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了……我一路……
空气似乎凝固成结，这句话仿佛是开锋的刀刃，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割开血淋淋的真相。
这一刻整个藏书阁都陷入了巨大的冰窟，无尽的寒意透过鞋底从脚跟蔓延至每条血管，将本就所剩无几的暖意吞噬殆尽，右臂经脉传来的刺痛也似乎被这麻木淡化了几分。
双唇血色骤失，与之相互的是的却是呈现在眼前的惊颤。
鬼面轻轻挪动，那是底下人在说话的缘故：“一段时日不见，你似乎变了不少？”
变了……不少？
梅负雪倏忽想起什么。
眨眼间工夫，面上肉眼难见地一缓，无数念头从心中一闪而过，随即他顺着对方的话接道：“好巧，韩……韩仙君。”
“原来你记得我。”
韩峥依旧保持着搭锁的姿势，注意却不在其上，“从寺庙里我就发现身后多了个人，但没想到你如此胆大。”
“我……”梅负雪眼睫一颤，避开旁边那道灼热的视线，“劳烦仙君对我还有印象，此番叶家遭难，我被迫同苍梧宫弟子回宫问话，中途历经孟家，便等候他们处理案件，谁知又出变故。”
“于是你跑进了藏书阁？”
对方态度出奇的友善，像是面对多年不见的老友般耐心。
“并非。”梅负雪动了动唇，生涩道，“孟家……怀疑此事与我有关，派人追捕我，情急之下我只能……。”
“……”
“难为你主子没护着你。”
韩峥失笑，手上一用力，连心锁脱离控制被带到掌心中。
“……”
梅负雪乖巧低眉，见状不动声色收回手。
“主子远在异城，自然有心无力。”
“嗯……也是。”
狰狞的鬼面并未远去，反而是贴在他身边，当着他的面开始研究起那把锁。
周围只留轻微的刮擦声，头顶残存的金雾如同淡色纱帘，在二人间垂下薄薄的阻膜。
“嘭，嘭。”
心脏沉重有力地跳动，梅负雪如常温驯，在听到一声倒抽的“嘶”声后，转眸看去。
“你也喜欢这把锁吗？”
韩峥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察觉视线过来还饶有闲心问了句，眼中却是一派专心，手下动作也不停。
“还成。”他闷声应下，“从前没见过的稀奇玩意，总会抱有几分兴趣。”
“这算什么稀奇，”韩峥轻笑一声，难得话中带了些许嘲讽，“一时冲动后的累赘，除了锁个红绸，也就骗骗年轻人了。”
“……”
梅负雪嘴角弧度浅淡，未曾言语。
“你想要吗？”韩峥忽然道，“你要是喜欢我可以给你做一个。”
说罢将那锁往前一递，久置金属的腥冷气息扑面而来，他微不可察偏头，看见了完整裸露的“祁白川”字迹，而锁面另一边，是严丝合缝紧扣的两指。
“……”
趋于麻痹的小臂有所好转，他微微张嘴，声色轻和：“连心锁，我一人未免孤独。”
“那你想同谁一起？”
这句理所当然的话刚出口，对方就顿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莫不是你那个从小侍奉到大的主子吧？”
“……”
“其实他不是个好人，”韩峥收回锁，放在掌中慢慢盘着，话里带着一丝无奈，“我那日身负重任，来不及与你诉说便匆匆离去，实在可惜。”
“……”
“你知道吗？他在外面其实还养了一个。”
提到这，韩峥似乎起了很大的兴趣，他迈步朝着甬道外走了几步，隔着数尺距离若有所思地打量那抹消瘦的背影，“而且……他实在太弱了。”
“……”
“喜欢便好。”
佛龛旁的烛苗轻微爆破，忽起的火星子几乎要飘进那只黑洞的瞳孔中，梅负雪轻轻眨了下眼，抬起头来。
“原来你喜欢这种。”
韩峥闻言不由得一愣，虽看不见脸，那具鬼面却稍微低了低，“我那日向你发出的邀请，可还记得？”
梅负雪缓缓回头，火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了甬道外，俯首在拐角那人的靴下。
他道：“不记得。”
“……”
“不记得也没关系，”韩峥叹气，随即不紧不慢补充，“毕竟——
你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话甫一落下，一道剑气轰然扫去，佛龛连着旁边的烛苗来不及躲闪便被劈成两半，精铁铸造的墙壁赫然呈现出一条诡异空洞的裂缝，咔嗒的碎裂声遽然扩大。
“跑了？”
韩峥微讶，还未多说转身便又是一剑。
当——
迎面而来的杀意彻底滞在半空，韩峥视线上移，在锋利的锋刃后看见了爬满整个小臂的纹路。
“居然还有能耐招来剑。”
他摇摇头，“可惜——”
然后双手猛地发力，只听清脆的声响过后，一道身影伴随着闷哼倒飞出去，但还未砸穿那成排摆放的玉简，就又转瞬消失在半空。
韩峥徐徐道：“你的修为太低了。”
说罢身影骤然消失在原地。
梅负雪还未从右臂脱臼的剧痛中回过神来，就觉眼前忽然一闪，几乎是下意识的，左手接过剑就格挡在身前。
“咣当。”
身形猛然后退，直直撂倒了数排木架，背后已经几乎贴到了环形墙壁，梅负雪咬紧牙关，透过两把剑的缝隙看向前面。
鬼面的冷冽压过了两把剑相撞的煞气，韩峥一手持剑一手抵住剑脊，似乎是故意而为避开正面交锋，凭着蛮力慢慢往下压：“为什么不跟我走？叶憬真有那么大魅力？”
森然剑刃直逼脖颈，冷汗顺着下颚锋利的弧度滑落，梅负雪滚了滚喉结，对着那张看不见五官的面容忽而笑起来：“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对方愈发逼近：“什么？”
“自然是……”他一歪头，手下力道骤松，长剑失去支撑立刻压向墙壁，梅负雪倏忽矮身，千钧一发之际剑峰擦着脖颈血丝堪堪躲开。
“自然是你太丑了，”站稳后他抹着脖子上的血痕冷嗤道，“谁家成天带着个面具，怕不是丑的见不得人？”
“……”
“其实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韩峥放下剑，并未计较，只是看着墙壁新砸出来的凹痕悠然道，“你既有灵力，为何要在叶家做一个废柴，方才那两剑……叶家没人能接住吧？”
“我也好奇一件事，”左臂酸麻感未消散，梅负雪站在藏书阁中央，讥讽道，“你既是孟家人，为何还要背后捅刀？”
“问到点子上了，”清脆地拍手传来，像是在夸赞他的敏锐，“因为……我在等他啊。”
他？
梅负雪本能地提高警惕。
哪个他？
然而不等他再思索，就看见对方从怀中掏出块小巧精致的物什，定睛一看，竟是块苍翠欲滴的令牌。
竹纹令牌……
“苍梧宫。”
神识突然传来鸟团的声音，“记得咱们在叶家打听到的吗？”
叶家？
时间回流，往日的景象呈现在脑海中。
……
——箐华令为苍梧宫竹林洞虚专有，所有修者皆可以真实身份在洞虚内挂箐华令，自有修为实力不同的弟子会主动接下。
……
梅负雪一怔，压低声道：“是裴初接下的那块？”
鸟团道：“对。”
“……”
痛楚依旧，手却不自觉握紧长剑，梅负雪抬眼看向对面那道身影，涩声道：“所以那个他指的是……”
韩峥欣然：“你在寺庙不是听到了？”
说完的瞬间，剑光如影而至。
这次的招式明显要比前两次都要犀利，电光火石间梅负雪只来得及后退——
“咣当。”
他身形一个趔趄，右臂无法动弹，灵力透支的后遗症席卷而来，左手上的力压感也愈发强烈，千斤顶般欲将他扣死在密不透风的墙壁。
咔——
似有熟悉的闷声作响，整个左臂都在发出不正常的颤抖，手腕爬满青筋仍不见退缩。
“对了。”
细碎的波动划过那只消瘦的侧腕，殷红顿涌，剑锋饮血，对面却语调上扬，轻快道，“跟在他身边舒坦吗？”
梅负雪唇齿含血，抿嘴不言。
“不舒坦吧？去哪都要被拴着，宠物一样，”韩峥瞟过那截浸湿后更加艳丽的红绳，叹息道，“真可怜，你心里难道没有想过逃跑？”
“我……”似是受不了他的自说自话，梅负雪偏头“啧”出污浊：“干你何事？”
“自然不关我的事。”韩峥慢悠悠道，手下力度遽然加大，一声几乎是卡在嗓子里的痛闷响起，梅负雪趔趄着往下跌倒，却又在最后关头生生抵住。
胸膛起伏不断，无论是灵力还是酸楚，都已经接近极限。
意识趋近恍惚，在这场交锋的背后，濛濛看见宝殿森冷的寂静，金樽佛像犹如一座冷眼旁观的巨人，以上位者的轻蔑批判他的懦弱。
梅负雪咳出口血，半阖眼道：“你想说什么？”
头顶的话似乎远去了，神识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关心呐喊，但他没精力回答，身体只剩下一点模糊的感知。
“我无甚耐心，但今日既遇到的是你，也就提点两句。”
韩峥缓缓压低身子，面具冰冷质感贴住底下散乱发丝，细声细语道：“你不是有法子恢复修为吗？怎么不用？”
瞳孔遽然一缩，刹那间如纸苍白的面色仿佛被穿透了般凄惨，梅负雪嘴唇微动，茫然地抬起头，近在咫尺的只有那张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的鬼脸。
声音还在继续：“他不是也有法子吗？怎么不继续帮你？”
“……”
“若非力所不能及，那便只能另有所图，修为上去，人就不好控制了，可人比狗强，总要给些甜头钓着。”
残忍的话音将伤痕上的新痂重新撕开，数日伪装与不堪暴露在世风下，他身无寸缕地躺在笼中，嬉笑与谩骂浸没口鼻。
“要不如我们来打个赌，”韩峥悠哉敲了敲剑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我无法一言而论，但我可以放你回去，你亲自去试试……
能不能从他身边逃走。”
说罢手下猛地一狠——
心中最后那道防线崩溃，梅负雪再也支撑不住，长剑“叮咣”掉在地上，随着主人的瘫倒而化为流光，散在血污中绽出一簇簇艳丽的娇花。
瞳孔渐渐涣散，黏腻乌发遮住最后一丝亮光，唇齿间皆是生铁的腥冷。
头顶破空的撕裂声逼近，耳膜生疼，呼吸愈渐微弱。
也就在这一刻。
叮——
空灵的脆响犹如旧梦中的幻影，在黑暗中引燃一盏明灯。
韩峥蓦然止剑，抬头猛地一扫，视线滞留在了金樽佛像头顶的铜铃。
冷风浩浩，悬在房梁的铜铃轻摇摆动，宝殿依旧浑黑，风雨不漏地墙壁牢牢拴住最中央的佛像。
哪来的风？
梅负雪迟钝地思索。
铃声加剧，寒莽席卷如潮，霎时宝殿积灰遽起，但不只是宝殿，渗透肌肤的凉风轰然冲进藏书阁，书页横飞，数架载满玉简的木架哗哗作响。
他有些缓慢地仰头，看见了不远处滚动的圆状物。
啪……啪……
皮球般轻快的落地声，在风中散落了一地的欢笑。
旧木做的车轮跳进宝殿大门，撵过佛像嘶嚎的黑影，一路畅通无阻，像个顽劣的孩童，直直滚坐在韩峥脚边。
鬼面下的表情捉摸不透。
“救……救命……快跑啊……”
熟悉的呼救声，熟悉的车轮，熟悉的……
梅负雪猛然意识到什么，指节惨白扒着地板，穿过重重阻碍死死盯住远在那边的混乱白日。
房屋坍塌，香饮摊彻底翻倒倒在地，修士慌不择路地逃跑，唯有一片白色衣角将离未离，定格在空中。
不，不再定格了。
白靴落地，转身的刹那间长剑遽然出鞘，一道无与伦比的可怖剑气轰然冲破佛像，带着千军万马之势斩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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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不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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