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初停,日光明亮。
露英殿中的书案前,皇上身着龙袍,正在批阅奏折。
一名太监手抱前,弓着身子,倒腾着小碎步快跑入殿,到跟前,行礼恭敬道:“启禀圣上,奴才在宫口守候多时,并未见冷将军和李晚茹前来。”
此人名叫景于,跟随皇后有些时日,那日李晚茹前来觐见皇上时他就在旁边。
话音刚落,殿内一片安静,太监的心跳不由得加速了。
噤若寒蝉了许久,左上方位于皇上身边的曹与宁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眼眸微垂,只见,奏折上已被黑色的墨水晕染了一大片,他道:“皇上,今日可是归宁之日,太阳都快落山了,他俩竟然这时候还没来,莫不是生了什么变故?”
昨日新婚,能生什么变故,若是生了也是李晚茹倒戈——那日在牢中李婉茹吃毒药的时候那么干脆,也答应得干脆,让人生疑。
她知道李晚茹想活着查她父兄的事情,才吃了毒药。吃了,那命就握在了她手里。
但这倒戈之事,不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李晚茹是出了名的乖巧,出身郡王世家,父兄常与官员打交道,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你说,她是聪明还是愚笨?”皇上道。
“当然不愚笨。”曹与宁睨着皇上的侧脸回道,语气谦卑。
那就不会笨到那么快就倒戈,何况,那冷顾思还亲手抄了她的家,定不会倒戈向他。
不过,皇上倒想看看,他们究竟为何迟迟不来。
皇上勾了一下嘴唇,这才抬眼,眼中透着蛇蝎的狠毒,笔却捏紧了几分,视线紧锁着来报信的太监,道:“你去将军府传话,就说,我十分想念灵儿,让她快快来见我。”
亲娘想念女儿再正常不过,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景于躬身行礼,道:“是。”
*
将军府内一片混乱,小厮丫头们两两三三一脸惧色地围在一起,背对着他们站着的是一个背着药箱的大夫,他的胳膊在流血,“啪嗒”“啪嗒”,没多久就积了一地。
大夫惊魂未定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方才他是被李晚茹赶出来的。
李晚茹喝过药,睡了一觉起来时,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脾气差了些,却并没有对大夫出言不逊,直言已被人医过请他回去。
可大夫是拿了钱的人,顺嘴问了一句,“敢问是谁医过了夫人,听您说话嗓子还有些哑,要不我再开些药给您?”
“不用,喝些水就好了。”
奈何大夫想往上爬,在冷顾思面前表现,见李晚如说话客气,便执意要为李晚茹看诊。
李晚茹的面容还不能被旁人瞧见,以至于在看见冷顾思执剑站于房中,大夫渐渐小心翼翼地逼近的时候,丢了枕头出去。
大夫没留意,往后退到桌子时,碰掉了桌上小惠用来裁衣的剪刀,戳伤了胳膊。
大夫见得罪了将军夫人,也就得罪了冷顾思。
在如今不算太平的世道生活,普通人哪儿敢得罪当官儿的,更不要说是将军了。
于是大夫赔罪惶恐道:“夫人莫怪,夫人莫怪啊,是小人心急,小人知错了!”
血还在流,他弓着身子朝紧闭的房门行礼,交叠在一起的手在发抖。
锋芒刺背,一声脆响,他听见身后冷顾思提剑的声音,就更担心了。
冷顾思的眼珠向右偏转,后背的长发飞起,眉眼在冬日雪后满院洁白的环境里镀了一层冷冷的光,他开口道:“她若是不想说,你自是不要问。”
“是我冒昧。”大夫转过了身,垂头俯身对着冷顾思,“将军……”
冷顾思垂眼,道:“你走吧。”
没责罚没羞辱,大夫道谢一溜烟地跑了。
文韬这时凑过来问冷顾思:“还要进去吗?”
冷顾思微偏了一下头,只听,文韬附耳沉声道:“已经申时了,再不回宫怕是皇上生疑啊,夫人也会陷入被动。”
却听,“吱呀”一声门响,紧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打开了。院中之人的目光皆投了过来,冷顾思见是小惠开的门,便问:“如何了?”
小惠走了出来,看着他道:“夫人要我去熬梨汤。”
“然后呢?”
小惠只淡淡注视了他一眼,抿了一下唇,便关上门,朝厨房的方向走了。
“啊?这就走了?”文韬抬手指了一下小惠,视线随着她而移动,不甘心似的问道,“哎,夫人有没有说什么呀,病如何了,让不让将军进去啊?太阳要落山了!”
小惠的身影拐过屋檐一角消失了,文韬对冷顾思道:“房门紧闭,明显不想见人呐,这下可如何是好?”
冷顾思不禁蹙起了眉,怀疑李晚茹还在与他置气,于是将剑给了文韬,抬起了脚,迈向门。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李晚茹已穿好了衣服下了床。
她整个人都不在状态,脸色却还好,几绺黑发垂坠下来,压住烦躁的眉尾,整理衣服的时候抬手都有些费力。
“好些了吗?”
“啊!”她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冷顾思这么大的人进来了好半天都没注意到,突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
冷顾思忙走了过来,李晚茹拍了拍胸脯,看清人,惊魂未定,“吓我一跳。”
“我又不是豺狼虎豹,胆子怎么还这么小。”冷顾思走近了,才瞧见她干裂的唇,于是倒了杯水过来,“喝水。”
你胆子才小。
李晚茹与冷顾思的视线交汇了须臾,就渐渐下垂落在那杯水上。
她抬手接过去喝掉,水杯就被冷顾思拿了过去,他问:“还喝吗?”
“不了。”
“我叫了大夫回来,他被你赶出去以后才听小慧说是邱济民来过了。”冷顾思拿着水杯问,“方才之人多有打扰,你没事吧?”
李晚茹瞥了他一眼,因为病情而导致有些发白的嘴唇微启,声音沙哑,“无大碍,只是受了风寒,邱济民给了药的,喝些日子就好了,不必担心。”
冷顾思将水杯放回,又走回来,郑重道:“院中没有鬼,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才吓晕了过去,今晚我睡地上陪你。”
明明是被那件公主裙吓到的。不过,这人还记得关心她,李晚茹便垂眸微微一笑,道,“好啊。”
“邱济民现今是大理寺少卿,刚上任不久,他没有处理过你父兄的案子,请你不要迁怒于他。”冷顾思突然话锋一转,李晚茹的笑容逐渐收敛,“你当务之急是把病养好,李郡王谋逆的真相还是不要查了,我对于昨晚的所有事情向你道歉。”
冷顾思猜出了她答应替嫁的目的,李晚茹却笑了出来,大抵是因为做梦见了被他抄家的那一幕,冷顾思又这么说,话外似乎在告诉她——你父兄谋逆之罪铁证如山,不要挣扎了。
亏他冷顾思在郡王府中长大,待了那么多年竟如此忘恩负义。
李晚茹觉得这事一定不简单,竟能把冷顾思都蒙在鼓里,如此坚定信她父兄谋逆。
不过她还是笑得凄凉,仰头看着他问:“你至今还相信我父兄谋逆?你难道就没有怀疑过此…”
“证据确凿,我不得不信啊晚茹。”冷顾思蹙着眉,垂在一侧的手都握紧了,“大理寺卿王薄乃我多年好友,为人清正廉洁,他调查李郡王之事也是颇有无奈,最后的结果也是出人意料,谋逆之事,谁都没有想到啊,你若如此执意要查,那皇上那边你如何应对?她猜得出你的目的!一但…”
“知道便知道了,那又如何!”李晚茹一下提高了音量,沙哑的嗓音在冬日里撕裂开,声带一阵疼痛,“你相信我爹和我哥谋逆是你的事而不是我的,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一定要为他们平冤报仇!”
冷顾思的眉拧得更紧了,“那你可知你将要面对什么,这朝堂上下如今各怀鬼胎,每个人都精明得很,用不了多久你的身份就会天下皆知,到那个时候,怕是…”
“我既然走了这一步就早想到了这些,谢谢提醒。”李晚茹说罢,皱起了眉,嗓子一阵干痒,茫然四顾,急步倒了杯水饮下才缓解了些,背着他,“这件事以后不要提了,免得再吵起来,你也不要阻拦我查我父兄的事情,我也不会因此给你添麻烦。”
冷顾思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本不想这么快将一切挑明,打算装糊涂不知道李晚茹的目的地,但事情一发不可收拾,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再收不回来了。
他转过身,李晚茹喝完了一杯水,又倒了一杯,还没喝。
冷顾思深知李晚茹性子,她决定要查的事已成定局,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皇上一定猜到了她的目的,却不知他要谋权的目的。
——先皇突然死了,皇上只能想到他会查死因,文韬既说并无蹊跷,那自然是会知他放弃了对她的怀疑而已。
谋权之路比李晚茹路要走的路要危险很多,即使如此他也会一并护着她。
冷顾思叹息一声,“李…”
却见眼前之人身形摇晃须臾,徒然向后倒去,手中杯“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水溅在了地毯上,杯子滚去了一边。
多年从军经验的本能让冷顾思在李晚茹落地之前接住了她。
*
“坏胚子!”
“啪——”
一声脆响从将军府内传出,惊走了枝头停落的鸟。
“我不是,我没有——我没有摸你胸,我只是在给你急救而已…”
“你还说,讨厌死人了,快走开啊——”
半个时辰后,将军府东厢房中,传来阵阵争吵声。冷顾思脸上带着红手印,颓丧地垮出门,坐在台阶上,就是不走。
李晚茹见状疾步来到门口,手扶着门框看着他,想要驱赶,却见他如此丧气,脸上还带着红手印,突然不想说话了。
“将军、夫人宫里来人了,说是、说是皇上要您二位快快入宫呢——”
小慧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到门口说。
冷顾思从地上站了起来,扭过头与李晚茹对视一眼,李晚茹道:“告诉他,我们马上就到。”
她刚说完话,一名太监昂首挺胸地大步阔入院中,隔着一段距离,景于的视线各扫了二人一眼,看见冷顾思脸上的手印就猜出是谁打得了。
他带有目的性地打量了李晚茹一眼,到跟前便卑躬屈膝,对冷顾思道:“冷将军,皇上十分挂念灵儿公主,请你们快些入宫。”
话说到这份上谁也不拆穿谁,冷顾思看着他头上黑色的高高的太监帽沉声道:“知道了,马上。”
他扭头换了脸色,温和道:“去准备。”
李晚茹与他近距离对视,冷顾思眼神明亮,柔情似水,她大脑空白了几秒,道:“好。”
*
恢宏的建筑出现在他们眼前,长长的走廊里摆放着各种珍贵的玩物和饰品,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数人忙碌于此,蹲在地上反反复复擦洗地面的太监,弹灰的宫女们,因为人数众多而显得拥挤。
一声声地见过冷将军冷夫人,在宽长的走廊里层层回荡。
他们一步步地逼近露英殿,所经之处的人就都不见了。走到露英殿门口的时候,身后已无一人。
景于站在一侧,弯腰做了个请的手势。
“咔哒”一声,门开了,他们走了进去。
坐在书案后穿着龙袍的皇上笑看着他们。说是笑,却一点都不令人舒服——阴沉,如深不见底的井。
“灵儿回来了,快来让娘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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