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子哥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如果再迟一点动手术的话,估计保不住这条腿。
在众人的劝说下,他被迫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庄时新隔三差五带着补品去探望,而在这半个月期间,庄时新和其他人也一直在想办法给武子哥讨公道,翻看了法律条文和劳工雇用条款,最终一无所获。
严谨地说,这也不能算是一无所获,至少他们发现劳工的利益根本得不到一点法律上的保护。
地上的蚂蚁都有被人注意到的时候,而他们活得还不如蝼蚁。
若想将监工告上法庭,要求他们赔偿工伤费用和疗养费,他们的胜算不大。
但世间一切皆是从无到有的。
临近傍晚,庄时新和林书越从书堆里抽出身来,在路边的小摊点了一碗热米粉,热腾腾的雾气扑面而来,暖和极了。
米粉刚被端上桌,庄时新等不及嗦了一口,“冬天就得嗦一口热乎乎的米粉。”
清汤的米粉吃着缺点滋味,他从兜里掏出一袋红辣子,就着米粉吃火辣火辣的。
林书越挑起一根米粉没滋没味地吃着,语气闷闷的,“时新哥,你和清平姐最近闹别扭了?”
庄时新摇摇头,又点点头,等咽下一口米粉后,缓缓说道:“我好像说错话了,她最近不搭理我,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自己那天究竟说错了什么,这几日上法语课的时候,他仔细观察了一下,除了话没有平日里多,表情比平时冷淡了一些,好像也没有生气的迹象。
最近因为忙武子的事情,他着实也没有多余的功夫,等过阵子,他再找她好好聊聊吧。
林书越默默地吃着粉,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心虚,好像自己坏事了。
心里纠结了一番,他还是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时新哥,这事是我办错了。”
他突如其来的认错让庄时新一头雾水,放下筷子,问道:“怎么好端端地反省起来了?”
“那天你让我去跟清平姐说你们有事不能来上法语课,我擅自做主将阿云带到学校去,故意想要让清平姐知道这件事。她家有钱,她心肠又好,肯定不会袖手旁观的。没想到你们却因此闹了别扭,是我做错了。”
那日琴英嫂子带着阿云来学校找他们,庄时新让林书越带着阿云去庄时新家里,他则是和琴英去医院准备筹钱。
在知道做手术要花费五十两银子的时候,林书越其实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宁清平。
于是,他又带着阿云原路返回来到女子师范。
果不其然,宁清平一个电话就让司机送来了五十两银子,眼皮都没眨一下,甚至还不打算让琴英嫂子知道。
她一开始就是不要求回报的。
“她心好,这点银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没指望谁还她钱。可以你的性子,又断不会让她无缘无故出这笔钱。我没想到你们会在楼下遇上,还因此不欢而散。”
怪不得那日会在医院门口碰到她,他当时还觉得奇怪她怎么知道的此事。
庄时新见他如此自责,又是好心,也不忍责怪他。
他坐到林书越旁边,语重心长道:“书越,咱们不能这样,人家心肠好就该被我们利用吗?她是咱们的朋友,你这样做她会伤心的。”
林书越羞愧不已,一句话也说不出。
碗里米线快坨了,庄时新让他先把东西吃了,自己改日找时间与宁清平聊聊。
“不过,你还是有必要跟她当面道个歉。”
“我明天就去找清平姐。”
“别,等我先找她把事情聊清楚了你再去,免得你嘴笨说不清楚,反而惹她更生气。”
林书越心里的石头终于放下了,这几日他都快被愧疚感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时新哥,清平姐会跟着我们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吗?”
这个问题把庄时新问住了,他看着面前的坨了的粉条,一筷子夹上来还没用力就断掉了。
“没听她主动说起过,也没人问过。她,应该不会跟我们一起吧。”
庄时新一直以来都很疑惑为什么宁清平会选择来北京。上海明明有那么多好大学,以她家的条件若是出国留学也应该一早就安排了。
她既没有留在上海,也没出国留学,在北京也没见她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情,这真是奇了怪了。
林书越:“那我们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等我们离开了北京,与她估计也不会再有什么往来。”
上海滩的富家小姐与他们这些人怎么可能是一个阶层的人,等明年他们离开了北京,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忘了彼此。
他还挺舍不得的,清平姐为人随和,心肠又好,举止落落大方,还时常给他带好吃的点心。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无论将来是不是朋友,至少现在,她是我们的朋友,兼半个老师。”庄时新语气平淡。
他话音刚落,后面的大爷突然喊了声,“你要煎半个什么?我这儿只卖整个的,不卖半个哩。”
庄时新与林书越对视一下,两人哈哈大笑。
“大爷,您听岔了,什么也不煎,您忙您的啊。”
林书越捂着嘴偷笑,“大爷耳朵还挺好,听到什么煎啊煮啊,半个整个的倒是敏感的很。”
庄时新无奈摇摇头,一口喝完粉条渣,他想着要不明天就去找宁清平聊一聊吧,免得生了嫌隙,辜负了她的一番好心。
为了方便宁清平,他们上法语课的地点选在了女子师范大学,与老师商议后学校安排腾出一间废弃室作为教室。
这天上完课后,林书越识相地拉着夏琳和刘常英离开了教室,只剩宁清平和庄时新二人独处。
宁清平心里还生着气,这几日虽然能明显感觉到庄时新努力表现,讨好自己,到窗户纸没戳开,新鲜的空气进不来,心里憋的那口气也出不去。
她瞥了一眼讲台下埋着头,略显紧张的庄时新,当他不存在,那日黑板擦把课堂内容擦掉。
擦到一半,她听见后面传来动静,随后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我来吧,宁老师。”
宁老师……
宁清平拒绝过,但他仍执意要叫自己宁老师。
他说“在课堂上,你就是我的老师,课后,你是我的朋友。”
宁清平改变不了他,只有让自己努力适应这个称呼。
宁清平没有拒绝,将黑板擦放在讲桌上,自顾自地开始整理课本。
庄时新扭过头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见她一脸平淡,心里其实有些忐忑。
待会直接认错道歉,一句也不能辩驳,母亲说女孩子在气头上的时候听不得忤逆的话,否则只会火上烧油。
他心里揣着事,丝毫没有察觉黑板越擦越花。
“宁老师,这天看起来可能会下雨,你带伞了吗?”
宁清平听他叫自己宁老师,终于忍不住端起了老师的架子。
“庄同学向来分得如此清楚,课上叫老师,课后是朋友,现在已经下课了,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吗?”
宁清平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在她听来,这是自己说话最严厉的一次。
然而,她的狐假虎威遇到了糖衣炮弹。
“是我错了。”庄时新放下黑板擦,立于一旁,非常正式地给宁清平鞠了一躬。
宁清平被他这一举动吓了一跳,登时什么气啊恼的通通抛之脑后。
“你…你这是干什么吗?”何至于行如此大礼。
庄时新昨晚深刻地反省了一下自己,觉得是他思想狭隘了,既然是自己有错在先,那应该向她承认错误。
庄时新严肃道:“我反省过了,那日是我说错话了,你本是一番好心,我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辜负了你的善良。”
“你觉得我生气了?”
宁清平仔细回想了一下,难道她表现得很明显吗?
“我觉得不管你生没生气,我都有不对的地方,应该单方面向你道歉。”
他神情认真,站立如松,仿佛自己犯下了滔天大错一般祈求她的原谅。
宁清平小手背在后面,手指都快拧成麻花了。
相形见绌,高下立见。
宁清平算是见识到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了。
庄时新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你投之以石头,他赠你以涟漪,他拥有海纳百川的难得品质。
宁清平看见他眼睛里的诚恳与歉意,立马别开眼,“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情绪没有调整好。”
他如此认真严肃的道歉令宁清平手足无措,同时也反省自己是否太过小题大做。
道歉的第一回合就得到对方的谅解,往往是烟雾弹。
因为在气头上很容易说反话,此时对方若是善解人意把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一般是为了讽刺过错方,想故意以此加深他的愧疚感。
这是昨夜母亲教他的,女人更容易理解女人,母亲果然说对了,他才刚道歉,宁清平就把原因归咎在她自己身上了。
他继续道歉,态度更加诚恳,眼睛里的真诚都快溢出来了。
“是我错了,我当时应该立马给你道歉的,害你生气这么多天。”
他执意认为有错,如此的低姿态让宁清平无地自容,“你没错。”
这么多天了,她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明明他为了凑钱把身上的棉大衣都当了,当时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冬里奔走,结果自己还任性,现在还要让他低声下气地跟自己道歉。
“我当时就是有些生气,凭什么自己和你们……”
她想要将事情说清楚以此说明庄时新没有错,可话到嘴边,她又及时停住了。
自己当时生气是因为庄时新把自己摒弃在他的世界之外,这样的理由说出来太矫情了。
两人相顾无言,气氛变得有些奇妙。
趴在外面窗户偷看的几人你看我,我看你,个个一头雾水。
刘常英眼睛都快黏在玻璃上,擦了擦上面的雾气,“他们怎么回事,你一鞠躬,我二鞠躬的,看着好像都在跟对方道歉。”
夏琳偷笑几声,“清平吓都快吓死了,庄时新这人太老实了,一本正经的傻憨憨。”
“清平姐不生气了吧?”林书越仰着脑袋问他们。
他个子矮,站在站上去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只能眼巴巴在底下等着。
“两人正对赔不是呢,估计没啥事。”刘常英拍了拍手上的灰,从桌子上跳下去。
三人听见里面的动静,飞速地跑到走廊另一边,假装聊得热火朝天。
见他们来了,刘常英还故意抱怨一句,“就等你俩了,半天不出来,书越都等饿了。”
宁清平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夏琳的旁边。
夏琳看出来她有些不好意思,立马瞪了一眼刘常英,然后拉着她先走了。
“我和清平有我们的安排,你们自己去吃吧。”
她们走后,庄时新搓了搓脸,道:“我也有事,先走了。”
小插曲在诚恳中得以解决,庄时新又着手忙起了武子哥的事情。
他们打算借此机会将监工告上法庭,再借助舆论力量让社会各界注意到工人目前的生存环境有多艰难。
如果能得到外界的帮助,成立工人工会,得到政府的认可,以后工人的利益将会得到法律保护,资本家再不能这么轻易地剥削工人的劳动成果,压榨他们的休息时间。
庄时新和刘常英打算把武子哥送回长辛店,与他们商议一番,争取能够说服他们,将工人们团结起来。
他们二人用拉货的木板车将武子哥送回长辛店,给武子哥身后垫了床厚被褥,半靠在上面舒服一些。
地上是雪水,马车走得有些艰难,一路晃晃悠悠地摇着往前。
他们从卢沟桥上走过,这里的一砖一石皆刻满了历史的痕迹,他们从这里走过,带着古来的一切痕迹走向希望。
武子一条腿动弹不得,只能侧过身子跟他们介绍起了卢沟桥的风景。
“这卢沟桥上的风景可与别处不同,你稍微换个角度,这太阳就是从狮子嘴里吐出来的,你正对着看,这金灿灿的光成了狮子的黄金披风,威武霸气!”
二人看过去,的确如此,每只狮子神情各异,有的威严,有的嗔怒,震慑力十足。
刘常英瞥见一只狮子,发出了咯咯咯的笑,他指了指说,“你们瞧这只狮子,表情太憨了,乍一看还以为是时新呐。”
庄时新扭过头一看,气愤地踹了他一脚,“再胡说八道,把你丢桥下去。”
三人你笑笑我,我笑笑你,气氛融洽,刘常英却一阵感伤。
他坐在木板边,翘着二郎腿,感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庄时新抬头看见天边的夕阳,力量磅礴,称赞说,“夕阳西下,哪怕黄昏也要散发最后的力量,你别唉声叹气的,凡事往好处想。”
“可是时不利我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社会是真的烂透了。”
“正因为烂透了,才需要我们去补救,势必将那些毒瘤黑肉通通挖出来,国家才能得以重生。”
刘常英常常羡慕他的果敢,他虽然年纪小,却总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打趣道:“你就像是一头牛,老了也浑身有劲的牛哈哈哈。”
庄时新就知道从他嘴里听不到什么好话,将手里的花生壳丢在他脸上。
他手一叉腰,朗声道:“我是牛那也是为祖国耕耘劳作的牛,老了还有劲,那就更好,我心甘情愿一辈子为祖国做贡献。”
刘常英反击的话哽在喉咙,被他的一腔热血和忠诚打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只能笑笑不说话,还给他鼓掌。
“这谁能说的过你,北大的讲堂就应该让你上。”
“说起这个,哎,泽雨先生昨日在学校图书馆找了几本书,不是说让你带给我吗?书呢?”
刘常英一拍脑袋,“我给忘了,你说这事弄的。”
“算了,正好明日去请教一下先生,我自己去拿吧。”
天色渐暗,终于在天色彻底黑之前到了武子哥家中。
一路走来,街上看到的无论大人小孩,很少有看到展露笑颜的面容,大多数人蜡黄的脸上是空洞的黑窟窿,即使天寒地冻,他们也只有一件破洞的棉袄裹身。
这里大多是土胚房,还有大片的棚户区,家里有炕的那都算得上大户人家了。
马车拐进院子里,庄时新跳下马车牵住缰绳,朝屋里大喊一声。
“琴英嫂子,我们回来了。”
正在屋子里忙活的琴英听见动静,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他们回来了。
“回来啦,我瞅这天色也该到了,饺子皮刚擀好。”她连忙放下擀面杖,上前帮忙将武子扶起来。
刘常英拍了拍肩膀,“嫂子,我来背武子哥进去。”
庄时新将武子哥扶到他肩头,护着受伤的那条腿,叮嘱他,“手当心碰到。”
“辛苦你们了,待会儿可得多吃几个饺子。”琴英泪眼朦胧,看着生龙活虎的丈夫如今伤了腿无法行走,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武子是靠力气吃饭的工人,是个大块头,好在刘常英人高马大的,背起来也不费力。
琴英将板车上的被褥抱进去,屋子里右边用一块布隔出来一个炕头,上面已经铺好了一层薄被褥,底下是稻草。
“这炕刚烧上,暖和的。”
刘常英瞅了一眼,拿了个枕头塞在武子的腿上,“这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周围温度不能太高,不然容易瘙痒,不利于恢复。垫个枕头隔一隔温度正好。”
“哎呀,我倒不懂这些,只想烧热点,怕冻着。”琴英一拍脑袋,差点好心办坏事了。
“不过这天确实冷,这炕我坐着正合适。”刘常英坐在炕上,笑了笑,感觉到一阵暖和,冻僵的手到现在都是通红的。
武子扫了一圈,没看见阿云,问,“阿云去哪儿了。”
“小虎带着去摘柿子去了。”琴英在灶台边烧水,浓浓的水雾把她脸都打湿了。
她往锅里下饺子,猪肉白菜馅儿的,幸好遇到善心人送来五十块大洋,付完医院的费用还余个几块大洋。
琴英想着丈夫刚出医院需要补身子,这才能吃上一顿白面猪肉,不然只能和棒子面粥熬青菜了。
“她阿爷阿婆没来找你麻烦吧?”
武子的亲爹亲娘因为琴英生不出儿子,对她多有不满意,对阿云也向来没有好脾气。琴英自知理亏不敢和他们吵,每次都是忍着受气。
其实,阿云也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阿云之前,琴英还生了三个孩子,只可惜都是女儿,最后都被抱出去养了。
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当母亲又怎么忍心骨肉分离。终于,哪怕阿云是个女儿,琴英用刀抵在脖子上死活不让他们再把女儿送出去。因为她的硬脾气,武子的爹娘恼了,对她们母女俩也更加恶劣。
武子没办法只好带着妻女来北京谋生,靠着他的一身蛮力,小家日子倒也还过得下去,除了偶尔二老来的时候,家里氛围差些。
刘常英见他们聊起家事,自觉地掀开帘子出屋了,看到地上小孩们玩儿剩下的稻草人偶,他走过去蹲在地上也玩儿起来了。
琴英见他出去了,也没什么顾忌,想起她公婆的嘴角心里就来气,讥讽道:“你受了伤,原本是不想跟他们说怕他们担心,只是我带着阿云三天两头往医院跑,他们起了疑,又不见你回来,以为我在外面偷人了来质问我,我索性就说了,我说你在医院,要五十块大洋治病,呵,等我从医院回来,两个人都没影儿了,还从家顺走了些粮食。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父母,不赖我当初撺掇你带着我和阿云来北京,不然迟早怕我们啃得骨头都不剩。”
她之前没跟丈夫说是怕心情不好,影响养伤,现在人回来了,她肯定要吐一吐苦水,也好让他认清他父母的嘴脸。
武子看着在灶前忙活的妻子,腿上传来一阵的刺痛,他闭上眼重重叹了口,对父母真的寒心了。
“罢了,他们到底生我养我,往后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琴英嗤笑一声,觉得他太天真,血浓于水,那是说断就能断的,难不成人来了还能将他们拦在外面不让进屋?
这话要是传出去,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一家三口。
“想得容易。”
她阴着脸放下木勺,掀开帘子走出去,换了副面孔,笑着对刘常英说,“常英啊,你去看看时新好了不,回来咱就吃饺子了。”
“好,我去看看。”刘常英把稻草人放在石磨上,拢了拢衣领口。
这庄时新真墨迹,还个板车这么慢,还得自己去请他,这多冷的天儿啊。
大爷:你要煎半个什么?
庄时新:……
林书越:大爷还挺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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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嗣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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