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山在西和北的夹角处,既挨不着北边的矿山脉,也蹭不到西边的对外贸易,实属是没一点地理优势。
不过有一点,淮山的山都是一片连着一片,绵延起伏、重峦叠嶂。
若有人刻意摸清了山间地形,再故意往山里一躲当起土匪,还真是不好抓。
“小兔崽子,你不是说你的计策万无一失吗?!怎么还是被那臭小子逮住了!”
“我哪儿知道他胆大包天,竟敢放火烧山!他也不怕这火灭不了。”
“小兔崽子,还关心山呢,还不快来给你爹我松绑!”
“这就来!”
淮山脚下一片密林中,篝火簇簇,十几顶帐篷围着一顶大的帐篷,排列有序,形成半包围之势。
帐篷之间人影憧憧,来回竟能听见甲胄撞击的脆响,且这些人步伐稳健、整齐划一,若非训练有素的兵士,很难有这样的效果。
这些兵士八人为一列队,每间隔小半时辰轮换一次,此刻正是交班的好时机。
成元松就是在这时,被他儿子从帐子里连拖带拽出来的。
“快快!这边走。”
“你小点声儿,别被发现了!”
他和儿子还有老母亲,本来在淮山一带做山大王做得好好的,靠山吃山,不知多么逍遥。
他们也不闹事,也不扯什么反朝廷的旗子给自己惹麻烦,十几年来与官府称得上是相安无事。
谁知半年前突然冒出个什么宸王世子,将淮山一带大大小小的土匪窝都端了,说是奉旨来剿匪,非要他们招降。
招降是绝不可能招降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招降的。
于是他带着人马准备跟那什么世子干一仗,结果下山一看,乖乖,至少有五百号人,登时歇气。
既然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反正这山头这么大,他带着儿子往里面一钻,不熟知地形谁抓得到他?
刚开始也确实躲了一段时间,山下那臭小子也挺沉得住气。
谁知前段时间他突然下令放火烧山,浓烟熏得他无处躲藏,只得被那臭小子带人捆住。
那可恶的小子还用他要挟山上的老母亲,说什么不招降便就地正法,吓得他当机立断报出自己前任荣亲王儿子的身份。
那小子自是不信,可有个京里来的太监,往他的脸上一瞅,便要与他山上的老母亲对峙,两厢一交流,那臭小子哪里还敢杀他!
只是不知那臭小子憋着什么坏,确定了他的身份就该放了他,将他捆在营中连口吃的都没有。
山下待着不舒服,他还是赶紧带着儿子溜回山上比较妙!
“老爹,你慢点!那什么世子这几天不在营里,当兵的没发现咱们,后头没人追。”
“小兔崽子,逃命还不赶紧,再啰嗦把你扔这儿!”
穿过这片荆棘丛,前面山坡上便有一条上山的小路,这条路极为隐蔽,那臭小子绝对找不到。
只是现在天彻底黑下来,还淅淅沥沥落起雨,地上越发泥泞难行。
眼见路口不过十步距离,突然身侧树林里一阵异动。
视线受阻,不知从哪飞出两道暗器,“老爹小心!”躲闪不及,两人双双中招。
成元松晕倒前最后一个想法,就是要去庙里拜拜,从前不信佛祖是他愚昧,最近实在不走运,怕是天要亡他英雄梦。
*
“世子,人已抓到!”
薛义将人往前一推,那人因为双手被反绑着,顺势几个趔趄后双膝跪地,溅起一层水花。
“是在北城口附近找到的,世子料事如神,这人在听到风声后果然选择离开淮山,还好我们提前在北边设下埋伏,不然还真叫他给溜了!”
那人因四处躲藏体力消耗巨大,差点跪不住,两腿打颤哆嗦着急喘气。
马蹄在眼角余光里踢踏,头顶响鼻阵阵。
“抬头。”
低沉冷冽的声线,冷淡的语调,还有…冷漠的神情,李卓支起头,这是眼前雪色马背上的男人给他的第一印象。
雨线连绵模糊了双眼,四周又昏暗,他并不能看清对方具体长相,但他确定,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他身边没有这种散发上位者气息的人,且这些年他一直东躲西藏、行事低调,未曾招惹过谁。
可若不是现在,难道是从前……
“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快快放了我,否则我家人见我迟迟不回,定是要去报官的!”
男人静默不语,浑身散发着深潭幽暗的气息,看得李卓心砰砰直跳,好似对方已掌握自己所有的秘密。
“在你逃出京城的那天,李家就被人寻仇全家灭门。”
“李大公子,你哪儿还有家人?”薛义在旁开口。
李卓悚然一惊,睁大眼睛仔细辨认,见男人身着玄衣,其随从配银色甲胄,腰间也并无金牌和绣春刀,这才稍稍安心。
“你…你混说什么,我家人明明就还活着。”
“废话真多,”男人沉着嘴角,“薛义,断他一条腿。”
“是!”薛义出手干脆利落,李卓甚至还未彻底反应过来,一阵剧痛就从下身传来,登时崖边只剩惨叫回响。
正待继续拷问,忽闻后方树丛有马踏水坑而来。
薛义等人调转方向,这偏僻的崖边竟还有除他们以外的人?
手却已放在剑上,屏息静待。
夜晚的山林总是格外幽深,今夜又下起雨来,雨雾蒙蒙间除了水滴清脆再听不到别的杂音。
被黑云遮住的明月此刻终于舍得露面,皎皎月光撒下。
薛义看清来人不少,粗略估算至少十好几个,离开树林的遮挡,呈两排分散,皆骑乘于黑马之上列队而立。
并未靠近。
沉寂中透着一丝肃杀。
为首之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正轻夹马腹缓慢向他们行来,座下通身玄色马儿皮毛油亮,晃动间露出蓑衣里面官制的青绿色衣料。
地上越积越广的水坑成了一面镜子,反着皎皎月光,一点金色从夜雾中闪过。
薛义目力极佳,一眼认出来人腰间挂的牌子上头,写了一个“礼”字。
“世子,是锦衣卫。”
只听那人言语带笑,朗声朝他们招呼,“世子殿下真是好雅兴,竟夜半干起了刑讯的活。”
在兵士因突如其来的人严阵以待时,言修羽好整以暇面向说话之人,对方刚出树林,他便认了出来。
锦衣卫半年前新上任的千户,方烬,工部侍郎王大人家的偏房子侄,出身不高,但却甚得圣心,短短半年,已经替顺帝亲办了许多事。
如此特殊,她的生平自然早早就由京城留守的探子递上案头,所以即使未曾谋面,她的身份,也很好猜。
虽说锦衣卫本身就是皇帝直属,只奉陛下命。
但能直接皇帝令,而不通过锦衣卫高层下发,那也是如汪沸、柴良那样手握实权后方才有的荣宠。
这位方大人,着实爬得太快了。
思及此,言修羽将目光锁定在来人身上,从下往上审视。
银色马镫上踩着一双鸦色皂靴,山路泥泞,鞋底却干净未湿,看来是一路纵马而来,中途并未停歇。
脊背挺拔,气势如虹,蓑衣下着麒麟花纹青绿锦绣官服,衬得略白皙的肤色在月光下似蒙了一层面纱。
面庞如画,眉骨深邃鼻梁秀挺,深深的眼窝里嵌着一双神采瑰丽的眼,恰如宝石绚丽明亮,唇色不描而艳。
脸上每一寸弧度完美得如手绘一般,将中原人的清秀与异域的浓烈融合得恰到好处。
好看。
闻得对方开口,“待下官回京一定倾力呈禀,好叫陛下知道您的辛苦。”
吐字轻快,恰如清泉悦耳宜人,好听。
强冲击力的五官配以悬崖山巅遗世独立的气度,两种截然相反的搭配让人欲罢不能,本该是看了令人不禁沉溺品味的一个人。
可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毫无感情,太假了。
言修羽不是不懂得欣赏的酸儒,他有自己的审美且愿意多看他觉得美的人事物。
只是,现下场合不太合适。
掩下心中对其长相的赞叹,打起官腔,“长途跋涉才是辛苦,方大人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休息。”
“世子殿下竟认得下官,当真是受宠若惊。下官这厢有礼了。”
方烬嘴里说着有礼,却半点没有下马拜见的意思,只在马背上拱手一礼,淡定与言修羽过招。
“本是要躺下的,只是方才的叫声过于凄惨,实在恼人,干脆来一探究竟。”
鬼话连篇,这淮山偏僻少人,鸟不拉屎还下雨,躺哪里去?
“方大人怕是累出了幻觉,本王未曾听到喊叫。方大人还是趁早回去,免得误了陛下的差事。”
“说起替陛下办差,世子殿下此刻不应该在剿匪吗?难道是匪头已然伏诛?”
“方大人领的难道不是押贼首回京的旨?怎么成了多管闲事?”
几句话的功夫,疑窦渐生,两人互不相让。
还真是一丝套话的机会都不给,方烬暗忖,便将目光满场一扫。
“咦?此人看着好生眼熟。”方烬掉转矛头,对准地上瘫着的李卓。
“尤其是下巴上那颗痦子,你就是三年前潜逃的百户李卓吧!好啊,竟然躲到这里来了。”
侧头往秦帆处一撇,“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去把人捆起来!”
“是,大人!”秦帆早有准备,掏出绳子打马就准备去将李卓绑了。
薛义自是不会让他得逞,还未等世子吩咐,就利索拔剑挡住了秦帆的去路。
“方大人一出现就让手下抢人,本王倒想问问方大人,”言修羽眉尾微挑,攫住方烬面容,似要看破她心中所想。
“你与这人是什么关系?”
方烬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搬出来,倒豆子一般,“此人名叫李卓,是前任户部侍郎的独子,曾在锦衣卫担任百户一职为陛下效力。”
“三年前却突然离职潜逃,犯了锦衣卫的铁律。下官乃锦衣卫千户,掌百户,自是要将其捉拿归案的。”
“不知怎的竟被世子殿下抓到,下官在此先行谢过。”说罢,方烬于马上再次拱手。
“大人,大人!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什么锦衣卫!大人你问什么我都如实回答,求大人不要把我交出去!”
还未等言修羽开口,刚刚还咬紧牙关试图抵赖的李卓,却率先服软向言修羽投诚。
李卓的双手尚未松绑,右腿以一种反向的角度向外弯折,薛义任由其摊在泥水里,此刻他似鱼打挺,奋力支起上半身向言修羽求饶。
看来这李卓与锦衣卫过节不小。
不过,方烬的话对言修羽来讲都是废话,他早把李家扒了个一干二净,无论李卓曾是什么身份,谁来要人,言修羽都不可能放。
“你听见了。”不是问询,而是陈述,言修羽转头漠然看向方烬,拒绝的意思溢于言表。
“下官是半年前才任职,他不认识下官很正常。”
方烬对答如流,“但文书档案皆登记在册,是与不是,不是他一人说了算,容下官带回去一查便都明白了。”
闻言言修羽皱起眉头,只觉得这千户死缠烂打的功夫一流,嘴里也没有一句真话。
“看来是没有证据。既如此,方大人想拿人,等回京后去宸王府要吧。”
言修羽已经不耐烦陪她在这里打官腔,说罢,就打算将人带走,却被方烬骑马拦在身前。
方才有渐大的雨势相阻,看不真切。
待离得近了,方烬这才看清对方已面露不虞之色。
那双多看一眼就令人如坠冰窖的墨眸,不知藏了什么,总觉得有一股暗流涌动。
她就是冲着抢人来的,怎可能三两句话就将人放走。
今夜若不拿下李卓,只怕之后再也没有机会。
陛下面前积攒的那点“恩宠”,在这位权柄牢固的异姓王翘楚、言家世子面前根本不管用,方烬只好兵行险招。
两人的马头不过几步之遥,言修羽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眼里的势在必得。
“世子殿下说得没错,这一路奔袭确实疲累,偏底下人还不省心,乱抓人回来,”双眼扫过言修羽身后那些兵卫,“不知这俩人殿下是否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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