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魂夺魄,听我号令,邪不能侵,魂归正道!”
门外,鹤发童颜的老道嘴皮子上下翻飞,摄魂咒一遍一遍犹如雷霆,声声入耳。
单房内一众小道盘腿打坐,或气定神闲,或伸长了脖子遥观门外,听得外面动静时也低头不忍再看。
迟满独坐于最前,双目微阖,仿佛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动他心弦。
“嗷——”
忽听得门外八卦阵中受缚的红衣少年痛苦哀嚎一声,迟满结印的指突得一颤,下一刻又牢牢锁住。
白痴。
迟满心中不由冷笑,明明是世间最遭人忌惮的大魔头,明明动动手指就能将整个玉贞观翻个底朝天,却偏要做小伏低,回回甘愿受摄魂之苦。
该你的。
“师尊!”小师妹耐不住冲出去,扑倒在老道身前,“芙蕖师兄一向最为敬重您!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求求您莫要再念了!”
呵,妇人之仁。
她是此观关门弟子,跟着师尊时日不久,纵然不知这其中道理。
可她也知道那妖孽受难时该找谁,遂转头朝迟满哭诉:“大师兄!曾经您不是与芙蕖师兄最为要好?为何此时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啧。”迟满瞪眼,就知道她要累我下水。“你也说是曾经了,今昔早不比往日。”
“大师兄……”
“更何况师尊做法,自有他的道理。”迟满冷言打断,再不理她。
可笑,这三天两头就要上演一次的愿打愿挨的戏码,她竟还看不出人家两个乐意。
“师尊!求您了!”
少年痛苦难忍,腾空而起以头抢地,地面被他撞得裂出几条缝来,闹剧在那老道念完整八百八十遍咒语后,终于得以停歇。
啧啧。
瞧他那副嘴脸。方才还痛得翻天覆地,汗水将衣衫都浸湿了个里外。此刻痛未散,余犹存,目光所及便唯有师尊一人。
那一双明晃晃、泫然欲泣的眸子哟,看得迟满直切齿痛恨。
到底是人家两个玩**,我何必去自讨没趣。
“芙蕖。”老道眼皮都未抬,只是轻唤一声。
少年赶忙蹒跚上前,曲了膝,跪于地,恭恭敬敬朝老道行拜礼。
“为师也不忍如此,只因你乃是火狐成精,你的道与我玉贞观本是背道而驰,为师慈悲收你做徒。若不时常念这摄魂咒,恐有一日你会被邪念侵蚀,届时你我再无师徒情分,你可知为师良苦用心?”
呵,这出慈悲唱的,尚有几分道理,若不是蠢货,说不定还真信。
迟满在心中嘲讽,他这位师尊,他从小跟到大,相处了两百余年,没人比他更了解。
满口仁义道德,手段相当残忍。
只可惜,在场没几个聪明人。
那余痛都还未过去,满头密汗的少年更是蠢之又蠢,“师尊垂爱,弟子不敢异议。”
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迟满挑眉看向小师妹,摊摊手,“是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若劝了,反倒好心办坏事嘿!”末了又冷笑几声。
小师妹抿嘴半天,眼含泪雾瞪迟满一眼,“大师兄,你从前不是最舍不得芙蕖师兄受苦?如今却成了待他最为淡漠之人!是我看错眼了才会求你!”
说罢,小师妹夺门而出,循着芙蕖离开的方向去了。
迟满无语,这涉世未深看不透事物本质的小姑娘给他一顿训斥,倒叫他里外不是人了。
天边云雷滚滚,是万古不息的潮涌。百年岁月,就不过弹指间,迟满自认比那个更聪明,自然看得明白。
论什么功劳苦劳,讲什么情谊深浅,人家只是不要我掺进来。
说白了,我对他冷漠至此,还不是拜他所赐。
那一年盛夏,芙蕖还是个不入流的小狐妖,师尊打着降魔的旗号灭了火狐一族满门,迟满紧紧护着怀中的小毛团,捂着他冰湿的小鼻头,不忍一丝血腥味窜入他鼻中。
也是他迟满,在师尊托着小毛团进入房中后,跪在房外求告一夜。
磨破了衣裳,磕破了脑袋,只求老道放芙蕖一条生路,便是打散他所有法力,还他狐狸肉身,只要让他走,成全他自由,都好。
血泪和着雨水模糊他的眼,迷了他心智,只记得后来,愤极在外叫骂一夜。
可你猜又如何?
次一早,芙蕖敞门,踱步而来,甚至未搀扶他起身,便是朦胧的视线模糊了周遭一切,芙蕖脸上的憎恶之色也硬生生戳进他眼帘。
“不必假惺惺做戏了,师尊不杀我,还收我做个护法,以后我便是你哥哥。”那个似笑非笑的眉眼,迟满永远都无法忘却。
“也不枉费你辛苦做局一遭,这结果,乃是你的称心如意。”芙蕖皮笑肉不笑,难掩心中的鄙夷。
我的称心如意?迟满惊呆。
后来,又因为芙蕖辱没尊上,被关禁闭一连十载,再出来,芙蕖却已对师尊心生爱慕,把他个真心实意之人愈推愈远。
真好一个称心如意。好一个芙蕖。
疏远爱你切之人,亲近灭族仇敌。芙蕖啊芙蕖,你真个好赖不分,脑袋犯混。
日后,老道再如何折磨芙蕖,迟满心中再无一丝怜悯。
百载浮沉,爱已随尘烟消散。此后就是师尊把芙蕖扒皮抽筋,又与他何干。纵然师弟师妹们多有说他冷漠。
他倒也不辩,反正乐得清闲。
夜里,迟满坐于瓦顶看星,忽听得主殿内传讯,说长安城有一大户人家中闹了恶鬼,求个师父去驱逐。
迟满并没太多兴趣,只是远远听着。
主殿已聚齐了师兄弟们,听闻此去是要降个邪祟中最底层的女鬼,大伙儿都等待着刚入堂内的师尊开口指派。
迟满浅浅一笑,师尊大概会选个一般本事的弟子去降了就罢。
下一刻,那白发老道却淡然道:“去,叫芙蕖来。”
不光是屋顶上的迟满愣住,就是殿堂内其他弟子也都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师尊,芙蕖师兄今日刚受了摄魂咒,身子和元神都还未恢复,恐怕……”
“师尊,让弟子代替芙蕖师兄前去罢!”
……
迟满冷笑一声,到底是半路师徒,都不了解那老道心硬的程度,他既叫出了芙蕖的名字,岂有更改的道理。
果然下一秒,只听师尊又抬高了声音,厉道:“去,叫!”
冷冰冰的“去叫”,说不尽的决绝。
“师尊……”一声如泣如诉的软语,也不知芙蕖何时来的,他倚身靠在门框,小脸儿煞白,“师尊既信任弟子,弟子即刻前往。”
啧。
瞧他那一副病鬼模样,还强撑着接下任务,好似唯恐那不讲情义的老道会嫌弃了他一样。
迟满连连冷笑,末了尽是悲凉。
叹息一声,到底师兄弟一场,即便是爱他的那颗心已被芙蕖凉了半截,也还有兄弟情谊不是。
怎舍得见他赴死?
迟满一跃而下,走入堂内,朝着老道拱手作揖,“禀师尊,弟子愿随芙蕖师兄一同前往。”
堂内一片哗然,迟满不以为意。
若不是近年来都没甚驱妖降魔的生意,恐怕大伙儿早都忘了他这个大师兄从不接任务,即便是接,也是自荐,只是这每每自荐,都是随芙蕖同往。
芙蕖怕是许久不出任务,早把迟满喜欢跟着他屁股后头添乱的那些年岁忘掉了,奇怪得朝他看过来一眼。
迟满也望着他,调笑道:“哥哥莫嫌弃,弟弟虽没甚本事帮不了多少忙,倒也是个盾牌不是,遇上危险,你便把我推出去,也好逃脱。”
“胡言乱语。”芙蕖柳眉一蹙,责备一句。
而后他望向师尊,低眉下首,“师尊,弟子神通无需帮手,降一只女鬼也就半柱香的功夫,一日后定取了她魂魄回来超度。”
啧,就这么不想与我同肩并行么。一阵悲愤交集,又生生忍下,迟满咬着牙望着芙蕖苦笑。
“莫说大话,你两个同去。”到底还是师尊明理,他甩甩袖子背过身去,再不听芙蕖一句。
见芙蕖面上哀愁,迟满前所未有的高兴。
你想讨老道的欢心?弟弟我偏不如你的意!
迟满上前一步,舒展了眉,朝芙蕖笑说:“哥哥,请吧。”
芙蕖斜他一眼,只字不说,叫一声“炫风来!”,他面前突得凭空出现一支长剑,他一跃而上,只肖一瞬便化为一缕香风消失于夜空。
迟满无奈叹了声息,也赶忙御剑追他而去。
好在芙蕖身子尚未调理好,御剑飞行的速度不比往日,如若不然,迟满想追上个胸怀郁气的小魔头还真得费些功夫。
“师兄——”迟满满心欢快,追着他去,待到了跟前,但见他眼尾染了桃红,竟是悬着泪,好不可怜。
“好哥哥,哭什么?”迟满收了自己的剑,跳上他的去,欲要拉芙蕖的手,被人躲闪了。
师兄啊师兄,我的好哥哥,又是生我的气?
迟满心下一颤,师兄回回生气,都是为争师尊的宠,争不过,便把情绪都放到他这来,让他猜,让他哄,让他心神不宁,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罢了罢了,迟满强忍着酸涩劲儿,摆出平日里最喜欢装得那副没脸没皮的谱儿,捏了捏芙蕖的腰,“哥哥几日都不肯与我说话,也不肯见我,竟是消瘦了些,莫不是想我想的?”
“撒开你的手!”芙蕖转头愤愤看他一眼,而后又转回去,语气前所未有的委屈,“师尊回回派遣我任务,你都做个跟屁虫!害师尊以为我不尽力。你到底是何居心?”
呵!我是何居心?
天地良心,我若有心跟你抢功劳,便叫天打雷劈。只因为一日看不见你容颜,都叫我茶饭不思,夜不安寝。
迟满憋不住哈哈大笑,偷摸着上前一把将芙蕖细腰搂住,全然不顾芙蕖挣扎,贴着他耳鬓厮磨。不敢说真话,只道:“哥哥莫闹,我跟着你只想做个帮手。你若早些告诉我师尊会误会你,弟弟也好在师尊面前多说你几句好话嘛。你不说,我不懂,这不是伤了兄弟间的和气嘛?”
嘁,老子怎么不懂?就是故意不替你说好话的,就是要老道厌你,不煽风点火都算我有良心。
不懂的只有芙蕖,他转头再看迟满,将信将疑道:“这么说,你并不是有心害我?”
“哥哥,我害你做什么?”迟满面上闪过一丝心虚,定看他明晃晃一双眸,越发喜爱,凑上去耳边轻语:“爱你都来不及。”
这句百分百不是说谎。
“……”
芙蕖一时语塞,不知他心中所愿,吐噜噜红了小脸儿,羞愤地在他环着自己腰肢的手臂上狠掐一把,“去你娘的!没个正经!”
迟满被他掐的呲牙咧嘴,还努力保持着微笑,忙转移话题道:“哥哥别闹了,弟弟还不知那女鬼什么来历,你快些告诉了吧。”
芙蕖顿一下,由得他抱住,将那女鬼的由来娓娓道来,原是聊斋那一套。负心汉害死了为他散尽金银的痴情妓。女子死后夜夜化作厉鬼来寻,也不索命,竟是要同他完成未成的婚礼。
“这不是老掉牙的鬼故事吗?”迟满笑笑,趁着芙蕖认真讲故事时在他脸侧蹭了蹭。
“女子变厉鬼,无非是为情,只是她也太痴情,若换做我,我只要他的命。”芙蕖驱邪避魔从未手软,此时却是站在了女鬼这边,他只恨那男子是个凡人,而所谓道法自然,因果报应应由天谴,他不得插手。
迟满闻言哑然失笑,还说人家女子太痴情,你比她也不差多少。
否则怎甘受师尊多年折辱?
“哥哥既然可怜她,那我们不接这单生意了如何?”迟满这百年来都在琢磨芙蕖的心思,怎会看不出他站哪边。
“不行。”芙蕖毫不犹豫摇摇头,末了有些苦涩,“师尊的命令,不能不从。”
“不从他又如何?”迟满心下一阵烦恼,“那老道若是问起来就说是我的主意,他绝不敢怪你。”
要说从前的芙蕖,也是个魔王,也曾惹得天怒地恼。那时间他是多么威风,往那山尖一站,天地间便再找不出他那般唯我独尊且傲骨天成的人儿来。迟满想来还历历在目。
如今却是怎么了?竟对着个曾是他手下败将的老道,害这副低三下四的死模样?
失了灵气,没了自在。
偏偏他也情愿屈居人下,否则只待他一句话,迟满也愿盖个欺师灭祖的罪名,渡他一个大自在。
芙蕖愣了良久,最后只剩叹息,“师尊有恩于我,不可忤逆于他。”
得了,人家不愿。又是自作多情。
“恩?”迟满横他一眼,真不知这恩从何来。
反倒师尊没少给芙蕖指派凶险任务,就盼芙蕖哪日战死才好。若无他迟满一刻不休跟在傻师兄屁股后面,故作憨态实则暗中做个护神,好几次都能叫师尊如了愿。
只可惜,人家眼睛瞎得厉害。对他痴心赴火者他无动于衷,对他冷目如霜者他却甘赴汤蹈火。
又或许,人家其实眼明心亮,只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愿理睬。
无奈嗤笑,“哥哥真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君郎。”
松开环抱他的手臂,不再多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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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二渡芙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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