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空落落,一塔魑魅魍魉早在前年就被迟满物理超度了个尽。
岁月去堂堂,十年之期已在眼前,掐指一算,出关之日就在下月。
坐在四方窗格前,任凭外面风雪吹打进来,冰湿我的脸。
他该是早已把我忘了,不然为何自那分别之后就再也不曾靠近镇妖塔?
说实在的,也是该我的。
那时节非要逞强,跟他闹甚么小家子脾气。以至这九年间我便是愿意当人家的孙子,人家也不前来做我的姥爷。
迟满这么想。
他却不曾知芙蕖这九年间过着什么日子。有道是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自古多情损道行,唯有无心负兰君。
就似这般不吃不喝坐到了最后一个酷暑六月,塔下终于闻得一丝人声。
剃去胡渣,整衣敛容,欢欢喜喜跑将出去。出了塔门,习惯了微弱烛火的眼睛突得被强烈的阳光照射,觉得刺眼,闭一闭,再睁开,看到的是一对同芙蕖生得甚是相像的狐狸眼。
却不是他。
眼前的小丫头从未见过,十三四岁的模样,圆嘟嘟的小脸,明眸皓齿,可爱的紧。
再朝周围打望几圈,就只有这一个小丫头。
“嚯!好俊朗的大师兄!”小丫头看见他第一眼,便忍不住惊叹一声,“难怪芙蕖师兄常念叨你呢!”
哼哼,可不是么。
迟满心中暗爽,人长得帅没办法,即便是十载不见,也叫某人念念不忘呢。
一时得意忘形,压了压嘴角,问她道:“他念叨我什么了?”
“念叨着你长得人模人样,尽不干好事。昔年以色侍人,害阿修罗不浅,今朝又蓄意接近他,别有企图。”
啊呸!去他奶奶的熊!
我心头一震,脚下一崴,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吃进一嘴草。
这丫头自来熟的很,跳上前来扶起迟满,又一把抱住迟满胳膊,“不过我倒是觉得你好厉害啊!为了玉贞观背负那么多骂名!现如今居然还安安稳稳在镇妖塔过了十年都没死!以后可不要吝啬神通,定要教受妹妹一二啊!”
这丫头!说得可是人话?
“够了!够了!不消说!”心中不耐,忙推开了她,才将皱眉问她,“你是何人?怎不盼得人一点儿好?我且问你,芙蕖在哪?”
“我是玉贞观的关门弟子,亦是你的小师妹呀!”小丫头吐吐舌头,嘻嘻笑一声以示抱歉,而后露出一颗小虎牙,笑道:“前月我逃荒到玉贞观门前,是师尊好心收留了我,以季节为姓,给我起名叫春元元!”
啧!谁问你姓甚名谁了?
哦对,好像是问了,不过重点不在这。按下心头焦躁,又问她一遍,“我是问你芙蕖在哪?”
“你问芙蕖师兄呀!”小丫头笑一笑,又上去贴着迟满臂膀,搂住他,“上月师尊去山下讲座,芙蕖师兄作为他心头最爱自然是随他同去喽!”
……
本想再推开她,听到此处却顿住了。
“他……他可知道,我出关就在今日?”
“知道呀!他走之前还叮嘱我好几遍,要我来接应你,要我安排一桌好酒好菜为你接风呢!”春元元提到这里,似是想起观中那一桌佳肴,恐再不赶路就要放凉了,继而拖着石化的迟满就腾起云雾。
“大师兄!芙蕖师兄对你可真好!”她道。
“好么?”
哪里好?好到连亲自接应都不得空么?
“好呀!”春元元抬起脑袋来望迟满,满眼笑意,“芙蕖师兄若对你不好,你也不会才出关就只惦记着他吧?”
“……”
回路上,小姑娘的嘴巴就跟苍蝇扇翅膀一样,不停絮叨,说得都是些玉贞观这十年间的变化,然迟满的脑袋里空荡荡,不以为意。
直到听到芙蕖和老道之间的变化才似梦方觉。
她道:“芙蕖师兄真乃仁义又痴情之人,对师尊那是绝对的服从,别无二心。要说咱观里追随师尊的弟子也不少,却只有他欲与师尊结为连理。”
嗯?我是不是听错了?
迟满垂首扳过小师妹的肩膀,正视她道:“你说什么?他欲与师尊结为连理?”
开甚么玩笑。他是有多贱有多傻,才会欲与昔年灭族仇人结为连理?
“当然啦!这话我能拿来随便说么?”春元元一脸正经,继而凑上前来,神秘兮兮道:“这事儿早已是观中公开的秘密啦!大家伙儿谁都看得出来芙蕖师兄对师尊是甚用意,只怪师尊铁石心肠,不肯就他。不然,那两人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了!哎,可惜!可惜!”
看这丫头相貌,不似个口嚼是非的,迟满半信半疑,半响哼笑一声,“确实可惜了,芙蕖长得多可人,又是个以德报怨的好心肠,可惜师尊早已不入凡尘。他这份心用错了地方,怕是永无如意那一日了。”
呸,叫你不喜欢我喜欢他,愿意喜欢老道管你喜欢去,就怕你是吃不消。
小丫头听不懂迟满的阴阳怪气,只当他真替芙蕖感到遗憾,继而晃晃他手臂,笑道:“大师兄,我曾听说您是师尊最宠爱的弟子,这次回去,你可得好生帮衬着些芙蕖师兄,在师尊面前说些他的好话,也好叫他如愿以偿呀!”
这他娘的又是什么话!
我心头猛地一跳,“嘿,老子帮他?闲得蛋疼!”
春元元见状,气得哼一声,不再跟他说话了。
迟满也懒得再听,反正想听的一句没有,反倒尽是往他肺管子里扎,心窝子里戳的狗屁。
回了观,吃了饭,就回房中躺了。这卧房十年不住倒还是整整洁洁,一点儿灰尘也不沾染。
听春元元说,是芙蕖每日都会来我房中打扫,才好叫这里似当年我走时一般。
躺在柔软的榻上喝酒,心想,他倒是晓得做人,当年害我进了镇妖塔,也不知他是何用心。
他若不希望我死,为何不选用其他方式惩治我?偏偏是他叫我去经历九死一生的磨难。可若他希望我死,又为何日复一日的清扫将死之人的卧房?
逼人绝处生的是你,盼望故人归的还是你。
愈想愈不解,愈不解愈买醉。
天色近晚,西边最后一缕绯红落幕,再握不住手中酒壶,迟满阖上沉重的眼皮。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闻有人轻轻抠门。懒得搭理,翻个身子继续睡。
片刻后,感到身后床榻塌陷下去一块,有人坐上了床沿。
“满满。”
他只是轻轻唤一声,我整个心儿便不争气的酥麻软烂。
“你睡了吗?”他伏下身子,在我耳边又问。
我紧紧闭着眼,不肯醒来与他面对面,于是装作酒醉睡不醒,殊不知额前已经布了密密一层汗。
之后便感觉到他擒着袖口在我额上轻轻擦汗水,“是我对不住你。”
哼。
讲什么对不住呢。
若没有你把我从玉贞观支走,我要过多少眼看你和那老道惺惺相惜却无能为力的时日?
你可太对得住我了。
我想往后面拱拱,把他挤下床去,好提醒他快点滚蛋。
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但听他又道:“满满,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怨你。”
嗯?不怨我?
那时候谁说得我接近你是处心积虑的,是做局的。是谁骂我假惺惺,是道貌岸然的?
又是谁宁愿一刻不歇的伴老道左右,也不愿花一点点时间迎我出镇妖塔?
我在心中冷笑连连,要说假惺惺的,另有其人。
“其实我最想念的还是在春阳楼的日子。”臭狐狸匍伏下身子,将侧脸贴靠在我肩头,他身上特有的香气儿随着我一呼一吸尽数涌入我鼻腔。
我舒适的哼哼一声,姑且称他做香狐狸。
而后他又开始了喃喃细语:“那时候,有母亲、有表哥、有一楼兄弟姐妹,还有卖乖弄俏,就为了逗我开心的你。”
听到此处,我呼吸都停顿了一下。心道,还记得我那时候有多卖力,算你有点良心。
他又道:“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是我不知足,明明那般无忧无虑的日子是世间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可我却追逐成仙修道,弄成了现如今这般田地。无人救我,只得自救。”
我的心肺猛地抽搐一下。只道是他已被老道彻底洗了脑,真把春阳楼的生灵都当作上进的阶梯。
哪知他竟是说出这番话来。
我蹙蹙鼻头,抽了一口冷风,又心疼他起来。
真是个傻子,怪自己做甚?
人贵有志,妖也是。若遇恩师,金石可镂。然实乃命运弄人,若非要纠其原因,是你拜错了师尊而已。
只是他道自救,是个甚么自救的法子?
我睁开眼,想问问看。
他却从我身上移开,不过须臾便化作一缕风,走了。
迟满着急下床,不料一脚踩上睡前掉落在床前的酒葫芦。
“啊——”今日的第二个狗吃屎已达标。
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迟满抱着肿起的脚腕儿苦嚎半响,然后放弃了去追芙蕖的想法,先冰敷肿块到天亮。
之后又在卧房中躺上三天三夜,脚伤总算痊愈。只是不想这三天里,芙蕖竟是一眼也没来看望过。
真是个心狠的小狐狸!当夜也不知谁跟老子耳鬓厮磨,怎么转头就把人忘记了一般?
刚能下床走路,迟满便去寻了芙蕖,把人拉到偏僻的小竹林里,一口气将心中疑问尽数问出:“你这心肠是铁打的么?我出镇妖塔那日你不亲自接应也就算了,怎么我脚受伤了,你也不曾来问一句?还有,你日后是作何打算,早些跟我说清楚!”
听他哐哐哐输出好一大堆,芙蕖面上没有丝毫动容,就默默听着,待他说完了,才轻飘飘瞥过去一眼,“什么作何打算?自然是跟着师尊潜心修行了!”
好你个芙蕖!那晚说得话权当放屁了?还是怕隔墙有耳?
一不做二不休,迟满手一挥将附近几十里都布下结界,今儿就是要芙蕖说出个所以然来,“好了,现在没人听得到你我讲话,你只管告诉我你真实所想。”
他微一愣怔,仰头看了一圈迟满使出的天罗地网,而后眉开眼笑,竟是夸赞起来,“师弟啊,你这法术见长呀!日后师尊派我去降妖,你可与我做个帮手?”
帮你大爷!
我最烦他一开口就是师尊师尊,他却似乎故意惹怒我一般,难得与他正经说个话,他反倒嬉皮笑脸。
迟满垮下脸,拿一对冒着火气的眸子望他。
芙蕖却不以为然,只叫迟满把结界解开,“今日我奉师尊指令要下山降妖的。你若再不放我走,去的晚了师尊怪罪下来,你可担责?”
“你倒是对他言听计从了。”我冷笑。
“哪有徒弟不听师父的道理。”他也笑,继而又请我,“你可愿与我同去,助我一臂之力么?”
本想装不肯,闪他一闪,可看他认真的模样,突然也失了兴趣,哼笑道:“哪一次,我是不愿助你的?”
他哈哈大笑,推了推我,“你要带什么法器,趁早回去取来,我在此等你半刻钟。”
我垂下眼帘看一眼掌心,复又看向他的眼睛,露出一抹讥笑,“取什么法器,在镇妖塔的十年,仅凭这一双手就杀了其中所有妖魔。你只管带路就是。”
芙蕖微微顿了顿,下一刻满眼都是欣赏,“果然神通广大。”
“我谢谢你。”翻个白眼,不想再废话,催促他赶路要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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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渡芙蕖(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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