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六年,初秋,上海。
在留学兴起之际,她父亲不舍得女儿出国留学,担心她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独自生活。
幸好宁清平对于出国留学没有太多想法,不然,家里肯定避免不了一场大乱。
宁清平是家中最小的的孩子,备受宠爱。
大姐宁颐平奉父母之命已结成姻缘,婚后一直和姐夫定居在广州。
哥哥宁西城政法大学毕业后,在宁家的家族企业工作,时任兴翰公司总经理。
下了学,她马不停蹄地就往学校门口走,迫不及待想要回家。因为,今天她哥哥从法国出差回来,现在这个时候估计已经到家了。
她的好朋友秦文晞追在她后面,骂她不讲义气。
宁清平终于停下来等她,见她气喘吁吁的模样,没忍住笑了。
“我真的对那什么宋旻不感兴趣。”
秦文晞爱美男在上海是出了名的,每一次出席晚宴和舞会,只要有她在场,她必要评选出一位“最佳男士”。
这不,刚听说宋家二公子宋旻今日从法国留学归来,吵着让自己陪她去码头。
码头离他们学校还是挺远的,虽然说她们都有专车接送,可是一来一回也太耽误时间了。
秦文晞瘪嘴,拉着宁清平的胳膊晃啊晃地劝说她陪自己去。
“我听别人说他长得俊朗无比,又是大高个,难道你就不想看看?”
宋旻的父亲宋宗易是响当当的上海王,掌管了整个上海的经济命脉,这样背景留洋回来的富家公子,这样身份的人还需要亲自去码头见吗?
不出意外,明日的各报刊头条肯定都是他。
宁清平摇头,虽然她也喜欢看俊男,但是她更喜欢她哥哥从法国给她带回家的漂亮裙子和首饰。
“我哥也挺帅的,要不你去我家玩儿,顺便看看我哥给我带回来的那些洋玩意儿?”
“你哥哥我都看腻了,再说了,你母亲是百货公司的千金,你外公这么疼你,你什么洋玩意儿没见过,可是这人却是独一份的,你不去,肯定后悔。”
宁西城曾经也有幸被秦文晞评选为“最佳男士”,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宁西城再没有入选过了。
秦文晞对于上海现存的男士已经深感疲乏,没有新意,急需新鲜面孔养养眼睛。
奈何她说不动宁清平,秦文晞假意抹了抹眼泪,似心如死灰地走了。
宁清平亲昵地挽住她的胳膊,哄她,“改天请你看电影,请你吃大餐,你别生气,他人又跑不了,见面的日子多着呢,不差这一天。”
终于,在她持续的糖衣炮弹攻势下,秦文晞终于展露笑颜,大发慈悲地放她回家了。
命运是什么呢?
一切的不如人意,亦或是一切的无意之得,人们好像都习惯说,这就是命运,命中注定。
而在宁清平看来,一切意料之外的际遇便是命运。
宁公馆楼高三层,建筑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二楼有一个巨大的弧形阳台,垂落下来的植物让外人对宁公馆里面装潢更加好奇。
门卫见宁公馆的车靠近,将门打开,轿车驶过九龙喷泉,缓缓停下。
穿着蓝白制服的仆人接过她的皮制小背包,“小姐,少爷回来了,在客厅呢……”
佣人还想说些什么,宁清平已经迫不及待一路小跑到客厅了,如愿见到了她哥哥宁西城,也见到了传闻中的宋旻。
小巧轻便的皮鞋欢快地踩在象牙白地板上,穿过一扇扇欧式采花玻璃来到偌大的客厅。
宁清平停住步伐,一眼看见了皮质沙发上此时正悠闲喝着茶的男人。
挑高的客厅里,人显得那么渺小,华丽的水晶吊灯下,还有比之更耀眼夺目的存在。
她一路小跑过来,略微有些喘,一袭湖水蓝长裙的学生装,如泼墨般的长发散在肩上。
在西装革履面前,她像是牙都没有长齐的小孩儿一样。
宁清平愣愣地站在原地,澄澈的眼里有过一丝茫然和意外的惊喜。
她的丫头青夏从后花园过来,乖乖站在她旁边,小声道:“小姐,这位是少爷的朋友。”
她哥的朋友无非就是那几个,这个很是面生啊,人长得还挺好看。
宁西城见状,上前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怎么突然安静了,你这一路的尖叫我可都听见了。”
是的,她方才因为太过激动,太想见到那些漂亮裙子了,所以她一路小跑的同时还发出了尖叫声。
这才是她脸红的原因。
宁清平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这也太丢人了,简直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偏偏宁西城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丝毫不给她面子。
宁清平悄悄瞥了眼哥哥身后的那人,见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这才松了口气。
她瞪了眼宁西城,然后问他,“妈妈呢?”
单眼皮的灵俏使得她这一眼毫无杀伤力,宁西城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往那人跟前带。
“别回家就找妈,多大的人了。”宁西城就爱逗妹妹,从小到大都这样。
她被推到那人面前,顿时没了直面的勇气。
宁清平发作脾气,掩盖自己的局促不安,回怼他,“这是我的习惯,要你管!”
宁清平觉得自己应该忍一忍,不应该当着外人的面暴露自己张牙舞爪的一面。可是,转念一想,她为什么要如此在意自己的形象。
宁西城颇为骄傲地跟人介绍,“这是我妹妹,宁清平,她眼光可高了,四个箱子里有三个半装的东西都是给她买的。”
宁清平感受到一道无比炙热的视线,瞧得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可恶的宁西城,为什么要介绍她,自己一点也不想认识他的朋友。
下一秒,宁清平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用一句诗来形容就是如听仙乐耳暂明。
他没有任何的举动,只是淡淡点头,“宋旻,你哥哥的朋友。”
宁清平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觉得这名字也好听,就是有些耳熟。
突然,宁清平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置信,眼神里甚至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你,你你…”她都有些结巴了,“你是宋旻?那你不应该还在船上吗?”
秦文晞不是说去码头见宋旻吗?下午五点才到,那他怎么这个时候就已经到她家了?
她要不要赶快先打个电话给秦文晞,让她赶紧来宁家。哼,方才让她跟着自己回来,她还不愿意,没想到就这么错过了吧。
可是,宁清平话刚说出口就后悔了,她这话透露出的信息可太多了。
果然,他们两人听到这话后,感到十分意外。
宋旻微微挑眉,目光落在她身上,似乎在思考她为什么知道自己的船票的信息。
他的确订了下午五点到上海码头的船票,不过临时又该了船票。
而宁西城的反应最为夸张。
“你怎么知道宋旻今天回国的?”他说这话时还眼神古怪地看了眼宋旻。
他与宋旻在法国偶然相识,宋旻帮了他忙。后来得知二人都是上海人,又是同一天回国,便约着到家里来吃顿饭,以示感谢。
宋旻知道他有一个妹妹,因为他买了几大箱女孩子的东西,其中有些还是在他的提议之下决定买的。
原因是宁西城觉得他比较懂女孩子心思,知道她们更喜欢什么。
他当时说话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是羡慕他有个妹妹,宁西城提及妹妹也是非常宠溺,知道他没有妹妹,心里更得意。
果然,天底下,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有一个可爱又粘人的妹妹。
所以,他介绍宁清平的时候,多少点了点炫耀的意思。
没想到,自家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居然这么关注宋旻,连他今日什么时候回来都知道。
还有,她方才看宋旻的眼神,那是什么眼神!
宁清平想开口解释,可不等她开口解释,宁西城便十分嫌弃似的推她走,“行了行了,一身脏兮兮的,还是不要见客人了,妈在花园,你去找她吧。”
女孩子到了这年纪,最容易被人蛊惑,他就这么一个妹妹,可不能被人拐跑了。
他必须将所有的,任何一点苗头扼杀在摇篮里。
宁清平被他推着离开了客厅,嗓子喊破了他都不停手。
“宁西城!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跟爸爸告状,你打我!”
宁西城被气笑了,也威胁她,“你要是不听话,我就把那些新裙子首饰全部留给婷婷。”
婷婷,宁婷婷,她的堂姐。
宁家到她父亲这一辈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姑也远嫁海外。
两个儿子各自结成了亲后便分了家。
宁家作为上海的三大家族之一,家底殷实。
大伯宁伯贤分走了大半家产,年轻气盛又成了一家之主,难免心气浮躁,被人一忽悠便将大半家产作为赌注,结果可想而知。
但到底是家底殷实,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可他偏偏不知悔改,认为自己定能转运一把将以往的赌资赢回来,最后彻底输得连家都回不了。
大伯母嫌弃他窝囊,抛下女儿跟人跑了,那时候,宁婷婷尚在襁褓中。
大概是女人跟别人跑了更没面子,宁伯贤一下子没喘过那口气中风了,没过几年人便没了。
宁伯佟对这位大哥留下来的女儿情感很复杂,既可怜她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母亲又跟人跑了。同时又觉得她的存在是宁家的一个污点,只要看见她,人们就会想起宁家那个嗜赌如命的大少爷,和那位抛夫弃子的大少奶奶。
到底是宁家的血脉,宁伯佟将她带回家交给妻子抚养,外界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宁伯贤离世的时候,宁婷婷有五岁多了,或许是对小时候的事情尚有记忆,她从小性格古怪,什么东西都要和宁清平抢,两人一向不对付。
在宁婷婷自己提出要出国留学后,宁伯佟便将她送去了美国。
所以,这根本威胁不了宁清平。
“她人在国外,你少拿她激我。”
“那我就给容欢。”
容欢,她的表姐。
宁清平闻言,直接炸毛了,音量都高了一度,“宁西城,你等着,我这就跟妈妈告状,把什么小红小绿的事情通通告诉妈妈,再不给你保密了。”
她生气的时候,脸蛋红红的,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像一块红烧肉一样。
宁西城见状,一时没忍住,竟敢在她气头上还掐她的脸,“都十六岁了,还只会告状,你敢跟妈妈泄露一个字儿,你明天起来嘴巴肿成香肠,你信不信?”
宁清平努了努嘴,不敢再说,最后骂了他一句,“你太恶毒了。”
说完转身跑后院找妈妈去了。
青夏见惯了两兄妹拌嘴,追上小姐照常安抚她。
宁西城转身回了客厅,见宋旻坐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茶,贵气十足,仿佛他不是客人,而是这家的主人一样。
宁西城感叹一句,这气质真是生人勿近,也好,他妹妹那小胆量估计不敢靠近他。
他坐下,替他续上了茶,解释道:“我妹妹她口无遮拦,你别见怪,女子学校里,女孩子们闲来无事,就喜欢聊聊八卦。”
言外之意就是,我妹妹对他并没有其他意思。
宋旻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你用不着这么紧张,不然,你这茶我可都不敢喝了。”
此话一出,两人相视一笑。
很快到了用餐的时间,宁清平换了一身裙子,与方才的模样判若两人。
飘逸的头发搭配百花钻石发箍,收腰蕾丝边的小洋裙甜美又显气质。
她像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位置,偏偏此刻宋旻坐在了她的对面。
宁清平的手边放了一杯手磨咖啡,在吃饭前,她将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才动筷吃菜。
早上睡醒必须喝一杯鲜牛奶,吃饭前喝一杯手磨咖啡,爱吃肉不爱吃蔬菜,这些都是宁清平的习惯。
餐桌上,宁父坐在首位,与他闲聊。
“宋公子在法国留学?”
“是的,伯父,我十五岁的时候去的法国。”
由于宋旻态度不骄不躁,餐厅的氛围倒还轻松,宋旻还讲了一些他在法国的经历,偶尔逗得宁母喜笑颜开,笑得合不拢嘴。
宁母用公筷给他夹了一块蟹粉虾球,对他是越看越喜欢,“宋公子尝尝这个蟹粉虾球,清平这孩子最喜欢吃,但这些虾阿蟹的最是寒凉,女孩子少吃,你们多吃点没关系。”
宁母给他们每人夹了点,盘子里眼看没几个了。
“伯母您客气了,叫我小宋或者宋旻都可以。”宋旻尝了一口蟹粉虾球,口味的确与外面的味道不一样,想来是宁家厨师自己的独门手艺。
“这蟹粉虾球还真挺好吃,比外面的好吃多了。”
“宋公子喜欢就多吃点,这菜他俩从小吃到大,一直以来就是这个味儿,外面的饭店做的都没这个好吃。”
宁母还是称呼他为宋公子,毕竟这全上海有几个敢叫他宋二公子小宋的?
人家客套而已,若是真叫了,被外人听去,再传到宋先生耳朵里去,只怕会以为他们宁家没把宋家放在眼里。
容妗虽然是妇道人家,但容家也是富贵家庭,从小耳濡目染,不会连这些上流场上的规矩都不懂。
宋旻不动声色朝对面看了一眼,瞧她瞪着双黑葡萄般明亮亮的眼睛,目光落在那盘虾球上。
宋旻暗笑,还挺护食的,从小吃到大竟然还没腻。
也不知为何,他起了逗弄的心思,顶着炙热的目光竟又将筷子伸向了那盘蟹粉虾球。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道菜很符合他胃口,宋旻不顾餐桌礼仪又将魔爪伸向了同一盘菜。
“西城,今天跟你回来吃顿饭可是跟对了,不然,我这辈子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蟹粉虾球!”
他这话方说完,便察觉到一道哀怨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脸上带着一丝笑意,一口一口嚼着虾球。
宁西城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是他也太过夸张,“你也太夸张了,你什么好吃的没吃过,我看你就是想讨我母亲开心。”
“人家哪像你,几句话就把人脸说黑,这不,你妹妹刚从学校回来,你就把她惹生气了。”
宁母说这话时,还专门给自家女儿夹了一筷子白灼青菜。
看着眼里绿绿的青菜,宁清平更没有胃口了,见母亲提及方才的事情,她终于可以借题发挥了。
“就是,讨厌得很!”她含糊其辞,没有指名道姓,指桑骂槐地说出了心里话。
在座的都以为她在说宁西城讨厌,只有宁清平和宋旻两个当事人才知道她在骂谁。
宁清平也没藏着掖着,讨厌一个人就是要暗戳戳地让他知道。
蟹粉虾球是她从小最喜欢吃的一道菜,做这道菜的师傅是容家的一位厨娘。小时候有一次在容家吃年夜饭,小清平吃了一次蟹粉虾球后一直念念不忘。她外公知道后立马让那位厨娘到宁家来伺候,一直到现在。
她轻轻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真讨厌,平时家里人没人跟自己抢食的。
为了安抚宁清平,宁西城又一次遭到父母的声讨,说他不让着妹妹。
宁父骂他,“一张嘴吃的是珍珠米,却吐不出白象牙,刚回来就讨人嫌。”
“爸,你这样说也太伤人了,这还有客人在呢,您好歹稍微给我点面子。”
宁西城听着这样“恶毒”的话,无奈地笑了,他父母有多偏心妹妹,他再一次领会到了。
看着他妹妹得意的笑脸,他也只能默默忍受了。
宋旻在一旁默默看戏,算是知道她在家里的地位了。
目的达成,气也消了,宁清平看着自家哥哥感言不敢怒的模样,发自内心的笑了。
她扭过头,与宋旻撞上视线。
他笑而不言,宁清平看到他笑了反而不笑了,又埋着头认真吃饭。
见状,宋旻脸上笑意更甚,一旁自家哥哥因为她被数落,而她还能风轻云淡干饭,不怨她十六岁了脸上还有婴儿肥。
在宁家客厅,宁清平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宋旻,他穿着剪裁合身的西装,梳着时兴的洋发型,在他的身上,一切都那么新,他是个新造的人。
至少那时候的宁清平是这么认为的。
而她自己呢,那年十六岁,脸上还有一些婴儿肥,她自认为是新式学生。她也很赞同那些新思想,女子就应该多读书,不应该被困在家里。
可她又不像宋旻那样,从头到脚都是新的,虽然她也有很多小洋裙,也穿小皮鞋,吃西餐喝洋酒。
总之,向来自信的宁清平在宋旻面前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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