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去后,就没睡上一个好觉。整日里魂不守舍,念经念经念不明白,练功练功也觉着费劲儿的很。
就是这么个浑浑噩噩的模样,迟满还骗自己只是想念春阳楼里一口好酒吃,才不是想那个杀千刀的九儿。
直到中秋那日,老道准了座下弟子一日假期,几个闲散师弟来到迟满门旁向他发出邀请,“大师兄,听说今夜长安城要办个灯会,那儿有吃有喝还有烟花可以看,想来一定热闹非凡,你要不要同我等去游玩?”
在床榻上懒懒的翻个身子,迟满闷着声儿回绝了,“你们去吧,给我带个糖人儿回来就行。”
自打离别了春阳楼的那位,心里就苦的没边儿,想来吃个甜嘴的玩意该能好受些。
天色及至黄昏,观中冷冷清清再无一丝人声,迟满闭目欲睡,却愣是熬到黑夜笼罩周身也不曾入梦里。
叹口气,猛地坐起来开始整衣敛容:取一顶银丝翠珠莲花冠将乌发高盘在颅顶,着一件月白色宝相花丝锦袍,蜂腰束金绫,上挂一紫罗香包。
末了立在镜前看自己。
瞧瞧,哪里有禁欲道人模样,这不活脱脱一个找乐子的贵气公子哥么?
走出房门前,迟满还忍不住笑。好在观中无人,如若不然,自己这般犹如孔雀开屏的模样要被那几个嘴碎的师弟看去了,还不知道明日老道要怎么收拾他呢。
驾云前来,此时长安正是:楼台绰约影婆娑,夜半中秋闹灯火。
按下云头,再次踏入长安城,迟满又犯了嘀咕,这人海茫茫,他去哪里寻狐九?若直接去了春阳楼,他这面子又往哪里搁?
正纠结不前时,说不了的缘分就到了。
但见灯火阑珊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倩影一闪而过,只是看一眼,脚下便似有勾魂鬼牵了脚铐,跟着他过去了。
却说狐九,今日过节难得求了母亲给自己放一个闲假,胡吉又贴了上来,嘴上说得好听是与他一同看灯会,实则就为牵他的手好增进一下感情。
他可太懂胡吉打着什么小算盘,当下乖巧应了,走到人群熙熙攘攘处,抓紧机会一溜烟儿就跑没了影子。
只是那胡吉还不死心,竟还跟着他屁股后面来寻。
他将身后那烦人的“狗皮膏药”引入一条无人的巷子,跳上围墙,准备打胡吉一个措手不及。
那人果然没对他有一点防备心思,跟他进了死胡同后又不见了人,正急得转圈儿,他一个泰山压顶跳下去,坐上“胡吉”的肩头,双腿死死钳住他脖子,微微亮出了指甲就在他脸上一顿乱挠。
“啊————我的天姥爷!”
“我正是你姥爷!”狐九正抓得过瘾,全然没听出那不是胡吉的声音。管对方求爷爷告奶奶他都没放手。
等玩够了,他才跳到那人面前,双手抱胸得意道:“还敢来跟你姥爷讨嫌吗?”
……
还是那句——我的天姥爷。看这一脸血痕,脸颊都肿起了一圈。
讲真的,我这心里真的凉了大半截,我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啥十恶不赦的事儿了,在他眼里就这般讨嫌吗?
可悲可叹,我竟还想低个头求个和,哪想人家竟是听也不听,先给了我一顿下马威。
你瞧瞧,一张帅气逼人的脸都给他抓成花猫了。
越想越觉得不值得。
“去你娘的!”亮出了相,满眼坠泪,迟满怎能料到,威武了一辈子,如今却被一只小狐狸给气哭了,“你真个是没心肝的畜生!”
“……”
那头狐九本欲开环大笑,嘴巴刚张了半个弧度突然又顿住了。
“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迟满撕了袖口遮住下半张脸,只拿眼瞪他。
他却全然不懂我愤怒,还问我:“你来干什么?”
只觉得一阵气苦,我来干什么?我他娘的来找虐来了!
“看来我来的不对!我走就是了!”
不愿跟他多说,转身就走。
“哎——来都来了,陪我赏会去啊!”狐九急得来抓迟满的胳膊。
他嘴上竟还说着为自己的事儿,全不顾我心思,也没有道歉的意思。
“老子没心情!”甩开了他。
脸花了,衣裳也废了,还赏个屁的灯会呢!
狐九不再去拽迟满,迟满的脚步却渐渐停了。
实是我贱得慌,不想他留我是气话,他真不留了我又停下等他。
“对不起嘛,我刚刚以为你是胡吉来着。”狐九在身后,小心翼翼的解释了。
我心里顿了一下,原是认错人了,他讨厌的不是我?
莫名暗爽,原我不输于他那位青梅竹马的表哥嘛!
见迟满压了压嘴角,狐九笑了,跳上来圈住迟满的脖颈子,把自己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你走了,等下遇到胡吉我怎么好拒绝跟他同游呢?”
“哼。”
我昂起脑袋来,不看他一双明媚的眼,心道你个死狐狸,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你不陪我,那我去找他了。”他却放开我转身要走。
“你敢!”我当真是急糊涂了,抓住他的手才发现他眼含笑意朝我眨巴眨巴。
而后他也意外,颇为不解的看着我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你这是……”又夸张的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也喜欢我?!”
“放屁!”个死狐狸!埋汰谁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恣意大笑,好生快活。
有些日子没见他笑了,我竟一下忘记自己还在生他的气,只看着他发呆。
他笑够了,挑眉看了我一眼,突然钻入我的怀里面。
我愣住,又见他从手心里变出个大氅来,往我身上披了后,他自己则钻到我手臂底下来。
“你身子高大些,就这样把我遮住。”他笑得开心极了,朝我挤眉弄眼的说。
墙头金桂繁映月,碧梧摇丝扰乱风。
他如花似月的面孔几乎贴我脸上,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他体味,牵搅我一潭心河涌动。
自然是没能拒绝,我揽着他的腰,一同游灯会。他时而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脸那么红。
我当然不说,小小精怪,岂能让你知道我心思,拿捏我?
虽然现已被他拿捏了。
选珠钗、吃月饼、看烟火、放花灯,接下来真的乐不思蜀,好似前段日子那场不愉快的谈判没发生过。
直到走到一处摊位,那边儿人头攒动,围了个水泄不通。
狐九一贯喜热闹,迟满还未拉住他,他便蹦蹦跳跳跑过去,拨开人群进了里面。
迟满心惊,生怕他跑丢了,赶忙也跟着挤进去。
原是个说书先生的摊位,看那先生满面褶子,想来已有七八十了,他一身白色秀衣,正襟安坐在案前,一手持扇边轻轻摇晃边讲着故事,周边听众随着他的讲述时笑时哭。
“接下来我给诸位讲讲仙家的故事。”那老先生道。
仙家的故事。
迟满笑一声,有谁能比他还了解仙家的故事,狐九若是想听,他也可以给他讲。
正欲拉狐九回来,但听那老先生又道:“诸位有谁知道玉贞观吗?”
一闻此言,迟满愣生生的再也动弹不得。
那头狐九已经跳到先生案前,举起了他的小爪子抢答道:“我知道我知道!听说玉贞观是两百年前升为正派道门的!说是……说是派门师尊座下大弟子降魔有功劳,得了机会,我说得对不对?”
无他,唯有震惊。
震惊得无以言表,迟满几乎化成了石头人,去牵他的手顿在半空中久久收不回来。
狐九既知玉贞观的前事,会不会也知道自己曾是……
不能!
迟满猛地摇摇脑袋,把没边儿的猜测甩出去。安慰自己狐九一心得道,了解玉贞观的事情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那白胡须先生笑着朝狐九点点头。也不知是不是看错了,迟满总觉得那先生朝自己看过来一眼,后又继续对众人讲起了故事:“两百年前,正值北魏南朝,人间动荡,仙界亦未安。你道怎的?原是那天道众围剿昔年魔道头领阿修罗,十战九败,难成事也。即命地界众派门一同追捕,并承诺谁灭了阿修罗便可得道成仙。一时间三界动乱,追剿阿修罗的人数不胜数,闹得鸡犬不宁。最后你们猜,是谁成功了?”
“是玉贞观大弟子!”狐九倒是兴奋,还在抢答。
迟满就不好受了,埋藏在心底的前尘往事随着那先生的一言一字猛地窜上头来,只觉得心口撕扯得慌,止不住的手脚冒汗,浑身都冰凉了。
“是了!”那先生一拍桌案,讲到好处时候更加眉飞色舞,“那玉贞派的大弟子真乃聪慧之人,他知正面以武力是难取胜,便使出一招‘美男计’,要不说男子有个好样貌也不输女子呢,他一招‘美男计’,将那穷凶极恶的魔头竟是蛊得五迷三道,自废了修为!”
“哈哈哈哈……”周围传来阵阵笑声。
也不知道看客笑得是一介魔头被个道士勾魂蛊魄,竟是废物一个。
还是笑我,笑我道貌岸然,笑我使出这等下三滥的计策。
却瞧狐九,他最不该笑,可是他也在笑。
真个是傻蛋!
“妖言惑众!我们走。”我去拽他。
他不肯走,甩脱了我,怪我道:“正听得入迷呢!管他是不是妖言,当个故事听也好,你计较什么?”
无奈,强压下心头不适感,继续听那老先生说嘴。
“后来,没了修为的阿修罗便成为刀下鱼肉,只得任人宰割。玉贞派大弟子领了天道众将他团团围住。可怜阿修罗一世骁勇,终成枕边人刀下鬼!”
听到“枕边人刀下鬼”处,迟满一阵胸闷,喉间一股腥甜,差点喷出一口血,又生生咽下。
忆昔当年,天道众围聚在他洞府前,他没了修为,脸色惨白垂首坐于石床上,一呼一吸都似乎用尽了气力。
那时候我不明白我对他是否有真情实感,我只当那些年对他的心动全是演技了得。
“芙蕖!我对不起你,我此次来,不知身后有人,现在怎么办?他们已经杀到门口了!怎么办?怎么办……”
为之奈何?
看似我问他,实则是问我。只是那时候不开窍,还以为脸上落下的泪是一路赶来拍打的雨水。
他费尽力气睁开眼,全无怪罪,“你有你的苦衷,我一世作恶多端也该有个了结,只是,了结我的人必得是你才行。”
我怔住,竟不知他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却看他拿出剑来亲自递给我。
“满满,你可知你每回言不由衷,都眨着眼睛不敢看我。”他朝我走来,下一刻身轻如燕抱住我。
幽静的洞穴只听得到利剑划破衣裳刺入肉身的动静,他脑袋无力的挂在我肩头,虚笑两声,“所以当初你说你喜欢我,我便知道是假的。”
“啊?这大弟子也忒坏了!怎么是这等奸诈狡猾之辈!”
狐九忿忿不平的声音打断了迟满的回忆。方才听到玉贞派大弟子还有些许崇拜之情,听到此处时面上尽是鄙夷。
“哈哈!”那先生笑了,拿扇子指了指狐九,道:“小兄弟,计谋只要能够取胜,坏的也变成好的。你要学习的还很多。”
小狐狸撇撇嘴,又问:“那后来呢?”
“后来?”先生朝迟满挑了挑眉头,道:“后来,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大伙儿也看到了,玉贞观在道派的地位,民间庙宇无数,香火百年不断啊!”
“那么,那人也算做个枭雄。”狐九点点头,但面上鄙夷之色丝毫未褪。
迟满眨眨眼,抬头望向天上的烟火,笑一声:“你说得不错,他不过是个狡诈的鼠辈。”
这回真不是言不由衷,只是想让眼泪回流。
狐九脑瓜子一转,想起来要紧事,忙趴到先生面前,谄媚的笑,“先生先生,您知道这么多,肯定也知道玉贞观在哪吧?”
那先生顿了一下,也不答话,只是朝狐九宠溺笑笑。
“您跟我说说呗!”狐九撒娇道。
“我可不知道。”先生道。
迟满远远看着他俩,这才松下一口气,但随后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了。
但听那先生对狐九道:“我看你天赋异禀是个奇才,不入正轨太可惜。这便给你只条明路,你口中那位‘枭雄’,姓迟名满。”
我了个天姥爷————
这瞬间迟满脑仁儿差点炸开,什么都顾不得,上去就要砸了那老先生的招牌。
可刚迈出一步,第一眼看到的是狐九哀伤又愤怒的双眼。
“好你个迟满啊!原是个混账杂碎!”
啧。
这话真不好听,但无奈何,我只得假装不懂,摊开两手,笑笑,“我做得混账事确实不少了,你指哪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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