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茹的惟帽被开门带起的风吹开了一个角,狭小的视野里,她看见皇上带着假笑朝她招了招手。
皇权在上,平民谁敢不敬不从。
霎那间,她突觉后背一凉,深感不妙,扑通跪下,“回皇上,今日突染风寒耽误了时间,让皇上久等多时,还请皇上恕罪。”
书案后的皇上没有说话,只蹙了一下眉,“那现在可是痊愈了?”语气骤然降了下来,平淡无奇。
李晚茹的头伏地,白色的惟布层层叠叠地落在地上,她语调平稳,哑声道:“多谢皇上关心,风寒不打紧,过几日就好。”
皇上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淡淡瞥她一眼,“你起来吧。”
“谢陛下。”李晚茹咳了一声,提着衣服从地上站了起来。头还是有些晕的,方才赶路又吹了风,她只想赶紧应付完皇上回家。
从进门到现在冷顾思未言一字,他不管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都是忠心先皇的人,他没有跪。皇权威武,他也只拱手道:“臣见过陛下。”
一片寂静。
皇上蛇蝎般不善的眼神扫了眼冷顾思,道:“你那脸上怎么了?”
冷顾思余光瞥了眼李晚茹,道:“猫打的。”
皇上睨了眼李晚茹,道:“李郡主不是一向乖巧吗?怎还会打人?”
李晚茹难以启齿,欲言又止,最后硬邦邦道:“他……他,他袭我…那个地方!实在可气!我没忍住便…”
皇上一挑眉:“……”
冷顾思:“……”
安静片刻,皇上摆摆手,放下,看向冷顾思:“原是突染风寒才耽误了时间,朕还以为是大将军杀了李晚茹呢。”
李晚茹睫毛一颤,皇上不是让她攻略冷顾思吗?怎么自己怼起冷顾思了?
冷顾思抬起冰凉的眼,与皇上对视,平静道:“皇上这话从何说起,臣为何要杀她?”
皇上一指撑着侧歪的头,“冷将军一向为唐国效力,李晚茹父兄谋逆,她如今好好地站在你面前,是怎么回来的……她不该杀吗?”语调冷了下来,压迫性很强。
李晚茹交叠于身前的手不自觉捏紧了几分。她怎么回来的,还用说吗?当然是皇上弄回来的。
皇上如此过问,看来是一点都不想隐瞒自己的目的了。再装下去就显得有点傻和戏多了。
冷顾思倒不慌不忙,心中觉得好笑,道:“恕臣愚昧,臣也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身为皇室的你为何不杀?
两人就那么心照不宣地对视着,偌大的灰色房间里充斥着剑拔弩张。李晚茹余光瞥扫着冷顾思,见他直挺着脊背,面上丝毫不惧,再看皇上,她看着冷顾思,看着看着竟抿唇笑了起来。眼神中却没有多少笑意,道:“你猜。”
身边的冷顾思也笑,“陛下不要为难于我,臣真的猜不出来。”
“你猜得出,冷将军。”皇上步步紧逼,李晚茹的心跳不自觉加速了。她预感到,有一场好戏即将登场。
在她的视野里,白色的惟布中,皇上从书案后离开,绕过长桌,踏下台阶,特制的龙袍长长的尾巴一路拖行,到他们俩面前。
李晚茹的呼吸都停滞了半刻,胭脂味儿扑面而来,她听见皇上对冷顾思道:“冷将军既然猜不出,是想朕现在就杀了李晚茹吗?”
李晚茹一惊,忙把视线落在皇上身上,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明知道冷顾思猜得出来,还要执意如此逼问是为了什么?
下一瞬,她明白过来了。
只听,沉默了良久的冷顾思道:“陛下想拿她的命要挟我,让我归顺,你觉得我是这种人吗?”
公然出言不逊,惊得殿内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晚茹更是直接偏过了头看着冷顾思与皇上对峙,不得不说冷顾思的胆子还真大。
“陛下看人真准,我还真是。”冷顾思笑说。
李晚茹:“……”
她沉默着,此时不便多言。
皇上之所以那么问,那么点明自己的目的就是要提醒警告冷顾思老实一点,之所以是提醒而不是言辞激烈的威胁,还有一部分原因。
冷顾思背后一同效忠先皇的重臣们。这些重臣们的势力足够庞大,也足够让皇上忌惮。皇上还有一句话没说错,她的确可以随时让她死。
冷顾思言尽于此,没了后话。皇上心知肚明再逼问下去怕是对她不利,她忌惮冷顾思的权也忌惮他身后的人。
于是便笑了一声,眼睛弯弯,扫了他一眼,却还是明知故言,道:“那日后多多合作。”
冷顾思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未言,他没有答应。
皇上见状,须臾后把目光落在李晚茹身上,道:“你的命现在可不止落在朕一个人手里了,你可看好他不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
李晚茹抿了一下唇,点了一下头。
皇上转身往回走,“这儿没人把惟帽摘了吧,待会儿用膳离朕远些。”
却在这时景于斗胆打开了殿门,吱呀一声,众人皆转回了头。景于进门顷刻之间便弯下了腰,作揖行礼,并急切道:“启禀陛下,三皇子快到宫门口了。”
三皇子是众多皇子中唯一从军之人,武艺高强,谋略也出群,为人坦率重义为国效力。
三皇子因与冷顾思自军营相识,历经种种,感情深厚,冷顾思的技艺不输皇子,先皇对二人都宠爱有加,于是大将军一位便难以抉择。
三皇子对官位无心,直言:“都是为了唐国,这大将军谁当都一样!父皇来定即可!”
官职哪儿能这样草草来定,日后又怎能服众。后,二人私下商议斗智斗勇,经过种种比赛形式,冷顾思顾及皇家脸面不敢全力以赴。
三皇子看出,勒令冷顾思出全力,否则他赢了,就是置他于不公的境地,冷顾思只好领命。
最后是冷顾思赢了,三皇子由此更欣赏他了。
先皇逝去,皇后登基的消息早已传遍京城,此次三皇子自岭南游玩回京,一是因为先皇之事,这其二便是冷顾思与陈灵儿大婚。
灵儿性温喜花,且与他一样流着皇室的血,他自是认这个妹妹的。
妹妹大婚哥哥怎能缺席,只是晚了一步,今日已是归宁之日,他错过了婚礼没能喝上喜酒,不仅如此,他疼爱的妹妹也逃婚不知所踪了。
嫁给冷顾思的,还是犯谋逆之罪李长风之女李晚茹,她家谋逆的可是他爹呀。
万不可让他现在见到李晚茹,否则李晚茹的身份天下皆知。皇上的野心也就透露了。
“陛下。”冷顾思担忧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对皇上说,“我去宫门口接他。”
皇上颔首应允:“去。”
“我先行一步。”冷顾思垂眸隔着惟布对李晚茹说,“等不到我,你就随小慧先回去。”
李晚茹抬眸看着他眼睛“嗯”了一声。
冷顾思从李晚茹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她的胳膊。
李晚茹的目光目送他出了门走向宽长的走廊里,大氅披着身上,身形健硕,紧致的黑色靴子穿在他的腿上,靴子与地板发出踏踏的声响,在宽长的走廊里层层递起,向李晚茹传来。
北风从某个窗子里传开,惟布被吹开,露出一张精巧细致的脸,她驻足在此,目睹了他的离开。
——胳膊肘那一下是提醒她小心行事。
冷顾思被李晚茹注视,而李晚茹被皇上注视。
***
偌大的素灰色房间里,正中央的位置上摆放着一条长桌。李晚茹与皇上隔着这长桌而坐,长桌上摆放着十几道名贵菜肴,色泽诱人香味扑鼻。
然而这些只是饭钱开胃,真正的宴,还在等冷顾思回来。
曹与宁与景于皆站在皇上身边伺候着,饭桌上无人说话,碗筷的碰撞声在房间里回响,如同跳动的心脏。
李晚茹因病未好尚不能食太杂的食物,只吃了些补品。
当她放下碗筷,抬眼就见皇上同样搁置了下来。
皇宫森严,晚茹不敢有多打量,空气静默了许久,她偏过头,只见到了靠近窗边高粗壮的烛台。
另一边的皇上,似乎在这时突然想起什么,问曹公公,“对了,有灵儿的下落了吗?”
李晚茹回过头,只见曹与宁微欠了一下身子,笑眼道:“回皇上,昨日金舟卫已搜遍了京城并未找到灵儿公主的踪迹,今日暂时还没消息传回。”
金舟卫是冷顾思旗下的一支队伍。
“让他们加快速度吧。”皇上看着李晚茹道,曹公公应了一声后,她又道:“说起来,你并未见过她吧?”
“回皇上,民女不曾与公主相识。”李晚茹说。
“也是,你长居天水怎会见过灵儿,”太阳渐渐落山,皇上泛着光芒的眼睛,在不太明亮的殿内晶莹一闪,话锋扭转,“那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她与冷顾思的那些雅事了?”
李晚茹精致的面庞有了细微的变化,她似乎在想皇上说这话的深层含义,脑中急速运转,与皇上对视。
“冷将军不愧是把灵儿公主放心尖宠的人呐!”
冷顾思与灵儿之事传遍皇宫,无风不起浪,李晚茹不得不信。
一瞬间,她刚步入正轨的思路被打断,想到了成婚当日皇子们的喊叫还有那件公主裙,一个不好的预感蔓延至心头,周围结了冰一样寒冷。
李晚茹放在腿上被桌子遮掩的手,捏紧了衣袍,抿了一下唇,沉声道:“民女不知。”
皇上语调平平,“竹林双舞剑,青槐一吻定情,长生殿夜谈风吟月。”
这三件“情爱”之事将冷顾思这几日对李晚茹的体恤关切碾压下去。怒火在李晚茹心中燃烧,胸腔顷刻沸腾,面部的愤怒表情尽收皇上眼底。
李晚茹还沉浸在回忆里——“怎会是你!”那日冷顾思见到她时的惊讶,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怒火。
她蹙眉紧紧闭上了眼。
李晚茹明白了一个道理,冷顾思这几日对她体恤只是重情,看在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面上而已。
她明白了,就莫要还留什么期盼。
“怎么不答话?”
“……他喜欢谁爱慕谁都与我无关。”李晚茹说话间,头缓缓抬起,眼睛因为一份为父兄报仇平冤的坚定而透着明亮的光,“我只想活着。”
皇上接收到那份明亮,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好奇般“哦”了一声,道:“那就好,日后好好为朕办事,冷顾思不是个听话的主儿,替朕好好先看着他。”
李晚茹微低垂了一下头,算是答应。
却在低头的瞬间意识到一个问题,从今以后她难道都要戴着惟帽生活办事吗?用李灵儿的身份活着?
皇上朝曹与宁与景于招了招手,后两位过来收拾桌子的残羹剩饭。
李晚茹问道:“皇上,灵儿公主总有一日会寻回,我不能一直躲在她的名下苟活,我应该活过来,日后行动也方便些。”
皇上抬手用手拍轻擦过嘴,姿态慵懒,目光投向她时,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目光明亮,一看就事前有准备,“不急,先等冷顾思回来。”
皇上如此淡定的模样,让李晚茹直觉的,这盘棋她一早就想好怎么下了,从下令让一贯从军的冷顾思带兵抄她家的那一刻起就想好了。
李晚茹飞快地蹙了一下眉,她觉得皇上的眼睛如同她的心一样,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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