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一响,静谧的长街顿时乌泱泱地涌出了许多穿着白色衣服的人。
他们无不面容哀伤,低垂着头往祠堂方向走去。
留在二楼房间休息的三个人听见唢呐声后,也迅速地赶了下来,套上了哑妹给他们准备的白色外衣,流入长街的大队伍里。
唢呐声在队伍的最前面响着,明明隔着很远,但每敲响一次,又觉得清晰得近在耳边。
晦暗不明的夜晚,密集拥挤的长街,他们熙熙地往祠堂里去,在村长的示意下抬起阿福所在的棺材后,又攘攘地越过村长家的门口,往另一条全新的道路上去——
一条蜿蜒的山路。
夏儿和金旷本来同东罗她们四个女孩子一起走,但也许是背负了本家兄弟的名头,他们在行走的过程中不知道被多少双无形的手推动着前进,一转眼就跟在了棺材的后面,手上还拿着白色的纸钱。
“这什么东西,我们什么时候走到这么前面了?”
金旷低声骂着,手不受控制地挥洒着手里的纸钱。
纸钱一下一下地飘落在地上,手里的数量却没有变过。
夏儿和金旷的情况相同,他也茫然地撒着纸钱:“我也不知道,刚刚好像有很多双手在推着我走。”
金旷面露不屑:“看来这个阿福越来越厉害了,之前操控纸人,现在还能操控我们了。”
“不,”夏儿压低了声音,“也许根本就没有纸人。”
“你什么意思?”
听见身边人的脚步顿了顿,夏儿下意识地想把刚才的发现告诉他。
然而他刚要开口,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人像是注意到他们的动静,目光像定格动画一般一格一格地朝他们看去。
夏儿立刻闭上嘴,充当一个安分的送殡人。
这座山不算太高,路却十分陡峭。越往上走,越显得荒凉。
山上稀稀疏疏地种着十几棵柳树,由于常年没人打理,柳树的枯枝正随着阴森的寒风摇曳着,它们的枝条刮在鳞次栉比的坟堆上,像是在安抚着墓地下迷惘的灵魂。
明明是夏日,硬生生营造出冬日的阴冷感。
阿福要下葬的地方就在坟堆最后面,他们必须穿过密集的坟堆才能抵达那个准备已久的洞。
只是没走几步,方天星就感觉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谁?”
她边问,边猛地转身,却只对上哑妹湿漉漉的双眼,她看上去像是在哭。
哑妹也没有料到方天星会突然转身,她低头飞快地擦干了眼泪,又用手比划了一下,仿佛在问【怎么了】。
方天星所在的位置并不在柳树的附近,她凝神扫了一遍哑妹和旁边的人,发现他们都只低着头走路,对她的事情并不关注。
“是旁边的灵魂。”风园说。
方天星转回去,瞥了一眼旁边的风园,半信半疑:“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受到,”风园顿了顿,“是善意。他们想找你玩。”
方天星抿紧了唇:“玩什么?”
风园没有立刻回答她,片刻后才说:“捉迷藏。”
方天星裸露在空气中的手臂瞬间起了鸡皮疙瘩,她本能地去看东罗,但后者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只是专心地在走路。
看上去情绪有点低落。
“你不开心吗?”
方天星一开口就后悔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东罗这个问题,只是心里觉得东罗看上去有点低落,等反应过来自己就问了。
东罗闷闷地嗯了一声:“阿福死了。”
“阿福死了,你干嘛要不开心?”方天星试图把自己的声音压沉一点,听起来不会显得太关心她。
“阿福死了,郝三就不开心了。”
方天星:“……”
她白了东罗一眼,但看后者情致确实不太高,就把要吐槽的话咽了下去。
这条路没走很久,他们很快就停了下来,话也跟着停了下来。
村长郝三给阿福选的坟地在靠近山边的平地上,再往边一点就能看到山下那片浑浊的湖,可谓是依山傍水,风水宝地。
而在那块平地上,早就挖好了一个坑,看上去是为阿福准备的。
郝三站在山边,看着拥挤的人群,他灰白的眼眸扫过眼前每一个人,手死死地按着阿福的棺盖。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才收起眼神,声音低沉又虚弱地对着旁边的人说:“下葬吧。”
旁边的人授意,吆喝着几个本家兄弟帮忙抬起棺材,将其送入挖好的洞里。在棺材稳稳地放进洞里的那一瞬间,四周的哭喊声骤起,阿兰甚至哭倒在地。
“我的儿啊,我最爱的阿福啊,你怎么就那么快离阿娘而去啊!我们村子还靠你兴旺呢,我的儿子啊!”
随着阿兰的倒地,一排一排的人也跟着跪在地上。
轮到方天星她们那排时,反而是身后的哑妹更早地跪下去。
她这一跪,连带着方天星和风园也不好不跪。
但东罗没跪。
她突兀地站在原地,尾指忽然被人轻轻勾起,她回过头去,发现是一个小男孩正眉开眼笑地勾着她的尾指。
小男孩说:“姐姐,姐姐,你过来和我们玩吧!”
东罗问:“去哪里玩?”
小男孩指了指偏向山顶的一片林地,那边有几棵绿意盎然的松树,还有几个向她招手的小孩子。
东罗没有答应他,男孩催促道:“走嘛,走嘛!”
她歪了歪头,跟着小男孩越过人群走了。
方天星看着东罗离开的身影,问风园:“她是被招走了吗?”
“嗯,这里的人……”
“都很喜欢她。”方天星接了下去。
棺材放进了洞里,上面一捧接着一捧的土掩盖着它。
郝三低头看着自己儿子的棺材渐渐被覆盖,灰白的眼睛流出来一行眼泪。
等棺材彻底被埋下去,他弯下腰,抚了抚凸起来的一个角,“阿福啊,你的心愿,阿爸会帮你实现的。”
接着,他直起身高声说道:“感谢各位村民来送我们阿福一程,我们阿福有你们的祝福,前路必定平安顺遂。”
阿兰听着郝三的话,彻底崩溃了,她跪在地上,匍匐着想要爬进郝福起的土坑里,边爬边用手挖着粗粝的土。
“阿福不要离开阿妈,阿福啊,我的阿福!我的阿福三岁起就识字,七岁就说长大要到城里学习,回来造福我们村!我们阿福现在才几岁,怎么就食言了呢?”
“阿福,城里有什么好的,城里那么的危险,你为什么非得出去看一看!你看,你看,阿妈就看不着你了!阿福,你说你要出去,还带了几个聪明的孩子走,可是为什么先回来的是你啊。”
“阿福,我已经向山神祈愿,我要让撞死你的人付出代价,我要让他们和你陪葬!山神大人会庇佑我们的,山神大人会一直庇佑我们的!山神为什么……”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打在阿兰的脸上,她的脸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跪在前排的夏儿被村子郝三过激的行为吓得愣了一下,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郝三瞪着阿兰,眼神里的阴鸷一闪而过。
几个阿嫂纷纷向前拦住阿兰,阿兰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郝三见状,连忙转向山顶的位置,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山神勿怪,山神勿怪。是我儿阿福命薄,山神勿怪。”
随即,他从旁边的人手里抓起一把纸钱,朝天上一扬,纸钱被风吹着往山顶边去。
白色的纸钱在半空中飘扬着,落在山顶边的地上就变成了一朵红花,然后被一只稚嫩发白的手摘了去。
小男孩将红花插在东罗的麻花辫上,给她妆点头发:“一朵、两朵、三朵……好多朵花,姐姐,你真漂亮。”
东罗坐在树桩上,摸了摸头上的花:“是吗?这些花也很漂亮,谢谢你们。”
“还不够,姐姐,还不够!喂,快多扔些花过来啊!”一个小女孩朝着人群大喊着,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哭泣的众人,仿佛感受不到他们的悲伤。
郝三抬手摸了摸风,看着渐渐明亮的天色,他说:“大家皆知我阿福小时便聪颖,他立志要守护我们村庄,然而福薄命浅,导致如今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无法求他起死回生。”
“但——”
他话锋一转,抹掉了脸上的泪:“我却可以为他求一桩婚事。”
阿兰闻言,也伸手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刚刚还下垂的嘴角瞬间扬了起来。
夏儿听着,心底突突地在打鼓。
他们即使一开始就知道这个邪域是围绕着阿福娶新娘来的,可是当听见郝三提出时,还是感到隐隐的不安。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头去找东罗,然而头转到一半,就看到坐在树林的人影。她坐在灰枯的树桩上,周围都是灰败的颜色,一群小朋友画着诡异突兀的妆围绕在她的旁边,捡起地上的花,一朵一朵地插进她乌黑的头发里。
灰败和鲜艳强烈地碰在一起,就像了无生气的村子和生机勃勃的村民。
剧烈的违和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但又奇异地营造出一种荒诞的美感。
他无法挪开视线,然而那些小朋友发现了他。
他们对着夏儿露出僵硬的笑容,像网络卡顿一般,他们先是穿着喜庆的衣服笑,然后摇身一变,变成穿着白色的衣服笑,再来就是穿着白色衣服哭的他们,最后他们消失在了原地。
“嘻嘻……”
“呜呜……”
“哥哥,你也来陪我们玩啊……”
夏儿耳边忽然响起若即若离的稚嫩童声,他猛地回过神来,看到一个小男孩牵着郝三的手。
他再一眨眼,又不见了。
郝三依旧伫立在原地,他拿出一本日记本,声音温柔地念着:“‘我想成为我爱人的风,我想成为我爱人的伞,可是还不能。等我强大一些,我必定要筑起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建立一个家庭。’”
“‘我们可以很多地方见面,唯独不能在村子里。村子有太多双眼睛,我的家人暂时还不可以接受这段感情,我得保护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我要向山神祈祷,我要冲破一切的隔阂,我要光明正大地牵着爱人的手。’”
郝三合上日记本。
“各位村民,听见了吗?我们阿福的盼望,我们阿福要娶的新娘就在我们村子里。如今阿福已经离我们远去,我们务必要帮他完成心愿,我们务必要找到他的新娘。”
“若是阿福娶不到新娘,我们的村子就会大乱。我们要保护我们的村子,就要实现我们阿福的愿望。”
“我们阿福的愿望是——”
所有为阿福伤心的村民一下子像被注入了喜庆的力量,他们纷纷站起身来,高举着手,声音嘹亮地喊着:“娶新娘!娶新娘!娶新娘!”
“那我们要——”
“找到新娘!找到新娘!找到新娘!”
村民们激动地挥舞着手,他们的声音在山谷里不停地回荡着,形成一道骇人的风,将藏匿在人群里的夏儿等人吹得支离破碎。
他们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甚至开始碰撞着身边的人。
夏儿和金旷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以至于不被村民们摇摆的动作所碰倒。方天星用力地抓住旁边的风园,另一只手被身后不安的哑妹紧紧握住。
他们看着村民们癫狂的样子,就像一群常年戴着面具的人将溶入皮肉的面具狠狠撕下,露出血肉模糊的真面目一样,一样的震撼,一样的令人恐惧。
他们一群伥鬼,他们都疯了——
“我们要找——”
“阿福的新娘!阿福的新娘!阿福的新娘!”
郝三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忽地朝山顶的方向张开双臂,高声大喊:“山神大人听到我们的祈愿了吗!您要保佑我们尽快找到阿福的新娘,您要庇佑我们的村庄,您要世世代代看守着我们,而我们会向您奉上最纯真的虔诚!”
“山神大人!”
“山神大人!”
“山神大人!”
动荡越来越大,夏儿竭尽全力向金旷大喊:“郝三在看什么?!”
金旷:“什么都没有!”
“什么?他不是在拜山神吗?山顶有什么?”
“山顶除了一棵树什么都没有,没有!”
金旷看着空空如也的山顶,别说破庙,上面只有一棵干枯幼小的树。
夏儿不死心:“那是什么树?”
金旷努力辨认着,然后说:“一棵……老松树。”
所有的动静突然停了下来,天边的第一线光毫无预兆地打在山顶的松树上。
不知道是谁忽然第一个先喊的:“山神显灵了!山神显灵了!”
郝三再次抓起一把白的纸钱,在红光照射下来的一瞬间,仰天一撒,白色的纸钱变成了红色的喜帖——
上面写着:【新郎:郝福起,新娘:空白,诚邀诸位前来参加昏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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