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节,三人各怀心事,皆不形于色,表面上且和和美美的过去。之后光阴迅速,又值炎热夏季。
话表迟满自从带芙蕖远走高飞的念想破灭,只得顺应芙蕖的意思留下来。
后来日子虽过得无趣,却也安稳,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还有人要打破这份难得的安逸。
不知何时开始的,除夕那夜迟满欲意欺师灭祖之事已经成为师弟们的饭后闲谈,迟满自己也有所耳闻,只是懒得去管。
毕竟他在老道这里永久有着免死特权,虽然老道未说,其实他二人心照不宣,谁让他是老道毕生不得的所爱所出。
故而老道都不予追究他大不敬之罪,那些人就是说破了天又有何影响呢。
只是此事旁人不知晓。在其他师弟眼里,是师尊不仅没有把一碗水端平,还宠溺坏了迟满。若不给予惩治,师尊的威严何在?玉贞观的规矩又何在?
那日,终于有那几个没眼力见的师弟上覆师尊,要定迟满个辱没道门之罪。
烈日当空照,迟满跪于殿外,已经晒足了两个时辰。
殿内屋檐下,玉贞观子弟满坐,一个个正经又严肃,看这架势,不知道还以为要处置的是甚么危害苍生的大魔头。
老道在上阖目凝神,芙蕖就立在他旁。
或许是见我汗如雨下,面上红的可怕,已是晒伤,双眼迷离就要昏过去,他终于还是大发慈悲为我说了句好话,“师尊,迟满从饷午就跪在那了,今日太阳又毒的很,他怕是要撑不住了,不如让他进来跪着吧。”
老道未睁眼,只装作听不见。
殿堂内无一丝杂声,他说得轻声细语,我却听得清楚,心底遂升起一股暖流来。
纵是他平日里有十分不待见我,关键时候最心疼我的还是他。
只是还有些个杀千刀的不肯罢休。
“芙蕖师兄!你何为这等逆徒不孝之辈辩护?!他所犯的乃是欺师灭祖之大逆不道之罪!即便跪死、晒死了,亦是其咎由自取!”
球!老子都准备借坡下驴服个软,好进去凉快凉快了!这是哪个狗日的不肯放过我?
芙蕖不理会那人,权当没听见,上前一步,“师尊!迟满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他已知错了!况且您不是常教导弟子,‘拂花不忍折蜂翼,剪枝唯恐误巢莺’,师尊对万物众生皆怀慈怜,今何以独不怜惜自己的大徒弟……”
他囫囵说了好些话,我听得真切又入神,这心里终于不再苦闷,竟没出息的觉着此番跪的再久也值。
老道终于抬起眼皮,不再装聋作哑。
他定睛望着芙蕖,看芙蕖面上忧心忡忡,须臾笑问他道:“蕖儿,那依你的意思,如何处置他好?”
眼见说动了师尊,芙蕖疏了眉头,往老道身侧贴靠上去,张了张嘴,“依弟子看……”
不料被堂下师弟打断。
“芙蕖!你似这般替他求情!难道你和他是一伙的,要谋害师尊性命么?!”
啧啧,这人年事不高,搬弄是非的本事倒是不小。你哪只眼睛看出芙蕖跟我是一伙的?
明明最厌恶我的人也是他。此番为我求情,不过是生性善良,是慈悲心肠,是狠不下心看我真出事情,仅此而已。
“胡言!”他果急了,怒视那人半响却只能骂出个“胡言”,还被人家气得浑身发抖。
傻子。
我心中耐不住冷笑,小狐狸一向嘴巴笨拙,这等场合哪里能为我做得说客?
此时此刻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我知他有这份情谊就好,真不该为我所牵累。
“芙蕖师兄对师尊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天地可鉴。”可怜我自己都孤立无援,反是顾不上自己,说出的第一句话还是为了他。
老道也惊讶,看了看我,又看看他。随后笑一笑,闭嘴不言。
于是烈日照样晒,我头照样昏。
其余师弟见芙蕖吃了瘪,不待一刻喘息,继续数落迟满的罪行。
对此迟满没有一丝生气,这些人的算盘他甚是清楚。
百年来,玉贞观中众师兄弟表面上平静如水,内里却人人愤不能折他神气。
没了迟满,他们个个都有待成为师尊下一个左臂右膀,今日难得机会,自然满口仁义道德定要治罪于老大。
实在可笑,往常谁又不与他自家兄弟相称?此刻却尽显嘴脸。
他们人多势众,芙蕖便是有百般辩解,也有口难言,只能闭上嘴。
或许也是怕惹自己一身骚吧。
老道心肠再冷,听到些过分的言语也觉得不至于,他顿一顿,轻飘飘扫迟满一眼,转而又对芙蕖慈爱道:“蕖儿,他是在春阳楼犯下的罪,那里原本是你的道场,为师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再做定夺。”
啧啧,听听。我在春阳楼犯了罪。
心中又一阵冷笑,好一个颠倒是非。
架不住他在上,是为尊者;我在下,是为低等贱徒。
只得笑脸相迎,“师尊说得是,未能及时除妖斩邪,劳驾师尊亲自上阵,确是徒儿的罪过。”
一番话说得阴阳怪气,好叫那个笨蛋听得明白些。
抬眼再去瞧他,看到他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好似那夜我所为的事情与他没有一丁点关系。
而后朝老道拱手,慎重道:“迟满前有与妖族沆瀣一气,后有欺师罔上,本该伏诛,以儆效尤。然师尊慈悯,也念及他曾对玉贞观有些功劳,遂令他入镇妖塔闭关修行,不知师尊意下如何?”
……
师尊闭目入定,堂下鸦雀无声。迟满却笑了。
镇妖塔,在玉贞山脚下。那里常年镇压着收伏来的最为凶狠的邪祟,是连老道都超度不了的魑魅魍魉。群魔乱舞,邪气冲天,周围不见一颗草,不闻一只莺。
要我去那里闭关修行,他是真不怕我被那群东西生吞活剥了,还是看重我本事,相信我能在其中杀出重围,修成比肩天道本领?
芙蕖啊芙蕖,原来最狠心的还是你。
“迟满。”老道微微睁开眼,“罚你去镇妖塔闭关修行,你有何话说?”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痴心错付成寒意,最是无情负深情。
自然无话可说。
万籁俱寂,百双凝视目光直勾勾扎进我身体,唯有芙蕖冷漠的眼神是扎到了我心里。明明烈日灼我身,却觉得比寒夜还冷。
匍伏片刻,只道:“弟子甘心领受。”
话毕,起身一回头,驾云前往镇妖塔,倏忽不见。只余万叠烟波。
前脚刚到山脚下进了紫金镇妖塔,老道就在山尖处挥一挥袖子,将镇妖塔布下天罗地网,以十年为期。
芙蕖在旁,踮起脚尖往山脚打望片刻,就见那处紫气弥漫,妖气与仙气混为一体,纠缠不清。
想来一塔邪祟见了昔年收伏他们的迟满,定是恨得牙痒痒,皆寻迟满复仇去也,才会使得山脚下那片天空万里无云,瘴气四漫开来。
芙蕖心中不禁恐慌起来,喃喃道:“我是有些过分了。”
却不料被师尊听了去,回首打量他一会儿,笑道:“蕖儿,你心疼他了?”
“弟子不敢!”芙蕖赶忙跪下,辩解道:“心疼称不上,只是我与迟满也有些兄弟情谊,念及他要与诸魍魉相争,顾及性命,此一去就是十载,不免心惊。”
“呵呵,”师尊笑一笑,又道:“为师只是问一句,你慌什么?”说罢,他上前将芙蕖搀扶起来,一双明晃晃的眸子直勾勾得看进芙蕖的眼睛,“你若心疼他,为师放他出来就是了。”
芙蕖垂下眼皮,须臾又抬起,接住师尊审视的目光,坚韧道:“师尊说笑了,弟子一点也不心疼他。”
接下来的日子当真是好过,再无迟满来讨烦,芙蕖用心修道。
有那一日,师尊出山赴仙宴,芙蕖终于得了机会驾云前往长安。
昔年富丽堂皇的春阳楼此刻已是废墟一片,断瓦残坦满苔痕,破壁萧条覆冷尘。
厅堂正中央的石桌旁,坐着一白衣老者,正是那年中秋灯会遇到的说书先生。
芙蕖不敢耽搁,上前跪拜作揖,“老神仙,小辈一直不得离那妖道半步,今日他方才出山,这才来晚一步,还望神仙莫怪罪。”
那先生笑一笑,上前扶了他起来,引他入座,继而为他酌上一盏茶,道:“你可按照老夫的意思,令迟满去往镇妖塔了?”
芙蕖刚喝下茶水,立马毕恭毕敬回道:“先生的嘱咐,小辈已照做了。”
顿一顿,又道:“只是那镇妖塔内凶险至极,这样做,会不会害了迟满?”
一闻此言,老神仙哈哈大笑,而后拍拍芙蕖的肩,将他之用意娓娓道来,“你还不知迟满的本事呢!他也曾上天入地,经历过天灾人劫方休正果,怎么会斗不过镇妖塔里的那些东西?你以为你是害了他,其实恰恰相反,你是帮了他。”
“我帮了他?”芙蕖不解。
“是,如若他在观中,定是事事以你为中心,既是扰了你的修行,也是误了他自己的前程。”
“怎么会?”
“当然会。”先生笑笑,歪歪脑袋看向芙蕖,试探道:“你难道看不出他对你的用意?”
“是何用意?”笨狐狸还没开窍。
先生摇摇头,不再说了。
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个本事天高的人一旦动情,便是叫人拿捏到软处。
“你只管待他十年之期,出来后,他对你的复仇之路有大作用。”
“太好了!”小狐狸乐坏了,转而面露愁容,“可他若是记恨我令他去镇妖塔之事,不肯帮我可怎么好?”
老先生哈哈大笑,甩开扇子摇一摇,“不会!不会!他不会恨你!爱你都爱死了!”
“真的?那太好了!”小狐狸更乐了,也不纠结迟满为何对他有大作用,也不去想迟满“爱他都爱死了”是什么意思。反正只要这世间有一个人能真心帮助他报灭族之仇,便是好的。
不过他还有些关于自己的事情没弄明白,“敢问先生,我这十载要如何做,才有利?”
“你须要勤奋修行,提升自己的修为。”先生止住笑,沉吟片刻,皱眉道:“你还须时刻跟在你师尊身侧,寻一个混元珠。”
“混元珠?那是什么?”
“是昔年阿修罗死时留下的,那颗珠子汇聚了阿修罗生前千年的修为,得混元珠者,天道都难以制伏。”
“那定是个好东西!”芙蕖两颗黑溜溜的眼珠都放光了,继而尴尬得挠挠头,嘿嘿笑两声,“可是弟子愚笨,不知该如何寻得混元珠,还望先生明示!”
老先生看向他,叹了口气,慎重道:“你须演一出爱慕你师尊的戏码,让他对你消掉戒备之心,将你视为爱侣,届时你方可贴近他身,夺得混元珠!”
“啊???”芙蕖顿时笑不出了,一个嘴巴张得有两个铃铛大小,浑身汗毛都竖起了。
片刻后伏下身子呕吐不止,待缓得差不多了才扬起惨白的小脸蛋,“……有,有别的法子么?”
“无他。”老者摇摇头。
“……”芙蕖垂眸,思绪万千。
他平日里靠近老道一尺距离都觉得厌恶得很,让他对着老道显尽爱慕之意,这跟直接给他喂屎吃有什么区别?
再抬眸,看到眼前一片残桓破败,不远处居然长出了两株曼珠沙华。那是往昔母亲和胡吉双双遇害的地方。
定了定神,最后深呼出一口气。
“弟子照做就是,日后定要寻得混元珠,叫老妖道血债血偿!”
天色将晚,赶回玉贞观的途中,驾着云雾正巧行至镇妖塔,想着下去看一看迟满。
还未走上前,就感到一股子强大的瘴气,以芙蕖现在的修为根本靠近不了。
心中一阵颤栗,不知迟满在里面可还好?
立在外面,朝那边呼唤两声,未得回音。
叹口气,转身往玉贞观回。
本来还想跟迟满叙叙旧,再聊一聊今日定下的假意爱慕老道靠近他寻夺混元珠等等事宜。此刻看来却是不行的了。
待他回身远走后,迟满才靠近窗格,一双眼睛定定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身影隐入云雾方才揉了揉酸涩的眼。
“死狐狸!”嘴上有七分怨气,心里有千分爱意,“孙子才要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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