淮山办案不得有误。”
“既然吃好了,那便出发吧。”
说罢,方烬转身就要下楼,秦帆见状忙拦住她,“方大人,您不吃点吗?我已叫后厨多备了一份,此刻正热着呢。”
“你倒是有心。”方烬回头看他一眼,“正事要紧,包起来,我路上吃。”
“得嘞!”秦帆嘿一声笑,麻溜下楼去吩咐掌柜。
掌柜的是名年轻女子,五官清丽,周身却散发着一股独属于女人的韵味,叫人望之情迷。
眼里还透着生意人的精明能干,能在几年内将饮月斋经营得与醉仙居名气齐平,很有几分真本事。
“方大人,这是您的清蒸鲥鱼,特意加了辣子做浇头哦~”,掌柜的将食盒递给方烬。
方烬先是粲然一笑,而后与那掌柜的对上眼神。
“关娘子是特意记了我的口味吗?荣幸之至。”
“是呢~大人若不常来照顾生意可对不起我。”对方抛出一个颇具风情的眼刀。
*
此去淮山,路途遥远,一路不停不现实,就算人不累,马儿也需要歇息。
是夜,方烬便带着一行二十人,在一小镇客栈落脚,此处已离京甚远,且不是具有守备军的城池,不会再有暗探监视。
方烬这才有机会打开白日里关娘递给她的食盒。
关娘早她几年入京,是她还在催雪楼时就布局在京城的暗探首领,为归京替方家平冤,她这五年一直在做准备。
如今饮月斋已经在京城平安的开了几年,里里外外都被各路探子摸排过,不再引人注目,作为接头点正合适。
在京谋事,皇宫里一定要有自己的人。
饮月斋接手了为大内买办新鲜时蔬的活,本来采买是由尚膳监专管,别人插不了手。
但近年来宦官涉政,东厂掌印太监高魁把控着司礼监,宫内有权的太监越来越多,有了权自然要为自己谋求利益,便将手伸向采办这上面。
毕竟皇宫大内那么多张嘴要吃饭,奉给贵人的又无一不是精细的食材,账面上多出一些,供应时减掉一些,记账时做得好看一些,兜里自然能丰裕一些。
关娘的人手便顺着这条路子与宫里的内应接上头,为她传递消息。
“什么消息这般重要?”
揭开单层食盒的盖子,将上层翘起,取出底下压着的纸条,方烬走到烛火下轻轻展开。
“宸王世子已在淮山发现李卓踪迹,此去剿匪正是为了捉拿李卓。”
言修羽竟也在找李卓?这是为何?
方烬不禁疑惑,她要找李卓是因为此人就是闯进方府,抓走她小弟的人。
可宸王一家是异姓封王,常年镇守边关,无召不得入京。
言修羽这个世子,也仅仅只比她早回京城一年。
李家世代都是京官,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方家抄家那年她已然及笄,看得分明,抓走她小弟的人,下巴上有一颗黑色的痦子。
半年前她进入锦衣卫后,便知那人职位是百户,多方打听,才知晓近几年下巴上有痦子的百户,唯李卓一人。
李卓从前是现任锦衣卫二把手、指挥同知柴良的得力干将。
却不知为何在三年前得罪了柴良,当时又恰逢李家遭难,李卓的父亲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掉了下来,自然没人敢保他。
怕继续待在京城要被柴良整治,于是他心一横,离了家自己跑了。
谁知他前脚刚离京,后脚李家就莫名被仇人盯上,死得死散得散,至此,李卓便逃往京城相反的方向,不知所踪。
直到方烬回京后调用了关娘的人手,才在西边寻到李卓的踪迹,只是不知道具体位置。
本来这次从庐州回来,就准备借机去一趟西边抓住这李卓,怎料,半路杀出个言修羽。
柴良五年前带着李卓和一众锦衣卫抄了方家。
如今时过境迁,柴良任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当年跟着一块抄家的人或已成为柴良心腹,或是执行任务死了。
留下的,竟只有这个阴差阳错躲过一劫的李卓。
如今他是找到小弟的唯一突破口,无论如何都得抓住他。
思及此,方烬眸中闪过一抹戾色。
“言修羽,本来没想用这种方式见你。”
看来,得硬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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