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烬搭在马鞍上的一只手微微示意,身后便有吴慵出列。
只见成元松和他儿子正一前一后,被打晕了挂在马背上,没有蓑衣遮挡,悬着的臂膀、腿脚皆被雨水打湿。
方烬确实没想到,会这么早就跟言修羽碰上面。
自接到关娘的密报便马不停蹄赶路,就是想抢在他前面。
进山探路的百户说抓到两个形迹可疑之人,捆回来一阵逼问,还没使什么手段,年纪大些的那个中年男子就全交代了,说自己是老荣亲王的儿子云云。
方烬都想去给菩萨拜拜,可真是好运气,筹码自己送上门,天助我也。
再听那两人说,是趁看守的老大不在才找到机会逃走,方烬立时猜到言修羽定是撇开大队伍,去捉拿李卓了。
结合关娘这几月给出的线索,联想到李卓可能会混在淮山城里,去往北边,方烬登时扭头直奔北城而来。
看情形,原打算等言修羽先审完了,再叫秦帆蒙面带人把李卓抢过来。
她不出面,将来一切好说,正好也探听一下言修羽要抓李卓的原因。
谁知道对方完全不用技巧迂回,上来就断腿,只怕没等她去抢人,问完想知道的就下令把人杀了,那她才得不偿失,于是当机决定现身打断。
你来我往试探这么一会儿,对方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既如此便提前谈谈交易,荒郊野岭的倒也不用再清场了。
“世子,是那对匪头父子。怎么落到了锦衣卫手里?”薛义小声道。
言修羽也清清楚楚地瞧见了,微眯了眯眼。
他知道这对父子的身份不假,便只等皇帝派来的人接手,下令交给迟任看押,有迟任守着营帐,必不可能被锦衣卫冲进去拿人。
再一回想,从被捉到营地开始这俩人就没有安分过,一直闹着要回山上,恐怕是贼心不死,被他们找到了逃跑的机会。
而这千户又在此时进山,落入她手,倒也不算异常。
“世子殿下,下官手里这两人没什么分量,却关乎着殿下您对圣上的交待。”
方烬驱马踱步至言修羽身旁,说话时,上半身微微向□□向对方。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您把李卓给我,下官把这两个匪头还您,咱们明日便可启程回京。”
方烬话锋一转,看向雪色马匹之上的人,“如若不然,下官只有杀了这对父子,也算是完成陛下的嘱托。”
闻言,言修羽面色明显有所松动。
两人错身相对,中间不过半臂距离。
眼神在雨线坠落的缝隙里交锋,无声的铮鸣震耳欲聋。
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试探时,第一反应一定是最真实的。
然言修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他连头都没再偏一下去看方烬身后的人。
“你在威胁本王?”
一直守于身后八方不动的披甲兵,话方落下就驱马冲将过来,手上长剑已经利索拔出,将方烬团团围住。
树丛旁列队的锦衣卫见状也要动作,被方烬倏地抬手制止。
方烬眼风都不扫下周围虎视眈眈的兵卫,只与言修羽对视。
紧张的氛围霎时蔓延。
思及方烬出现的时机、说的话,言修羽几乎可以确定,她和他一样,此行只是拿圣旨做幌子,她的目标也是李卓。
而李卓此人,是他查清前东宫太子宇元真死亡的关键。
李卓的父亲生前曾任吏部侍郎,与现任吏部尚书绑在一条船上。
东宫谋逆的说辞本不成立,连源头都是伪造的,那么借举证东宫有功而上位的吏部尚书,也绝不可能清清白白,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可李侍郎家三年前被人灭门,已切断了线索,只有这个李卓潜逃在外。
当年血案那样轰动,伤亡之惨烈,背后推手绝非一股势力。
李卓的爹既然参与其中,那李卓身为李侍郎唯一的儿子,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势必会撬开他的嘴问出点东西来。
而这锦衣卫说什么?要换走李卓?
真是可笑,锦衣卫从上到下都是皇帝的走狗,仰鼻息而生。
能被皇帝亲下令派来处理皇室宗亲血脉之事,一定深得皇帝信任。
他不会把人交给锦衣卫,更不可能交给皇帝。
月色朦胧不明,光线仍旧昏暗,两边都是行武之人,这种程度的夜色还起不到遮掩的效果。
几乎是瞬间,方烬就发现言修羽转变了神情,冷然的眸里墨色翻涌,按着、压着,仿佛方烬下一句话拿捏不准,她便会被数剑穿心。
“你不过一个小小千户,有几条命?”
言修羽语气中染上薄怒,“想必汪沸是都督做到头了,需要本王给他紧一紧皮。”
周遭紧迫的环境带给方烬巨大压力,心中思绪几转,但她面上不显。
依旧摆出一副笑脸,“汪都督月前就已出使东海,一时半会儿恐回不来,临走前交代下官这小小千户一定好好替陛下办差。”
“陛下的侄子现在可就在你手中,你却威胁本王要杀了他们,这就是好好办差?”
言修羽气极反笑,轻蔑睨着方烬,仿佛要看她到底想耍什么花样。
“圣上是叫下官来断案的,搞清楚这淮山到底有没有皇室血脉,而不是来接谁回京。”离京前面圣,方烬将顺帝的话听得真切。
“若有人为了脱罪编出谎话,意图混淆视听,下官倒也可替君裁决。”
“到时候这两个匪头已死,没有对证。”方烬保持神态自若,“若圣上嫌下官逾矩,顶多打几顿板子丢出去革职。”
“可世子,您不一样,您是领了一个营出来剿匪的。”
方烬的意思说得明白,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且您在给圣上的折子中,已禀明抓住了土匪头子。结果这两个匪头却死在了下官手里。”
“也许陛下仁慈,并不会治您看管不利的罪名,可打着剿匪的名号却失职,陛下或许会想,您带着兵是去做了别的事吗?”
话及此,方烬点出重点,那便是皇帝的猜忌。
本朝没有善战的将军,只有当初跟着顺帝打江山的那批人封了异姓王。
异姓王有自己的封地、兵士,凡在封地内,可以说是异姓王一人之尊。
但非召,异姓王一辈子也不能离开封地,更不能私自入京,否则等同于谋逆。
言修羽为了让皇帝下旨许他领兵入京,费了不少事,绝不能引起皇帝猜疑。
这个方烬,将他的心思算得很定。
“世子,咱们可以把山上那个成太君抓下来,若那人真的是老荣亲王妃,陛下一定识得。”
薛义屏气凝神听方烬说完,便知晓她定是没上山。
要想搞清楚这成元松究竟是不是老荣亲王的儿子,山上那成太君才是关键,“到时候这锦衣卫的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而对面方烬高坐马背,微扬下巴,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言修羽沉思片刻,并没有应下薛义的话。
外人不知内情,他却知道。
皇帝叫方烬来淮山根本不是因为在乎自己亲弟弟的血脉,而是想把这件丑事闹大,想叫后人都指摘他那个与他抢皇位的弟弟。
顺帝宇业昌和已故的老荣亲王宇业宣,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当年顺帝起义推翻兖朝自立为王,本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却被自己亲弟弟跳出来抢功,言语间不满之意已叫兄弟阋墙。
乾坤未定时局混乱,也有拥护宇业宣的人出来为其鸣不平,叫嚷着怎么皇帝哥哥能做,弟弟就做不得之类的话。
后来自然是没成功,仍旧是顺帝宇业昌登基。
登基之后,不论宇业宣如何在朝堂上煽风点火、结党营私,顺帝都没苛待自己的亲弟弟,既封了荣亲王的爵位,还赏赐无数珍宝家产。
哪知国家刚安定,这些新鲜热乎的勋贵还没好好享受封荫,宇业宣就死在了平定暴乱的路上。
说是从马车上失足摔落,叫流民踩踏而亡。
当时与他一道还怀着身孕的荣亲王妃,也失去了踪迹。
言修羽深知,若以皇帝当时的考量,就算荣亲王妃并未失踪,只怕也活不长久。
淮山上那个成太君,十有**就是失踪多年的老荣亲王妃。
至于现任荣亲王究竟是不是老荣亲王的儿子,想必皇帝心里自有裁决。
如今皇帝膝下已有成年皇子数位,且这成元松占山为王在外胡混这么多年,早已失去了竞争大统的资格,哪怕此时把这一家人接回去,对皇帝也构不成任何威胁。
当今这位顺帝最是虚伪,残杀了手足,却想要留名千古。
他并不在意自己弟弟的血脉是真是假、或生或死,他只想要后人对老荣亲王的嘲笑与唾弃。
此间内情,言修羽明白,他知道方烬也明白。
若按薛义所说的,把山上的成太君带回去让陛下辨认,反倒破坏了皇帝的计划。
对方若拿出铁证,到时候叫皇帝认还是不认?
认下了,他和方烬都要担责,一个护卫不利、一个错杀皇戚。
区区一个千户而已,无论怎么惩治都与他不相干,但自己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让皇帝对他坏了印象。
若皇帝不认,要杀了成太君,但能把她这山也填平吗?
到时候流言蜚语四起,骂的就不是老荣亲王,而是当今天子。
且他写折子时说不插手,如若又闹到跟前,难免叫皇帝生疑。
言修羽一番考量,更加确信自己之前的猜测,这方烬是有备而来,莫非......她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东西。
“世子殿下,考虑好了吗?”方烬颇有耐心。
言修羽眼神幽暗,收起适才的佯怒,“若是本王说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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