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人和动物一样都进了休眠期,宁清平早上起床更加困难了。
周妈蹑手蹑脚进到房间,拉开外层的窗帘,光亮透进屋内,宁清平整张脸埋进被子里,睡得很香。
周妈都不忍心叫醒她,情愿让她别去学校了睡到自然醒。
“小姐,醒醒,衣服我给您放在沙发上了,换今天外面下了小雪,这北京的天可比上海冷,内里的衣服必须穿,仔细感冒。”
宁清平迷迷糊糊间听见声音,从被子里抬起头,眼皮都没睁就又睡过去了。
费了好半天时间才从床上挣扎起来。
穿上拖鞋,宁清平眯着眼睛拉开窗帘,看见窗外飘着点点小雪,顿觉身上一阵凉意。
吃过早餐,周妈取过她的真皮书包,发现比以往的沉,便关心道:“小姐,今天下了雪,这书包又有些沉,干脆让张叔送你到教室门口,别累着。”
容妗心疼地看着自家女儿,见她来北京后,心事慢慢一点一点减重,放心了许多。
可这北京寒冬来得早,比上海冷许多,又舍不得女儿吃苦。
“不然今天就不去上学了,行不行,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的枣泥糕,再让人给你订做几件冬装。”
“不行,妈妈,那书包沉是因为今天要给我们法语小组的组员考试,我出了一套试卷。”宁清平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对着容妗撒了个娇,“妈妈做好枣泥糕我回来再吃也是一样的嘛。”
“好好好”容妗对她的撒娇一向没有抵抗力,“那让你张叔送你去学校,放学了去接你回来。”
车子从巷口驶出,行至半路的时候,宁清平依稀瞥见一道熟悉背影,她摇下车窗一看,果然是夏琳。
“张叔,停车。”
车子停稳后,宁清平对着窗外叫了一声夏琳,夏琳手里还拿着刚出锅的酥油饼,一口刚下去就听见有人叫自己。
“清平!”夏琳小跑过去,停在车旁,“好巧,你吃早饭了吗?”
“我吃过,你上来,咱们一起去学校。”宁清平打开车门,给她腾了位置。
夏琳也不矫情,收了伞坐进去,果然暖和了许多。
“这酥油饼可好吃了,我才咬了一口,我掰另一半给你尝尝。”
好东西就要分享,不等宁清平拒绝,她已经掰下一半了。
宁清平吃过早餐了,不过,盛情难却,她还是接过那一半酥油饼。
尝了尝,的确挺好吃的。
礼尚往来,宁清平邀请她去自己家吃枣泥糕。
“我妈妈做的枣泥糕可好吃了,配上奶茶更是一绝,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今天考完试,你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二人相识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周末,其他时间几乎是形影不离,对夏琳的性格和人品,宁清平都很喜欢,也很珍惜。
谁知夏琳第一反应不是期待能吃到美食,而是惊讶考试。
“考试?什么考试?我怎么不知道,天哪,老师这是搞突击检查吗?这也太阴了吧。”
亏她还自称情报网发达……
宁清平心里一咯噔,遭了,说漏嘴了。
考试的事情她谁也没说,打算开一个突击检查,探探他们的真实水平,没想到一激动竟然说漏嘴了。
这下可怎么办。
宁清平坐正了身体,想要蒙混过关,可夏琳一直缠着她追问细节,蒙混过关怕是不行。
“考哪科呢?什么时候?不会待会一到教室就让我们考吧?这样我岂不是连抱佛脚的准备都没有?”
她没看出来宁清平在逃避她的目光,不停地追问。
“你怎么了?怎么不回我?你带书了没?”她酥油饼也不吃了,作势就要打开书包那课本复习。
宁清平拦住她,全盘托出,“是法语考试啦,我是打算今天突击检查一下你们的学习成果,你不用那么紧张。”
“法语考试?”夏琳愣了一秒,随即松了一口气,咬了一口酥油饼,问她,“你自己出的题?”
提到这个,宁清平脸颊微微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我就是觉得得测一测你们的学习成果,就简单出了几个题,你不用太紧张。”
夏琳眼珠子溜溜转,靠近她轻声细语地说,“那你能不能给我看看试卷~”
“什么?”
“我觉得我在语言上没什么天赋,这要是考得太差,我好面子嘛。你就当给差生一个逆袭的机会,让我看看你出的试卷行不行?”
宁清平抿了抿嘴,默不作声,从公平的角度出发,这很不公平。
“你给我一个机会,我证明自己,就当赌一把,说不定我连题目都看不懂。”
“这有什么好赌。”
主要是宁清平觉得她没有什么赌注能吸引自己。
夏琳见她有些动摇,继续加大筹码,“这样,你让我看一眼试卷,车到了学校我立马眼睛一闭,一个字都不带瞟的。等放学了我和你一起回家吃枣泥糕,怎么样?”
不得不说,这个条件但是有些吸引宁清平。
邀请好朋友到家里做客,一起吃好的的点心,外面下着小雪,而她们在屋子里喝着奶茶,想想都很开心。
从私心的角度出发,这个提议倒有合理之处,反正夏琳法语不太好,测不测好像没什么区别。
“既然这样,那行吧。”
宁清平取出来一份试卷递给她,“到了学校就还我,还有,不准对第二个人泄露题目!”
“绝对不可能!”
夏琳才不傻,她辛苦骗来的试卷怎么可能轻而易举便宜了别人。
一晃眼,车子停在了校门口,宁清平瞅准时机,咳了几声。
夏琳一时间是口、鼻、头、身、心俱用,将试卷的最后一题给背下来了。
“根本看不懂,看不懂。”她恋恋不舍将试卷还给宁清平。
等到了上课约定时间,宁清平和夏琳早早来了他们的秘密教室,却迟迟没等到庄时新他们。
夏琳此时认真在心里默背答案,她上午将试卷上的题都默写出来了,花了好半天才找到正确答案,又将答案记下来,蓄势待发,只等人来了。
“估计是下雪,路上慢了些。”
话音刚落,门口响起脚步声,门被推开,却只看见林书越一个人走进来,再定睛一眼,后面居然还跟着一个女娃子。
“书越?怎么只有…怎么还有个女娃娃……”
女娃穿着旧棉袄,脸蛋红彤彤,与只有十五岁的林书越站在一起,也只到大腿的位置。
“清平姐,时新和马大他们俩有事来不了,让我给你们说一声。”
林书越抖了抖阿云身上的雪,将她抱到桌子上。
“阿云先坐着啊。”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二人,林书越抖了抖身上的雪,哈了口气才缓过来。
夏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
林书越向她们解释起了缘由,“武子哥,也就是阿云的爸在工地受了伤,琴英嫂子也就是她妈妈去医院了,实在顾不上她便让我照看一下孩子。”
宁清平捏了捏阿云的脸,有些冰凉,她将自己的围脖取下来围在她脖子上。
“你叫阿云?”
阿云有些认生,但也没有哭闹,觉得围脖毛茸茸的有些舒服,一双明亮亮的双眼也就这么看着宁清平。
林书越摸了摸阿云的头,像个大哥哥教导妹妹一样,“阿云,叫姐姐。”
阿云对林书越很依赖,很听他的话,声音软糯糯的,“姐姐好。”
“这孩子真聪明,你只让她叫姐姐,她却知道加上一个‘好’。”夏琳也喜欢这孩子,还挺像她小时候的,可爱又古灵精怪。
“但你还没说庄时新和马大干什么去了。”
林书越叹了口气,“昨日夜里下了雪,工地湿滑得很,可那黑心的监工却坚持要让他们开工。武子哥这是工伤,对方抵死不认,说是他自己大意失足,连一点急救费都不肯出。琴英嫂子急着去医院,这孩子带过去无暇顾及,家里却也不待见这女娃,只能带去我们学校,幸亏是在门口碰见了。时新和马大他们跟着去了医院,也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
夏琳听了咬牙切齿,拍桌大骂,“可恶!”
“在哪个医院?”
“阜成路。”
几人收拾东西,招了两辆黄包车就往阜成路去。
他们到了医院后,宁清平抱着阿云,小娃已经睡着了。
询问过护士后,他们一直往走廊尽头走去,一股幽幽冷风袭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走廊有些昏暗,只听见一个女人哀伤的祈求声。
“医生,我求求你,您先救人成不成!我已经央人筹钱去了,很快就会来,您先救人,我求您了,救救我孩子的父亲吧!”
女人哭得伤心欲绝,她跪在地上央求医生,一旁的护士想要搀扶她起来,却不敌她力气大。
“家属你先起来,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你丈夫要动手术就得先交钱,你们方才交的前就只够他打一瓶麻药,根本不够开刀动手术的。”
穿白大褂的医生连连叹气,实在拿她没办法,一个劲儿地往后躲,只能让护士顶上。
“这里交给你们了,我还有其他病人呐。”说罢拔腿就走。
林书越认出了跪在地上痛苦的女人就是琴英嫂子,一个健步跑过去将她扶起来。
“琴英嫂子快起来,时新他们人呢?”
琴英眼睛哭花了,袖子摸了摸眼泪水才看清来人的脸。
“书越?你怎么来了,阿云呢?”她声音哽咽,腿也麻了,站都站不稳。
林书越扶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了指后面,“我同学抱着呢,阿云睡着了。”
宁清平抱着阿云上前打招呼,初次见面还有些局促,“那个,你好,阿云睡着了。”
夏琳则跟着林书越他们一样,叫了声“琴英嫂子。”
琴英看见女儿酣睡的脸蛋,想起她爹还躺在冰冷的病床上等着救命钱,欲哭无泪。
她从宁清平怀里抱过阿云,想起这没完没了的苦日子,一颗心简直像是被人生生挖出来丢在寒冬腊月的雪地里还绝望。
“阿云,要是你爹挺不过这关,咱娘俩就一起去陪你爹,好不好,娘不敢把你一个人就在这吃人的世道,简直比死了还难受。”
林书越年纪也还不大,与自己母亲分别来北京求学,最看不得此等情境。
可他能做的太少,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老天爷身上,一样他能大发慈悲,看看这民间疾苦。
“琴英嫂子,别说傻话,时新他有本事,一定能凑来钱的。大不了我去卖血,一定不会让阿云没了父亲的。”
他说着,真的起身打算去卖血。
夏琳连忙拦住他,声音有些哽咽,“你别冲动,还差多少钱,大家一起想办法。”
“五十两。”琴英心如死灰,“庄小弟方才已经交过了十一两,可是还不够。”
“这么多…”夏琳一家一年的花销五六块大洋足矣,这五十两银子普通人哪里承受得住。
宁清平站在一旁看着小阿云淡淡的眉毛,头上扎了两个小辫子,可爱极了。
她不愿看到小阿云没了父亲,也不愿意琴英嫂子带着小阿云赴死。
虽说她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可人是能共情的生物,悲悯是人类涓涓细流的力量,它可以如风般柔软,也可以如钻石般坚硬。
她默不作声离开,等片刻回来后,夏琳问她去了哪里,她想着还是直接说出来,免得他们担心。
她将夏琳和林书越叫到一旁,低声说,“我刚去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让司机送钱过来了,很快就能送到。”
夏琳有片刻的惊讶,转而又替琴英嫂子高兴,幸好宁清平跟着来了,她家里有钱,想必这点钱对她家来说不算什么。
“那咱们把这个消息告诉琴英嫂子吧,免得她干着急别做出什么傻事。”
“行,但是别说这钱是我出的。”
夏琳随便找了个理由,琴英听闻凑齐了钱,一把鼻涕一把泪,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她怀里的阿云像是感应到了母亲的存在,从酣睡中醒来。
“娘,你咋哭了?”阿云伸出手给她娘抹眼泪,想逗她娘开心,便道:“娘,书越哥哥带我去读书的地方,我看到了两个好漂亮的姐姐。”
琴英听她这么一说,便知道她说的是谁,这才想起自己因为她爹的事情,几乎快忘了除了书越还有两个女学生在场。
她带着歉意看向她们,喉咙酸涩不已,“阿云眼光果然好,两位女同志人美心善,盼望我家阿云长大了也有学上,像你们,像你们一样就幸福了。”
夏琳上前宽慰道:“琴英嫂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我来教阿云读书写字,小阿云聪明着呢,对不对?”
阿云只听见后面的聪明便笑嘻嘻应下了。
没过一会儿,张叔便带着钱出现在医院。
“小姐,这是五十大洋。”
宁清平将钱递给林书越,让他赶紧去交钱找医生来动手术。
琴英见他穿着不凡,以为他就是那个救助的好心人,带着阿云就跪在地上磕头。
“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琴英没什么能报答的,一条贱命以后所能帮得上先生,您只管说,这份恩情我们几生几世也不敢忘的。”
这可把张叔吓坏了,连忙将她们扶起来,正欲开口解释时,宁清平先接过话。
“琴英嫂子,张先生是有善心的民族企业家,你和阿云先起来,医生来了,咱们先听医生怎么说吧。”
夏琳将阿云抱起来,武子哥被护士推进了手术室,两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跟了进去。
琴英的心也跟了进去,坐在手术室外边如行尸走肉般空有躯壳。
手术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好冷,一直坐在走廊里又冷又饿,大人还可以勉强抗住,阿云这么小可不行。
宁清平跟琴英嫂子和林书越说了声,让他陪着人,自己和夏琳带着阿云去买点热乎的东西回来。
她们出了医院,在一旁小摊上买了几份热豆浆,阿云看见有买糖的,眼睛都直了。
刚买完东西回医院,宁清平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叫自己。
庄时新搓着手跑过去,因为急跑,身上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脸蛋跟猴屁股一样。
十分意外在这里看见她,“清平,你怎么来医院了。”
宁清平还没回答,他抢先道:“先不跟你说了,我急着上去送钱,先让武子哥赶紧把手术做了。”
宁清平叫住他,“手术已经开始了。”
庄时新先是一阵惊讶,随后松了一口气。四十多块大洋一时难以筹集,他和刘常英回学校向同学们筹钱,又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典当了,连棉外套都典当才勉强筹来了银子。
他一路上都在担心医院这边的情况,生怕慢了一点,现在听到手术已经开始了,他倒松了口气。
只是哪里来的银子做手术?
“是你付的银子?”庄时新心里已经有了猜想,她出现在这里,想必是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以她的性格定然不会坐视不管。
“是我付的。”
听她这么说,庄时新将怀里的银子掏出来递给她,沉甸甸的。
“那这钱你收着,就当还你的,你与武子哥非亲非故,不能让你来出这个钱。”
他将钱塞到宁清平手上,脸上真诚得不行,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正义,可正是这样的无私令她心生不快。
他的这番举动落在宁清平眼里,在她看来,庄时新是在跟自己划清界限,他始终觉得自己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不是会和他们站在一起的人。
她与武子哥是非亲非故,难道庄时新、林书越和他们就是沾亲带故才会做到如此份上的吗?
庄时新又以什么身份立场来还这些钱,他凑齐这些银子费了很大劲吧,难道借来的钱他又不需要还回去了吗?
但庄时新没看出来宁清平此时情绪已经不好,还在继续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书越跟你说的?害你折腾跑一趟。”
宁清平再也挂不住脸上的笑容,想要开口质问他,凭什么觉得她没有立场出这个钱。
她将钱塞回他手里,语气不悦,“五十大洋,给我做一身夏装都不止这个数,你就当我是施舍穷人做慈善吧。”
她其实还想大声质问他,但看见他单薄的衣裳,到底忍住了,说完这话将手里的酥饼塞到夏琳怀里就走了。
手里传来沉甸甸的重量,庄时新愣愣站在原地,不明白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
夏琳猜测,“估计是因为你要还她钱,她觉得你是在侮辱她,毕竟五十大洋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庄时新觉得手里的银子更沉了,看着宁清平远去的背影,他还是没太懂。
难道这银子不该还?可总不能让她白白出这个钱,五十大洋不是小数目啊。
阿云拉了拉他的手,先甜甜地叫了一声“时新大哥哥。”
庄时新瞧她吃的满脸都是糖,摸了摸她的头,“谁给你买的糖?”
“刚刚走的那个漂亮姐姐,可是,你好像把她气走了。”
庄时新苦笑一下算了,连小孩子都看出宁清平生气了,他还一头雾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待会时新哥就去道歉,做错事就要道歉,知道吗?”他还趁机教育起了阿云。
“你做错了事怎么教育起阿云了。”夏琳火速将阿云抱走,留庄时新一个人在后面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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