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凶险人烟寂寥,城池中枢群修汇聚,而在城池与边郊的山脉中,有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苍翠连年不败,唯有山头常年白雪,冰川不化,干涸的河床横贯外殿,远望就像一把仓促劈下的巨斧,斧刃的长阶不见顶,上面的人遥遥冷漠望着着殿外。
裴初一步一步走上阶。
苍梧宫常年冷清,比涵虚宗更甚,一路上去阶面繁杂冗长的纹路遍布,衬得白玉板格外诡异正常仙家本不该如此——
这是通往禁殿的路。
远处重云金雾弥漫,华丽绝美,似涅槃重生的凰鸟,旁人永远无法接触到外壳,裴初眉头紧皱,在经过年长弟子旁时低声道:“宫主还未出关吗?”
“未曾。”守阶的弟子叹息,语气肯定,“师弟又来送话。”
“……”
距离上一次的禀报其实没有多久,裴初垂着手,掌心中灵力幻化的纸张有些褶皱,弟子扫过一眼,劝诫道:“宫主负伤休养多年,不宜见人,师弟若有要事,不如送到阁内留存,待宫主出关再一同交于他。”
“既是要事又如何经得起等待,”裴初轻声道,“陈师兄,不能通融吗?”
“……”
被称为陈师兄的弟子沉默良久,几步上前,与裴初并排走在白玉阶。
“我入门几十年从未见过宫主,”陈师兄眯起眼,极目远望,“近年宫中新弟子愈少,你是其中之一。”
“……”
裴初认真道:“为何?”
陈师兄看了他一眼:“可曾听闻宫中闲言碎语?”
裴初摇头。
“宗门宗主行踪甚少,但也多少会有消息,唯独苍梧宫百年避人,不闻其声。”陈师兄道,“仙门私底下说是苍梧宫空有其表,宫主早已逝去,整座殿都是我们这些弟子堪堪撑起的空壳。”
“……”
裴初捏紧手中灵纸。
陈师兄继续道:“我曾发出同你一样的疑问,但阁内长老给我的答复模棱两可。”
他顿了顿,道:“苍梧宫作为独立仙门外的势力能屹立数百年,宫主修为只手遮天不可没,但最重要的还是平息动乱的两战。”
说到这,他看着裴初,眸光肃穆,似要他牢记在心:“一为数百年前人尽皆知的佛诡动乱,宫主一剑断绝佛诡后路,从此硝烟遽散,也是折服世人建立宫殿之举,二则为苍梧宫内乱。”
“内乱?”裴初不可思议,“宫中竟发生过内乱?”
“宫主铁面无私,具体缘故我也不知晓,据说是有一弟子潜入宫中暗中修习佛诡,甚至觊觎镇压佛诡的八方柱,宫主为除后患与之打了一场,虽险胜但也身受重伤。”
“……”
陈师兄道:“自那以后宫主闭关休养,百年无人得见。”
“……”
裴初艰难地滚动喉结:“那弟子死了吗?”
“……”
“自然,”陈师兄避开那道强烈的探询,“若他还在世,宫主必然不会这般修养。”
“……”
裴初张了张嘴。
“我听闻师弟今日漂泊在外,”话锋一转,陈师兄似乎不愿多提及,“宫外似乎又起谣言。”
裴初低声道:“是,我路经边郊,也有所耳闻,是与八方柱有关。”
“但凡与佛诡有关之事,苍梧宫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
一束金光刺破天幕,陡然拉开了云雾下的影子,密密麻麻的纹路如同鬼的影子,金玄半参,布满整片天地,如同硝烟下封存许久的战争,象征着两方势力无止无休的相对。
台阶登顶,禁制初显端倪,眼前雕龙画柱的金石宫殿被锁在巨大的铁链中,分明是独立世外,却总叫人在这荒诞中生出一丝违和感,仿佛封锁了百年的不是宫殿,而是那些沉淀在底,不为人知的污垢。
裴初屏住呼吸,不自觉放轻脚步。
“不能再往前了。”陈师兄出手拦住他,“禁制威势巨大,能够瞬间绞杀范围内的生命。”
“……”
“这是宫主所设吗?”
“……”
陈师兄沉默一阵,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裴初看着硕大无比的仿若空壳的巨殿,瞳孔慢慢缩小:“宫主到底何等实力?”
“……”
“仙吧,”陈师兄偏头道,掩去眼底情绪,“再不济也是半仙。”
“……”
薄风微拂,耳畔叮当作响,直敲进入心里,好似不祥降临的预兆,心中陡然一跳,仿佛有一暗藏于锋的诱音,穿过重重禁制枷锁,叫嚣着钻进裴初耳畔。
思绪微动,他慢慢抬头,看向天际。
布满整座大殿的纹路高耸入云,在同一时间发出刺眼光芒,照得半边天瞬间起了波浪,两重颜色相异的云层如同浪潮般涌动,长阶之下的所有弟子不约而同抬头,都看见了此生里难以形容的一幕。
那盘桓在宫殿的巨蛇锁链仿佛有了生命,昂头向上,猩红的眼睛倏然睁开,獠牙显露,尖锐刺骨——
是遥不可及的北边。
长柱残忍贯穿天地,乍现于云消的一瞬。
“嘭。”
长阶下的阁门倏然撞开,人影一瞬数里,眨眼间就来到了禁制之前。
几张面孔皆为陌生,但身上苍翠的纹路却昭示着他们无与伦比的身份——
是苍梧宫的尊者。
凉意上攀,裴初本能察觉不对,正欲询问,就被制住。
“师弟,”陈师兄声线压得很低,目不转睛盯着云层,“你熟知外界,劳烦再去一趟了。”
……
咯啦——
尖锐的铁钩划过石砖,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墙壁,只是毫无观赏性的拱门。
但现在那拱门弯曲下压的转缝中却挂了琳琅满目的木牌,像菜市场待宰的牲畜,露出最鲜亮的一面一个个供人挑选。
慕栖压低帽檐,粗略扫视一眼,复又低头。
黑袍的宅院位处黄泉路旁,距此甚远,当时无太多感受,现在到了这北郊城边境,才知为何闻声变色。
土地呈诡异的褐色,并非均匀平摊,而是如打翻的染料,深一块浅一块,腥臭弥漫,不用想便知原因。
慕栖看着地上掉落的铁钩,微微一诧,又转眸看向持牌之人。
同样的黑袍裹身,看不出眉目。
“我们如何寻起?”
她压低声音问向一旁。
林超予自小一人摸滚打爬惯了,步子还没站稳,前面陡然凑来一张秀气白皙的脸,登时吓得倒退几步:“什……什么?”
慕栖奇怪地看着他:“我有那么难看吗?”
林超予涨红着脸:“不是……我刚刚没看清……”
“没看清可不是你哄骗小姑娘的理由。”
“……”
两人倏然对视,彼此眼中的茫然一览无余。
“道友,”一道幽幽的声音阴恻恻从身后传来,“花言巧语都不会,还差点火候啊。”
“……”
霎时火烧屁股,林超予再顾不得男女避嫌,原地起飞直蹦慕栖身后。
慕栖拿刀的手斜了一斜,刀鞘歪出半寸锃亮的锋刃,威胁尽显。
二人如临大敌,谁知对方见此却并无动手之意,眼珠子上下打量一番,随即鼻音嗤出一声:“年轻人冲动,几句话就敢硬闯,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句话终于让两人意识到问题所在,不约而同开始环顾四周。
入眼的建筑很少,除了深色土地和乌泱泱的黑袍子,就是不远处的那一座阁楼,样式不甚稀奇,上面黑字红木底的牌匾大剌剌写了三个字——
鸳鸯楼。
“……”
“这楼……”
林超予默默从背后探出头来,满脸茫然。
不怪他们第一眼视而不见,实在是远离仙门势力的边境太过荒凉,除了牌匾是深红,其余搭建木材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乍看上去还不如黑袍的宅院。
“名字挺特殊。”
慕栖替他接了后半句。
“夫君好兴致,”未等两人想通,另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就走了过来,“我不过去楼里探个口信,居然就傍上新欢。”
“……”
黑袍中身影绰绰,腰束得紧,显然是用了心打扮,经过慕栖身边时,对方有意无意上下扫掠一眼,像是试探,随即轻笑出声:“走吧,不足为惧。”
两道状似亲密的身影进了楼。
慕栖不明所以,刚准备追上前就被拉住。
“别急,”林超予盯着二人离去的方向,“那二位非诡修。”
“什么?”
“看他们的走姿,”林超予言简意赅,“外表轻佻,但路过时黑袍生风,气势很足,应该是仙门中人,夫妻也应该是假扮的。”
“这些人为什么都要假扮夫妻?”
“……”
土路空旷,方才的动静不小,那男子的一番话吸引了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此时他们二人站在中间,跟笼子里的观赏物一般供人探究,但观众无外乎都是成双成对,应景楼阁。
慕栖不动声色扫视一周,随即后退一步。
“不知道,”林超予心惊胆战,“总归不是好事,咱们还是先去拿东西……”
说着不等回话,已经自顾自溜到那一排石砖墙壁前:“我刚才看见了,那个人实力一般,是直接从底下一排拿的,但咱们应该……嗯……没那么多顾忌……”
“啪。”
冰凉的锋刃贴近皮肤,霎时寒意直窜脑壳,林超予第二次原地起跳,慕栖来不及阻拦,只能眼睁睁对方跟鸡仔一样被拎起后脖颈,然后那只快赶上她腰粗的手臂陡然一转,就要低空抛物。
“道友留情!”
仓促之下慕栖出手阻拦,在接触到袍子的瞬间浑身猛然一悚,一股直渗骨缝的麻意席卷全身,如蛆虫啃咬,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加剧,她猝然抬头——对上一对漆黑无光的瞳孔。
那不是正常人的黑,表面无光死寂,余阳留不下任何痕迹,整个眼珠瞳孔就占了大半,有种无底深渊的可怖吸感。
脑海中的想法毫无阻塞迸发而出——这是个诡修,实力强悍的诡修。
身子僵硬不敢动弹,只见那诡修瞳孔一动,注意从她的头顶移到自己手中的林超予身上,徘徊少顷,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五指一松,林超予“哎呦”掉在地上,慕栖终于从惊颤中拿回心绪的掌控。
“道侣?”诡修审视道。
心念百转,慕栖哑了一瞬,赶忙出声:“是,刚结契,他为人莽撞,多谢道友手下留情。”
“……”
刀锋倏而嵌入石缝,闻言诡修并未动容,只是恢复原先那般作态,不动如山守在城墙边。
林超予踉跄着起身,谨慎闭嘴绕路,慕栖眸光微动,再瞥过四周一圈形态各异的成对“鸳鸯”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什。
“道友,”她弯起眉眼,“这是仙家灵药,可压制蚀气。”
诡修朝她觑了一眼。
慕栖不动声色递去:“我们几人初来乍到,只想讨地吃饭,不知这附近……”
“鸳鸯楼,”诡修言简意赅,“今日酒席皆免。”
慕栖试探:“那这楼……可否有玄妙之处?”
“……”
诡修的面上终于浮现出类似惊诧的神情,但也仅是一瞬,继而冷声道:“鸳鸯楼顾名思义,非道侣不能进,楼里曾有不成文的规定,若有道侣情比金坚,幸得阁主青眼,便能提出一个要求,而今日……”
他说着,偏头打量了二人诡异的作态:“故人上门,阁主出席,广邀修士。”
“……”
一座屹立在边境不倒,牌匾古怪的楼阁,外加大诡修对疑似道侣之人的这般态度,慕栖顷刻便猜到了这位阁主的身份。
“是那个管事。”她退后低声道。
“咱们赶巧了,”死里逃生的林超予松气,“怪不得今日这么多人,原来都是赶着吃席,就是不知什么人能让这位阁主如此大张声势。”
“……”
“不过没关系,”林超予道,“咱们四个人,刚好两两成对,可以先进去探探情况……”
嘭——
巨响轰然而出,只见两道黑影如同流星飞蹿而过,带起的冽风哗啦刮得林超予脑壳嗡嗡作响,一群互不相认的鸳鸯似乎早有预料,自发让开一条路。
飞扬的尘土中仿若栓了倒钩,冲击之巨大托的地上都多了条长印,林超予咳呛几声定睛看去,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不是……”
地上两具黑袍凄惨,模样却是才搭话不久的仙门苦命鸳鸯。
未等他再多说,楼阁大门又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声响,一位劲装裹身,手持大刀,身形比守城墙的那位还要再大一圈的诡修大步跨出,声色俱厉道:“鸳鸯楼严格职守,若再有假扮道侣之徒妄图扰乱秩序,别怪我们不客气。”
话毕凌空一刀挥去,气涌撕裂飓风,只听地上的苦命鸳鸯遥遥嚎叫:“鼠辈岂敢,我乃仙门 宗……”
后半句话没了音讯。
深褐色的土地黏腥不堪,伴随着新鲜液体的渗透,那**的气息似乎又加深了几分。
门咔嚓关闭,四周一片屏息凝神,隐隐有倒抽声传来,林超予面色青白交替,良久,似乎想起什么,安慰道:“没关系,还有我家主子……”
然后就见一众窒息的注视下,一道身影置若罔闻地走了出来,手中长剑一挑,从地上苦命的半截鸳鸯中带出个令牌。
背过各道异样的目光,梅负雪居高临下瞧了片刻,眼睛一眯,似是没看出所以,故而收回,又在转身融入人群的刹那突然一顿。
“放手。”他在寂然冷风中慢慢开口。
城墙上的令牌沙沙作响,催命符般撵在人的脚下,祁白川闻言未曾动容,只是平淡扫过鸳鸯楼的牌匾,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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