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街头上,宁清平与庄时新并肩行走,天色渐暗,刚下过一场雨,今晚的月亮灰蒙蒙的。
“多亏了有你,我的法语才能进步如此之快。”
“我的法语也是别人教的。”宁清平抬起头,看到天上被乌云遮住的残月。
世界上每个地方的月亮都是这般残缺的吗?
“你的法语老师吗?”庄时新以为她说的别人是教她法语的老师,毕竟听她说过,她的英语是父亲请家庭老师教的。
“对,一位法语老师。”宁清平声音轻轻的,夹在风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庄时新侧头看她,月亮在她眼里染上了忧思。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这段时间与她接触后,发现有的时候她性子突然就静了下来,眉间都带着淡淡忧愁。
他们路过一条街,路边上支起了摊子,几张木桌一拼,人们围坐在一起,面前一个小火炉,锅里煮得正沸腾。
香飘四溢,勾得人馋虫作祟。
宁清平见门口招牌上写着“老氏火锅”,本来没觉得饿,看见那些围坐在一起的人个个吃得津津有味,一时也有些好奇这火锅的味道。
不过,这家店看起来有些不太雅致。
庄时新见她步伐放缓了些,试探道:“这北京的火锅与上海的可有很大的不同,你刚来北京想必还没试过,怎么样,要不尝尝?”
“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宁清平婉拒了。
其实她是打算回家吃晚饭的,她在饮食上有些挑食,还从来没在外面的小摊贩吃过东西。
庄时新老实巴交的,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又继续劝道:“不算太晚了,这羊肉火锅吃了,晚上睡觉都会暖和一些。”
这味道着实有些勾人,宁清平轻易就被他说服了。
“那也行。”
她决定吃了,没再往前走,却不见庄时新停下速度。
“哎,你怎么还往前走,你不吃吗?”
庄时新愣了一下,随即退回几步,小声地说“你要在这里吃?”
他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考虑到她应该会不习惯。在这里吃的客人一般都是些人力车夫和干苦力的工人,便宜实惠,但没那么注重环境。
“再走一段路前面还有一家,比这里宽敞干净些,我们去那里吃吧。”
他的意思宁清平明白了,肯定是觉得自己娇生惯养,看不上这样的路边摊。
“你觉得我会嫌弃?”
庄时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犹豫开口,“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你看啊,这里全是一些工人,咱俩进去也挺突兀的,万一你不习惯,再吃坏肚子什么,我心里倒过意不去了。”
宁清平听了他的解释,固执地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就是高高在上,融入不了工人群众的资本家小姐。
既然这样,她非得证明自己也可以坐在这里吃便宜的路边摊。
“他们能吃,我也能吃,你吃不吃随你!”
说罢,她穿过狭窄的过道,找了个空位置,看见木桌上面油迹斑斑,圈圈圆圆的,有的颜色甚至已经深到发黑。
宁清平眉头紧蹙,鼓足了勇气坐下,身子却不敢动,她有些后悔了,方才庄时新给她台阶的时候她应该顺势下的,非得较这个劲。
“现在走还来得及。”
庄时新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宁清平抬头见他,没有取笑,没有不耐烦,始终柔柔的面容。
“我觉得还可以啊,不过怎么没有服务员给我们菜单?”这么久了,也没有人给他们端茶倒水。
想当初她做服务员的时候,在客人进门的一瞬间就要将泡好的花茶给客人送过去,再递上菜单,客人走后,还得鞠躬说一声“下次光临”。
庄时新瞧她固执地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云端上的公主,却又傻乎乎地问出一些不合时宜的问题。
在笑容憋不住的瞬间,庄时新及时扭过头,说了一句,“等着我,很快就来。”
宁清平努努嘴,听他的话,一动不动坐在竹凳上。
在这期间,她仔细观察了其他桌的人,有的人脖子上挂了条抹布,时不时擦一擦满头大汗;
有的人狼吞虎咽,刚赶进嘴里的肉还没嚼几下就咽下去了,好像这是他们吃的第一顿一样;
稍微不讲究的人吃得满嘴油光,临了用手背这么一擦就了事了。
别人察觉到她毫不遮掩的目光,嘴里塞满了肉向她看过来,她反而像是被吓到了一样连忙扭过头,不动如山。
等庄时新回来时,便看见她一个人背挺得直直地坐在那里,与一旁穿着粗麻布衣、动作麻利涮着羊肉的客人格格不入。
“我回来了。”
他将一个木盘放下,坐在她的对面。
“这些是你准备的?”
宁清平见他动作熟练地摆放好碗筷,又将一些调料的碟子一一摆好。
“这种小店一般都是顾客自己自助,忙的时候店里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食客来了到柜台跟老板说吃什么,顺便在柜台将碗筷调料拿了回到座位,既省时又省事,吃饱有力气了又去继续干活。”
“不备茶水的店家也常有,良心一点的老板呢知道他们干苦力活的吃不饱,又不敢多喝水,就指着吃饭这点时间才有得轻松,准备一点茶水,也不多收他们的钱。”
庄时新递给她一杯茶水,“尝尝吧,柚子茶。”
宁清平接过尝了尝,觉得味道还可以,淡淡的,喝进嘴里没什么味道,但凑近闻能闻到明显的柚子味。
“你来他家吃过?”
夏琳说他家也算是小富之家,可他对民生问题却如此了解,小到一家路边摊的茶水情况他都头头是道。
“他家倒是第一次来,不过长辛店那边有很多这样的小馆子,有钱人生活多样,穷苦之人日复一日过的日子毫无二般,稍微瞧一眼就能知道他们的生活。”
谈话间,店里的伙计将肉菜端上来,见他们二人气质不俗,尤其是宁清平的打扮,虽说没有夸张的首饰,精致的妆容,可是,普普通通的一身衣服料子确实上乘的。
“二位慢用。”
宁清平拿起一双将羊肉卷夹进锅里,下意识放下公筷打算拿起自己手边的,抓了个空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吃火锅。
她抬眼悄悄朝庄时新看过去,见他在弄调料没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假装喝了一口茶,不动声色的拿回筷子。
“这肉看着还挺好吃。”虽然她还没有吃。
庄时新哪里是没瞧见,只不过是怕她尴尬才装作很忙的样子。
他知道她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方才在后厨,他是将碗筷和茶杯都重新又洗了一遍才敢给她用的。
要不要多拿一双当作公筷,他想过,但觉得没必要。毕竟一个锅里加菜,公筷不公筷好像没太大作用。
“肉好了,快尝尝吧!”庄时新看着她夹了一筷子肉在自己盘里,有些犹豫地喂进自己嘴里,十分期待她的评价。
“怎么样?还可以吧?”庄时新边问她,边给自己夹了块肉,掰了一块糖蒜,肉片裹着糖蒜一起吃,味道更佳。
“不错,挺好吃的。”就是羊肉有些膻。
“可惜你不吃糖蒜,不然你放一点酱豆腐也行,太清淡的话,羊肉膻气太重。”
那些什么酱豆腐、糖蒜和香菜味道太重了,吃完嘴里肯定一股味道,宁清平不太能接受。
她突然聊起了家常,“你家是江西的,那过年一般会回江西吗?”
“放假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妈要是想我爸了就回去,过年的话一般还是要回去的。”
“你能吃辣吗?”
“我们那边饮食偏辣,我挺能吃辣,冬天吃辣子,浑身热乎乎的。”
火锅雾气腾腾,宁清平始终在好奇,庄时新则是有问必答。
吃完火锅,二人在路口分开,宁清平在路口吹了吹风,等身上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才回家。
果然,如庄时新所预料的那样,宁清平当天晚上肚子隐隐作痛,折腾到大半夜才勉强能入睡。
话剧汇演在即,夏琳每天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
北大的小讲堂里,排练完话剧的夏琳一头短发已被汗水浸湿,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
与她一起的排练的男主角是北大的二年级生,名叫于颂怀,他们排练的话剧主要讲了一对进步青年争取婚姻自主,共同摆脱封建束缚,而夏琳饰演的女主角最终牺牲在这场斗争中的故事。
“我先回了,剧本的问题我回家先请教一下我姨父,明天咱在一起琢磨琢磨台词。”
夏琳父母早亡,临终前将她托付给了姨妈夏三秋,姨父藏幻在一家会馆里的戏楼唱戏,一唱就是二十多年,夏琳耳濡目染也会一些唱词,也略懂一点台步。
于颂怀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从布包里拿出一小包麦芽糖递过去,“尝尝,补充一下体力。”
夏琳嘴里有一颗牙齿坏了,不好再吃甜的,拒绝道:“我不吃糖,你自己留着吧。”
“我看你在演戏上还挺有天赋,有些基本功在身上的。”
夏琳穿上外褂,闻言笑了笑,“你说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骂人呢。”
“我可没这意思,纯粹是觉得和你一起排练很轻松。”于颂怀拍拍额头,不曾有冒犯的意思。
这话放在以前那还真是骂人的话。
夏琳不过是开玩笑,没真在意这些。
“得勒,收下您这好意,我先走了。”
她背上包离开了北大校园,手里玩着方才折下的树叶子。
脑海里响起方才于颂怀的话,其实,她原本是要走上那条路的,姨父见她是唱戏的好苗子,一心想要栽培她,小时候还常带着自己去他唱戏的地方,一待就是大半天。
然而姨妈不同意,觉得唱戏的戏子都低人一等,薪水又少得可怜,死都不同意。
藏幻祖上是杀羊宰牛的屠夫,八国联军打进来后,藏幻的父亲拿着一把屠刀就杀到外敌跟前,结果血洒当场。
父亲死了,母亲后脚也跟着走了。藏幻那时十五岁,也不叫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他后来自己给娶的,寓意“三藏无世,不过虚幻。”
藏幻父母死的时候,他已经娶妻,还未生子。沉迷上戏曲之后,他对这些俗世里的流程深恶痛绝,成亲近五年也还没有孩子。
夏三秋整日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是个男人,还动过刀子,逼他跟自己生孩子。藏幻索性逃了,躲在戏楼里不问春秋。
就在夏三秋将要被逼疯的时候,夏琳这时候出现了。夏家的堂叔抱着年幼的夏琳来到北京,一家一户地问,挨家挨户找到夏琳姨妈,然后二话不说把孩子丢给了她。
夏琳对姨妈很感激,感谢她将自己视如己出,不曾亏待,还让自己念大学。但对姨父藏幻,她态度却很复杂,按理说姨妈这么痛恨姨父,她心疼姨妈也该一齐痛恨姨父的无病呻吟,可她没有。
某个电光火石之间,她还能理解姨父,只是更加同情姨妈。
这个糊涂世道说不清楚到底谁有错。
不知不觉间,夏琳已经到了永淮会馆,她没有从正门进,而是进了一条巷子,绕了片刻从一处后门进入。
一茶楼的伙计见了她,有些意外,“来找你姨父?”
伙计之前见过她,知道她来是找谁的。
“我姨父他没开唱吧?”
“没有但也快了。”
不过今天会馆来了重要客人,掌事儿的吩咐过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伙计:“你先回吧,今天不方便。”
伙计跟她说了缘由,夏琳感到好奇,软磨硬泡好半天,说是只在后台等着,绝不乱走动。
“咱都是老熟人了,我还能不懂规矩?这不学校有汇演,我就是来学习学习的,好大哥,你让我进去成不?”
伙计想了会儿,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她进入了。
夏琳探头探脑地环顾四周,人比往常少了点,会馆格外安静。她穿过抄手游廊,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清式木结构,大气恢宏,令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从一扇小门进去来到戏台后方,几个忙碌的小生见了她先是一吃惊,而后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情,没有人开口同她说话。
她正欲开口,幕布后的戏台上唱腔响起,是她姨父的声音。
究竟是谁这么大排场呢?
夏琳止不住好奇,在好奇心的怂恿下,她绕过一根柱子,小心翼翼地移开角落里的工具。
等她见了人,待会再向姨父打听打听情况,她又多一条八卦可以讲了,
夏琳雀跃地蹲下,悄悄掀起幕布的一角,登时被亮光晃了眼,缓了一会儿继续窥视台前的场景。
幕布下方露出两颗圆溜溜的眼珠子,没等夏琳仔细观察,一只脚骤然伸到她眼前,吓得差点她差点大叫出声。
那只脚跳跳动动半天才终于移开,夏琳抬眼望去,终于看清了台下的情景。
辉煌的金红色藻井下,一段段的唱词铿锵有力地将故事展开,这是戏曲《小商河》的台词,讲述了杨再兴与金兀术大战,最终命丧在小商河以身殉国的故事。
她很少看到姨父扮杨再兴这样的行头,也很少听他唱这种风格的戏曲。
不过,当她把视线从台上转到台下之时,她也能理解。
原来是位军爷,只见他五官挺立,气派不凡,眉宇间淡淡的漠然令人生畏,虽然穿着一身军大衣,可却没有军匪气,反而举手投足间颇有雅致,不紧不慢,从容得很。
这人长得还挺好看。
他身边那人夏琳也认得,宗生宗四爷,永淮会馆的主人,平日里深居简出,没想到今日能在戏楼看见他,可见那人的身份绝不简单。
这一边,宗生在仆人的伺候下抽上了旱烟,听着台上的戏,余光打量身旁无言的公子。
“戚公子来北京不会就是来我这儿听戏的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被唤戚公子之人,乃戚重凌戚督军的儿子,戚淮简。
戚淮简淡淡瞥了他一眼,视线又回到台上,沉声问,“宗四爷当初欠家父一个人情,此次北上便是替家父收债的。”
宗生闻言,嗤笑一声,“当初你父亲带着一千兵力替我处理了宗家其他有威胁之人,我宗四爷不是忘恩负义之徒,只是当初我已经奉上三千两白银作为报酬。实在不知何时又欠上了人情。”
宗家祖宅在安徽,靠走镖发家,宗家的家主宗全南更是创建了南奉镖局,一跃成为当地的大户。可惜,在镖局发展最鼎盛的时候,宗全南在家中离世,留下偌大的家产却不见遗嘱。
七个儿子各怀心思,明争暗抢,宗生偶然与戚重凌相识,二人一番谋划,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之下,戚重凌决定帮助宗生拿下宗家的全部家产。
“如今,镖局的生意早做不下去了,我也已经在北京扎了根,万贯家财所剩无几,只想安稳度日,所以,劳烦戚公子告诉令尊,这个人情我宗四爷怕是无能为力。”
好一个无能为力,奸诈如他的宗四爷又怎么可能甘心闲散度日。
他无非是觉得父亲能派自己来催债,必定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因此想要挫一挫锐气罢了。
如果他打的是这个注意,那他宗四爷还真就打错算盘了,自己这次北上主要是为一人,不过顺便来要债而已。
一曲将闭,戚淮简也没有那么多耐心了。
他摘下皮套,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这手握笔肯定好看,但拿枪也不输。
戚淮简从腰间拔出枪,“啪嗒”一声拍在檀木桌上,声线震慑力十足,“宗四爷人老了不要紧,这思想可不能走下坡路。”
黑枪一出,哪怕是戏台上的藏幻都止不住一哆嗦,既而胆战心惊地继续唱戏。
夏琳隔得远,唱戏的又忒大声,她根本听不见二人在说什么,也瞧不真切桌上的是什么,不过稍微动脑筋想一想也能猜到,军人从腰间掏出的玩意儿除了枪也没别的了。
宗生望着乌黑的枪,脸色涨红,哪怕是戚重凌也没有他这般嚣张,话不投机便亮枪。
宗生与戚淮简不常打交道,实在不知道他的脾气和作风,也不知他是纸老虎还是真敢给他一枪。
他气哼哼站起身,拂袖而去,戚淮简身后的副官想拦,被戚淮简阻止了。
“你在这儿等着,他会将东西带来的。”
说完,他拿过桌上的枪扣回腰间,轻抬眼皮看了眼戏台上的人,沉吟半晌后在衣兜里掏出一块大洋。
只见他大拇指轻轻一弹,大洋瞬间翻转上空,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弹落到了藏幻的盔头上,随后信步离开。
待人走后,戏曲也停了。
藏幻下了台,扯下头上的行头,在绒球和面牌中看到了那块大洋。
他一手抓下去将硬币狠狠握在手心,然后重重地掷在地上。
其他小生被下得只敢做自己的事情,丝毫不敢斜视。
角落里的夏琳恍恍惚惚收回神,脑海里一直反复出现那人的一举一动,霸气又清冷。
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来戏楼的目的,等藏幻卸了一身行头后,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向她姨父打听那人的身份。
藏幻对比嗤之以鼻,不过是只会喊打喊杀的军痞,有什么好打听。
他气哼一声,“少打听这些,安心读你的书。”
“不说就是,一天到晚跟牛一样只会哼哼的。夏琳瘪了瘪嘴,一个人走在他前面。
话剧最终顺利演出,夏琳也赢得众多学生的赞扬,甚至不少人同情女主遭遇的女同学把夏琳当成了安慰,抢着要和她做朋友。
夏琳一时成了风云人物,而她也尝到了出名的甜头。而此时,一个念头在脑海里滋生,演话剧也许可以成为她的一个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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