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最后把我抱,不,背,阿不,就是带出来,我当时晕过去了嘛。他受了很多伤,但我没有,他......就,很守信用,很好......”胡列娜红着脸颊,双手藏在身后,十指如她的情丝般纠缠不休。她微微抬眼观察了一下月关,后者仍旧背对着她,正忙着为园子里每一株油桐花除虫,对她那满腔痴心置若罔闻,甚至根本无视了她的存在。
“菊爷爷!”胡列娜终于憋不住了,她的少女心在鬼爷爷那里遭了冷水,本想来另一位爷爷这边寻求安慰,谁知月关的态度更加过分——鬼魅好歹端着无奈的语调给出了劝诫,月关却仿佛当她在讲童话,连听都懒得听。武魂殿的圣女一个箭步跨到她最信赖的长老身边,“您在听吗?”她凑近对方耳畔,镶玉九尾狐步摇晃碎了一片阳光。
月关“嗯嗯”两声,手中的镊子精准地擒住一条青虫,他往旁挪上半步:“你今天已经提了十四遍‘唐银’,我都能背你们的故事了。”
“那是因为您没有认真听。”胡列娜揪住月关的衣袖,转瞬又意识到失礼,连忙松手,扭头道,“而且我说的都是真的,不是‘故事’。”
“那你都晕过去了,还知道他怎么把你带出来的?”
胡列娜一阵支吾,最终小声反驳:“我也没确定阿,但他总是带出来了嘛......”
年长者发出声短促的叹息:“老鬼肯定提醒过你,他姓唐,是昊天宗子弟。”
情窦初开的女孩儿闷不吭地点头,她用忧愁的眼睛询问面前的长者。可对方只是盯着镊子间那条不断挣扎的肥胖青虫,随即猛得发力,将倒霉的虫子斩成了两段。
虫尸落在地上,月关踏上去,拿鞋底用力地碾碎它。昊天宗又如何?唐银其实是唐三又如何?心有所属又如何?他烦躁地回忆前世,都被坑到那一步了,也没见这傻丫头真正回头是岸。
她怎么就突然小鹿乱撞了?也没见谁从小跟她灌输那些‘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愚蠢故事。感激归感激,同情是同情,怎么动不动就和爱慕混在一起?
但凡唐三长得丑一点......
总不能怪人家的长相吧?
那他要是人品差一点......
娜娜怕是没了。
要是他没那么能打......
怕是两个一起没了。
居然还怪不了他了?不可能,小混蛋绝对有问题,见到了定要好好收拾......月关阴着脸,脚下又添了几分力道,甚至在地表刨出个浅坑。胡列娜打量着他的一系列举动,心中禁不住恶寒,暗暗揣测:菊爷爷莫非突然想起了某个仇人?
估计是又沉在了他自己的世界里,没认真听她讲话。胡列娜无奈扶额,还是去找哥哥吧,她总不能向焱倾诉,更不敢去找师长排解。
她堪堪转身,月关却倏地来了句:“娜娜,爷爷问你几个问题吧。”她便回头望向他,只见月关放下工具,正视她轻声问:“你知道那个‘唐银’的脚码么?”
年轻的圣女一愣,下意识摇头,只听月关又问:“那你知道他的腰围或者胸.围么?”
“您问这做什么!”胡列娜顿时涨红了脸,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月关却不管她,接着拷问:“他喜欢吃什么?玩什么?父母姓甚名谁?除了昊天宗和杀戮之都他还去过哪儿?这些你都不知道么,娜娜?”
胡列娜沉默着,垂下的眼帘却暴露了她一片空白的大脑。她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月关就给她判了罪:“那你所谓的‘喜欢’‘动心’,或者......”他顿了顿,终究不愿说那个字,遂改口,“别的什么感情,是极其肤浅的。”
“菊长老!”胡列娜忍不住拔高了音量,他太伤人了,她想,说不出的委屈使她喉头发紧,试图争辩些什么,可惜找不到话,只得问:“为什么?”
他的说法确实有几分过火,无论是对孙女还是对未来的主人。月关也察觉到了这点,他避开胡列娜的逼视,拎起喷壶给身侧那棵油桐又浇了次水。两人之间的静默持续到月关重新摆正喷壶,他再度开口:“我没在怪你。你还年轻,有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想法都很正常,你过去也没和太多男孩接触,没谈过恋爱,所以......”他摆摆手,“都很正常。”
“我只是想提醒你,毕竟你还年轻,将来或许会遇见很多人、很多事。”月关依然没有与胡列娜对视,他自言自语般唠叨着这些道理,同时环顾四周,随即话锋突转:“娜娜,来,看看这个园子,你觉得它怎么样?”
园子?怎么开始扯园子了?胡列娜几乎被这位长辈绕懵,然而所受到的教育令她条件反射般顺从了对方的提议,她学着月关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还走到两株水灵灵的花前,踮起脚鉴赏半晌。尔后她回答:“我觉得这儿被您打理得很美,花繁叶茂,水浇得很足,上面也没有虫。嗯,我喜欢园里的空气,有淡淡的清香。”
“只有这些吗?”月关问她,胡列娜又是一番搜肠刮肚,好容易挤出句:“加上现在的雾,有点像仙境。”,语毕,再编不出什么,只望着月关等候。
“仙境?”月关的嘴角微微上翘,他倏然挥手,宽大的衣袖犹如一把巨扇,带动魂力掀起的狂风,霎时驱散了浓雾。而胡列娜在刮风的瞬间抱头,她可不想自己满头的珠翠被拧成麻花。
老天,还不如和鬼爷爷聊呢,起码鬼爷爷的思路是连贯的......胡列娜欲哭无泪,还不等她抱怨完,月关的声音又响起来:“来,你再看看这园子。”
女孩儿无法,她直起身,却在看向远处的刹那呆住:园内满地铺就落红,有残缺的,有干枯的,其间各种虫尸奇形怪状,辨不清是蜂是蝶。再往远眺,甚至能找到一株枯死的朽木,光秃秃支撑在繁花间,愈发显得落寞可怜。月关在她身后喊:“抬头。”,胡列娜便仰首望天,发现方才的圆盘也被乌云遮去了,惨淡的阳光漏下来,和着初夏清晨残余的水汽,竟使得整片花林透出股阴森气息。
“这,这......”胡列娜不由震惊,她回头与年长者对视,恍惚悟出了一两分对方的用意。月关也点头,笑道:“一座花园不是单由花拼成的。花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少了绿叶的衬托它们会失色,少了泥土的供养它们会枯死。你看,昨晚下了场暴雨,这满地都是花瓣和虫子,它们失去生机,逐渐变脏、腐朽。起雾的时候你看不见清这些,觉得这里像仙境,可一旦浓雾散去,你才能见证它本来的面貌。这里有生也有死,有光鲜也有晦暗,它们组合在一起,才迸发出独有的魅力。”
“我原先也无法接受,总是一下完雨就跑来打扫。但后来我发现自己破坏了循环,没有落花落叶化作泥土,单凭我自己施肥是不够的。于是我只能接受并认可,这园子有它自己的活法。”月关舒展双臂,做出个拥抱的姿势,“咳,扯远了。其实爷爷想告诉你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正邪两赋,阴阳交融,当你隔着雾憧憬某人,你看见他行走在仙境里。某一天雾散了,你才发现他同你一样是凡夫俗子。”
“爱不是海市蜃楼,它得建立在全面的了解上。如果我爱上某人,我至少会去弄清他的脚码。”月关端详着胡列娜那张愣怔的脸,拍了拍她的肩,“我也说了,我没有在责怪你。你这样的年纪要是一次心动都没有,那才奇怪呢。但我必须强调,你还很年轻,你这一生会遇到很多人,有些黯淡无光,有些色彩艳丽,有些熠熠生辉。兴许有一天,你会真正与某个人相遇,你们感受到彼此灵魂的绚丽,而其他人,就此变成匆匆浮云。”
他转过身,将地上的工具一件件拾起来安置到魂导器内,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哎,我忽然想起个案子,前几年发生的,好像是在星罗那边的分殿。那里有个主教救了个落水的姑娘,还为她妈支付了药钱,姑娘就想嫁给他报恩,他也同意了。可是结婚后,姑娘才发现那家伙早有家室,因为瞒着对方的老婆,她连妾都不算,顶多做个外室。”
“还有这样的事?”胡列娜蹙眉,心说这是能救人的人做出的事吗?
“当然有了,而且多得是。人有很多面的,一个人能见义勇为、舍己救人,和他花心滥情、骗财骗色完全不矛盾。”月关活动了几下筋骨,忽地对胡列娜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说句难听话,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得挂在墙上才老实。”
“......”胡列娜不知如何应对,唯有在心里嘀咕:“说得好像您深交过几个男人,难不成您自己也需要被挂在墙上?”她一边腹诽,一边好奇:“那个案子最后怎么解决的?”
“阿,都是老鬼告诉我的,本来不该由他管。但那个主教在革职前就被他老婆杀了,老鬼判了他老婆入狱,多少年我忘了,如果他老婆不是武魂殿的,绝对不止蹲那几年。那倒霉姑娘后来怎样,我也不知道。”
这......胡列娜更加无语,只感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恰巧一阵凉风吹过,她故意打个喷嚏,吸吸鼻子道:“我先回去修炼了,谢谢爷爷。您放心,我会想清楚。”
“嗯,你顺其自然就好,别让自己太难受......”月关往和她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下意识回头一望,孙女的背影已经变成斑驳的一小块。与此同时,似有一根无形的闷棍朝他劈头打来,他浑身剧震,猛然惊醒,遂觉自己躺在床上,而刚才那下,应当是撞上了床头。
“你还好吗?”唐三急促的关怀从外传来,隔着门帘,月关能隐约看见那头湛蓝的长发。这小子肯定又在门外坐了一晚,月关翻个身将背朝外,晕船带来的恶心令他无力作答。他合上眼,把头埋在枕上,硬压下两声干呕。
说起来,他大概有一周没能正常进食了,恨不得喝水都能吐。刚出海那天他还能忍耐,吃些酸的缓解后甚至能在甲板上走走。可越靠近深海,他就晕得越厉害,浑身发酸,连坐起来都难,加上吃不惯海味,喝不惯蒸馏后的海水,月关整个人都陷在烦躁和痛苦的泥沼中。他实在想不明白,明明都是第一次出海,九个人里晕船最严重的既不是宁荣荣这个娇娇大小姐,也不是奥斯卡这个获得战斗力不久的食物系,而是自己这个魂力高达九十六级的封号斗罗。
听上去天方夜谭,可它就是事实。月关再次埋怨自己的冲动,真是的,唐三去海神岛和他有什么关系,平均魂力六十多级的七人团还要他保护?就算多一个白沉香,凭那丫头的速度,碰见危险还不能跑吗?
我就不该来,要么就该在头天租艘船回去。月关强撑着用力将窗推开一线,新鲜的空气让他身体稍轻,他裹着被子坐起来,外头的唐三同时问了句:“你要不要吃点水果?”
“不要。”月关断然拒绝,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一是唐三,二是自己魂导器里那朵盛放的相思断肠红。
“可是你总不吃东西......”“闭嘴。”月关一声断喝,这几乎掏空了他的体力,他歪在角落,缓了一会才道:“你就不能去干点别的?我想静静。”
唐三十分乖巧地消音,人却还坐在原地。月关索性不去看他,盯着窗外甲板上的海鸥抢面包屑吃,看着看着就神游天外,又回味起刚才那个梦。
我为什么会梦见娜娜......她现在还好吗?
大概是老了,总爱回首往昔。
娜娜想起我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她现在八成恨不得把我挂在墙上吧。月关随心所欲地发散思维:我都闯荡两辈子了,还来出头做什么,弄得自己不痛快,连唐三也不痛快。
可能这条船上就没一个痛快的,这或多或少和自己有关。月关时不时能在意识模糊间感知到门口及床边晃过除了唐三以外的人,有时是小舞,有时是宁荣荣,有时是戴沐白和朱竹清。而当他醒来时,床头柜上通常会留下些东西,包括但不限于零食、水果,以及药物。这些天下来,柜子上都快堆不下了。
自己这个打着保护他们的旗号随行却比他们更狼狈的长辈,应该是吓到这些孩子了吧。如果自己的状态没这么糟,应该也能像刚出发时那样和他们好好相处,而不是像眼下这样,弄得别人想关心自己又不敢靠近。
都怪唐三,月关气哼哼地抱怨,要没有他,自己决不会登上这条船。当初分明是自己劝娜娜迷途知返,到头来陷得比她还深,唐三这臭小子到底有什么魅力?月关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拿去让胡列娜清醒的问题,发觉自己除了唐三的胸.围,似乎了解关于对方的一切。
从唐三温文尔雅的外表、亲和体贴的言行,到他内心深处最凶狠、冷酷,而狡诈的作战乃至生存本能。
唐三是一头披着家猫外皮的恶虎,月关一直都清楚这点。
那么这头虎的胸到底有多大呢?
打住!他大爷的,我在想什么?我知道唐三的老底,也不代表我该爱上他啊!月关羞.耻到差点扇自己一巴掌,可惜他没这个能耐,只能将身下的床单揉成一朵花。
船剧烈的摇晃了数下,月关“扑通”一下栽倒在床上,他胃里直反酸,浑身上下虚汗涔涔。他用冰冷的手捂住嘴,发出两声低哑的干呕。
有人冲了进来,这家伙直接跪在了他床上,托起他的背为他输入魂力。
“我说过让你别进来。”月关咬牙切齿,直拿拳头去推身前的青年,仿佛和对方生出了血海深仇。
“你这样下去不行,撑不到海神岛的。”唐三不仅没放手,还搂住月关靠在自己肩头,“没事,就是几个小浪。我帮你按按,然后去喝点水,好吗?”
他的声音低低怯怯,近乎于哀求。月关最后那点力气也消散了,他软倒在唐三怀里,阖眸说了声:“随你。”
*油桐花花语:情窦初开,为情所困。
*月关对胡列娜说的那些道理改编自《怦然心动》。
*“人之初,性本善”最初应该是道家的概念,指的并非人性向善,而是人性本来完善复杂,具有多面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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