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走得很慢,行至楼梯时管事已经进了屋,但却无一人着急,因为领头的梅负雪正在众目睽睽之下招摇开屏。
“夫人,方才是我不对,莫要放在心上。”
梅负雪眉头微蹙,略微不满地瞥过周围,“舟车劳顿,人多眼杂,等回去我给你好好赔罪。”
“……”
“白衣”夫人步子一缓,双唇紧闭,忍辱负重似的避而不谈。
“我知你心有芥蒂,但你我之间的感情最为重要,阁主同为苦命人,想必最能理解我的难处,待会儿进屋你莫要闹脾气,不然别怪我动手……”
声音突兀消失,梅负雪轻咳两声,生硬改口:“给你煲汤喝。”
“……”
声音虽虚飘不定,但在座的客人多少都修为傍身,对于这等虚情假意家暴未遂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现看见小人得志,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
“梅公子,”慕栖看着温柔细致,体贴贤惠的梅负雪,小心翼翼绕到另一边,试探道,“你接下来有何准备?”
“……”
梅负雪微笑着转过头,一顿一顿,如同生锈的齿轮,看得慕栖莫名冷汗直冒。
少顷,她听见对方如常的声音:“慕姑娘有何高见?”
喉间一噎,慕栖瞅了眼那边相隔不远,漠不关心静若玉雕的夫人,试探道:“一定要在这里说吗?”
“有何不可?”梅负雪微讶,打量她一番,忽而恍然,“是怕我夫人吧。”
“……”
“无妨,”梅负雪安慰,“我与夫人既已结契,自当为一体,有什么事直说便可。”
慕栖神色变幻几分,在看见对方坦荡无畏的自信后,蓦地了然,松了口气:“怪我,避实就虚反倒疑心,公子是明白人。”
“……”
梅负雪笑的苦涩灿烂。
“管事我知晓不多,方才路上也是听他人所言,此人既有如此过往,不谈作为,感情上也是个可怜人。”
“……”
“公子方才那出戏演得虽好,但却让自己处于强势,我们必须自圆其说,让他共情。”
梅负雪迈上一阶台阶,闻声间隙俯下身,一手揽着“夫人”的腰,一手扶对方小臂,猛一发力,承着重量将人带上阶梯,似乎那不过数寸的距离是什么难以企及的天堑。
“……”
循梯而上,三人中的另外两人被遮了身形,反倒是不能自理的“夫人”因挨着栏杆而暴露在视线中,自下而上看去,那张藏匿在角落的脸庞终于得以见光,只见他略微抬起眼睫,深色瞳孔不咸不淡往下一扫。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扫,像是云端上窥探一隅之地的白玉京,施舍降下福泽。
“……”
不知为何,一楼几位隐秘的仙门子弟心头蓦然一震,寒毛乍起,都不约而同偏头,明明没有任何压迫,却避如蛇蝎,有年长者甚至微不可察打了个冷颤,面上似惊非惊,似乎发现了什么,倏而低头与同伴商榷。
一些不明所以的外修仍旧紧紧凝视。
“慢些走,你知晓我身子有碍。”
“……”
话音不大,楼内却清晰可闻,一时间满座茫然,而在无人看见的地方,祁白川一顿,手指冷不丁牵动红线,迎着头顶黑洞洞的仿若要吃了人的目光,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腹痛。”
“……”
“哈……”一声鼻音里闷出来的不屑,梅负雪置若罔闻,问向一旁:“我没有证据,如何使他共情。”
“本人亲自出口总该无误。”慕栖“唔”了声,“譬如那管事,你在他痛楚戳,逼急了不就把那对中年道侣给封了。”
“……”
“还有……”慕栖又道,“如公子所言,初遇他孤身一人沦落至此,不知原委,未尝不是心灰意冷被前人所弃,倘若真与前人交心,又如何会与公子走到这般。”
“……”
“对啊,”梅负雪喃喃,不知说给谁听,“如若真的交心,他为何会孑然独行?这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见对方有所出神,慕栖接腔道:“所以……”
梅负雪登上最后一节台阶,身旁低首的夫人也抬起头,几人定格在走廊中心的那道门前,里面隐隐传来桌碗碰撞的沉闷声,如同旁边摇摇欲坠的木栏杆,没有了阻碍随时都能跌落。
他目不转睛道:“待会儿就知道了。”
……
隔间。
“任郎,此行我一人而来,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黑袍第二次掀起,大手无情打掉了送到嘴边的筷子,祝笙睁大眼睛,情急之下只来得及躲开飞掠的油渍。
“宗门是没人了吗?派一届修为平平的弟子。”
任无忌淡声回应,不留情面。
祝笙闻言脸色显然变了一变,没料到对方如此扎人心肺:“我待你赤诚,你却如此想我。”
任无忌嗤笑:“你又被休了?”
“……”
“宗门那位知道你暗会旧人吗?”
“……”
“休要颠倒是非,我一身清白……”
“一口一个任郎叫着,若非旧情复燃……”黑袍陡然一闪,再出现时已经近在咫尺,祝笙下意识退身,但无异于蜉蝣撼树。
手臂蓦然一疼,一只大手已经攀延其上,慌忙之下一抹灵力游蛇窜出,任无忌抬手一打,那迸射的光芒便泯灭于无。
“莫非……”黑色占据眼眶,如同深渊獠牙,是诡气侵蚀的象征,他冷冷道,“你另有所图?”
“……”
隔间沉默。
咔。
就在此时,一声轻响,门吱呀推开,僵持的两人不约而同转眸,就见一道身影如进家门踱步而来。
说是踱步也不太准确,因为是那公子细致体贴,爱妻如命的缘故。
“……”
任无忌眼睁睁看着一对与外面截然相反的模范道侣,一步一趋,两步一喘,身为夫人的白衣公子显而易见的虚弱,只能凭借自家夫君的搀扶行走,但其外表不显,唯有细看才能发现下腹多了只手。
“……”
这实在场面过于诡异,任无忌倏而一松,祝笙吃痛远离,仓皇之下正想往对面跑去,就见那边的梅负雪眉头一拧,陡然失了色,抛下夫人先一步抢位。
“……”
“你们……”
未来得及出声阻止,二人就俪影成双地落座了。
祝笙脸色更难看至极。
“你二人为何如此无礼,不知道这是……”
“我夫人身体抱恙,”梅负雪头也不抬地打断,“怎么?这楼你家?”
“……”
“并非我家,但我……”
“好了,”任无忌忽而抬手,不容置疑,“受邀而来,自然是鸳鸯楼的贵客,两位道友想知道什么?直言便可。”
“那我就不客气了。”梅负雪笑吟吟地端起茶水,正当任无忌准备抬手回礼,就见那茶转了个弯,递到了白衣“夫人”嘴边。
“……”
“阁主可否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数年前,我与祝笙论道相识,因天资相仿,结伴参与大比,但双双失败而归。”任无忌不顾对方骤变的脸色,毫不留情道出旧账,“之后一同云游,路上她向我表明心意,我便应下。”
“也就是说你们二人都曾经参与过论道?”梅负雪道。
“是,”任无忌随口道,“论道前夕鸣钟响彻四方,能人汇聚,以我的天资落败是常事。”
“噢,”梅负雪问,“这与她出墙何干?”
“……”
祝笙张口欲辩。
“因为人多,”任无忌意味不明,“论道聚集了五湖四海的修士,自然力能者多,最不缺仙门子弟,但她天资不够,是入不了宗门的,只能依靠其他办法。”
“你的意思……是她在论道就已经找好了下家?”
“差不多。”任无忌干脆利索。
“我观你神色,似乎早已预料,为何还会有心魔。”
“……”
任无忌嘴角微动,并不置词。
“因为太弱了。”
泪痕消失无踪,祝笙一改面色,在旁冷声道。
“他自幼父母双亡,经历坎坷步入修道,想在论道中取得好成绩,但天赋不允许,”祝笙沉下脸,颇有自暴自弃的意味,“我与他同行是为修为相仿,能成佳话也为修为相仿,但后来不一样了。”
她正襟危坐,似乎是知道自己扯旧情也无用,面无表情:“未结契前便趋于平淡,除每日例行无甚作用的关心,便再无他事,如今说我红杏出墙,我何尝不是在此之前便给过他提醒,可他掩耳盗铃,才造成了现在的后果。”
“……”
“是我愿意吗?”祝笙言辞犀利,“是他步步紧逼,若早日放手我又如何出此下策!”
任无忌猛一拍桌:“闭嘴!”
咔嚓——
方桌裂成两半。
慕栖倚着隔间门,双臂交叠听得聚精会神:“猫腻还不少。”
林超予则不知为何僵着张脸,视线一直有意无意瞟向某处。
“两位别急。”
梅负雪端着碗,持筷伸进碗底的肉夹去,不知为何中途别扭地一抖,再抬手时筷尖上多了段葱,“姑娘离去的真正原因为何?”
祝笙不欲多理:“与你无关,你怎么不家暴了?”
“……”
梅负雪温柔地抬起自己夫人的下颌,说是抬,不如说是掐,几乎是强迫性地把筷子伸进对方嘴里,林超予心惊胆颤地观望,感同身受嗓子眼一疼。
然而白衣“夫人”自始至终娴静乖巧,任其摆弄,在咽下葱段后语出惊人:“不怪他,我喜欢。”
“……”
悬在半空的筷子突然一抖。
“我家主子喜好殊于常人,姑娘谅解。”慕栖主动站出来,“但姑娘还未回答我们方才的问题。”
“……”
慕栖紧追不舍:“姑娘……其实经历也相差无几吧?”
祝笙抿紧唇,眸光深冷。
“两位既结伴论道,必是对修道有所追求,论道天之骄子数不胜数,若姑娘真是那等无底线之人,早在结交仙门子弟之时,大可直接与之离去,可你们二人却一直相伴至结契,后才分心。”
慕栖拍了下旁边,几步上前跪在白衣“夫人”身后,临时换主子的林超予也亦步亦趋。
“我们身为陪嫁,最理解姑娘,如此千辛万苦搏条出路,断然不能因能力有限而错失,所以……”
末了她牵起嘴角:“何事让姑娘心回意转?”
“……”
地上木屑零散,却意外未沾染分毫,梅负雪漠然看着地上自发避让的尘埃,扔了碗筷,脸朝前,声音却是朝着一旁:“换句话说,当年论道,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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