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带芙蕖下山那日,薄雾笼罩苍穹,天低垂,雪色灰。
山门首老早些时候就站齐了观中子弟,黑压压一片在外会着。
迟满侍立在首,无有情绪。
今儿他本不想来,但又想起许是与芙蕖最后一面,若是不来,日后免不了的遗憾。
须臾,老道与芙蕖牵马前来,师尊与旁人交代几句后,朝迟满看过来,“满儿,为师出行这段时间观中一切事务权叫你管着,如有哪个不听话的,是惩是罚按着规矩。只一点,筹备除夕聚神宴不可打马虎眼儿。”
“弟子谨遵师命。”微微颔首,唱个诺。
没忍住抬眸几次,偷瞄芙蕖。
他今日换下了常常着的那套狐皮披肩红绸衫,不比平日里明艳。此时内搭件竹纹青衫,外披个纯白大氅,风帽上的白狐毛与雪花迎风飞舞,竟也是独一份的清新飒爽。
芙蕖只顾翘首望前路是否好行走,似是没对这里的人有一点儿留恋。
好你个芙蕖,枉费我今儿天不大亮就整衣敛容,只为叫你惊艳一眼,结果你倒一眼不看。
芙蕖不看,老道看。老道打量迟满一遍,轻慢一笑,“满儿,记住为师昨日跟你说过的话了么?”
回过了神,迟满无奈哂笑。倒让师尊笑他这份十分卖弄了,真够丢脸。
说起昨夜,师尊静室,他师徒二人第一次将话展开了说。
当时只想,既然芙蕖不愿同他走,那便劝师尊放弃同芙蕖走。
他道:“天道众曾追剿阿修罗千年,此番来玉贞观必是已经知晓阿修罗转世为芙蕖。让芙蕖跟随您,您也战战兢兢不得安生,不如将他打散法力,贬回原形,放归山野。那些天道众寻不得芙蕖气息,自然打道回府。”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师尊洞穿他心思,演了上百年的好师尊,此刻却是不再装了。
“迟满,你还真当为师是呆傻的?若为师听了你的,你怕是转头就带他藏匿起来。两百年了,你甘愿留在玉贞观,又拜我为师,不就是为了寻混元珠么?你深知得混元珠者,成阿修罗也。
只可惜,你寻不到,一辈子都寻不到的。”
师尊一席话末,迟满已是大汗淋漓。
没错,在上为师尊者,实乃仇人。当初就是这位师尊,诳骗迟满害死了昔年已是他爱侣的阿修罗。
那时节,阿修罗身死,留下了一粒千年修为的混元珠,却也叫师尊夺去了,后来藏在哪里,迟满不得知。
只知道,找到混元珠并交还它原本的主人,当今的芙蕖就能拥有前世那般修为,到那时,普天之下便再没人能够降得住芙蕖。
他迟满,也才算渡了芙蕖一个圆满。
可惜机关算尽,寻不着混元珠也就算了,芙蕖竟也阴差阳错之下爱上了本该是他们共同仇敌的师尊,如今芙蕖竟还要跟着他走。
惊骇过后,怒极反笑,“师尊好聪明,既然话已说开,那么弟子也不差再问师尊一句,请您务必说实话。”
“讲。”
“您带芙蕖走,是要杀他,还是真的要救他?”
“救他。”
“你怎救得了他?那帮天道众不是好对付的!”
“混元珠在哪只有我知道,我救不得,难不成你能救得?”
“……”
原是老道已经打起混元珠的主意了,想来也是,混元珠汇聚了阿修罗千年修为,能得混元珠的人哪里还会怵天道众,只是老道能否溶解混元珠为自己所用,却也是个未知数。
咬咬唇,两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还是不愿就此让步。
“为何要救他?你不是最为厌弃阿修罗么?”
“你也说了我厌弃的只是阿修罗,他现已不是了。”
“可你已经拆散了我和阿修罗!如今还要再拆散我和他第二次么?!”迟满猛地站立朝上呵道,再不是从前谨言慎行的模样,十分无礼,“混元珠你拿去便拿去,可为何连人也不留给我?!”
此刻已是穷途末路,若再窝窝囊囊不争取,则与芙蕖缘分就此尽矣。
徒弟这般失态,师尊倒笑了起来,也不嗔怒,也不怪罪,只淡淡道:“他已不再是阿修罗,亦不再是你爱侣,他现在是只对为师忠心耿耿的爱徒。为师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
心脏猛地被捶击了一下,汇聚了法印打算给老道一击的手最终还是隐进袖子里。
座上师尊似看猴戏般看他,笑得轻蔑又嘲讽,“便是他前世与你何等纠缠绵绵,如今也是喝了孟婆汤的人了。今生他愿同我随行,为师便是把他让给你,你猜他有几分愿意?迟满,为师见你一向最聪颖,怎么在这件事儿上却笨得要命?”
一席话犹如一桶冷水浇在头上,给本就寒冷的冬夜又添了几分冰凉。
再也争不出一个字儿,原是报应。
那时候阿修罗死于背叛,谁的背叛不必多说,虽然也是受人蛊惑。
但亲自动手的人,是我。
后来胸有成竹,只道是寻来混元珠芙蕖便能再有前世道行。踹翻师尊座台,掀翻这玉贞观还不就是动动手指的功夫。
可也忽略了,芙蕖没了前世记忆,心是会重新交付给他人的。
显然,如今芙蕖只愿师尊做伴,哪个的话他能信,哪个的话他不听,到时候又会是谁的劫数,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这下子,当真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手段。
重重摔回坐垫上,迟满此刻竟是彻底通透了。说什么渡芙蕖圆满,只要他不再整那些幺蛾子,芙蕖日后有的是好日子可以过。
咬咬牙,突然笑一下,心中说不了的苦闷。
恭恭敬敬再朝老道拜了个大礼,为他我师徒一场,也为叫他此后善待芙蕖。
“弟子蒙师恩教诲,百年修行,当感激涕零,铭刻于心。然弟子心性浮薄,俗念难却,每观师兄倩影,总忆红尘旧事,情难自抑。弟子非敢负师,亦恐有辱道门清誉,今祈愿待聚神宴后师放弟子重归尘世,再不及玉贞派门,还望师尊——成全!”
老道欣然一笑,也不说半个挽留,只摆摆手,吐个“好”字。
又是彻夜不眠,待第一缕阳光散进四方窗格,迟满眯眯眼睛,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芙蕖啊芙蕖,你总说看到我就烦得要命,等你回来后,我便不再是观中子弟,不再是你师弟,看今后谁还会来烦恼你。
拉开柜门抽屉,里面赫然躺着一根羊脂白玉簪子,竟是和芙蕖头上那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把簪子取出,在手中细细把玩。
其实不然,这原本就是师尊赐给芙蕖的那支,是忘却前尘往事的法器。那时候原是偷偷从芙蕖头上调包下来的,后来一直藏匿在此处。
啧。
那时候只盼哥哥不要忘却我,可他心在师尊处,便是戴个假簪子,也还是甘愿随从师尊的心意。
我呢,那时间也并不曾知道,如今这支簪子还能成全我,忘却哥哥你。
把簪子往颅顶发髻中狠狠一插,只觉得一阵寒意袭全而来,没忍住打个激灵。
望着镜子中那双黯淡眸子呆笑片刻,笑着笑着,弯弯的眉眼中却滑下两行清泪。
芙蕖,此后我们各行其道。
此时还不知,再次与君纠缠,又是何种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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