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人心惶惶，处在中央修士抬手一挥，仰头高声呐喊。
“诡修作祟，诸位道友，正是我们携手对敌之时。”
“引路牌归属为何？同为仙门，那诡修所言有理，不能白白便宜祝笙。”
有人愤懑不平。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不要命了吗？”
“没有引路牌如何复命？回去也是受罚，还不如堵一把，我们这么多人还怕一个诡修的结界……”
喧闹戛然而止。
同他争论的弟子率先意识到不对，猛一回头，登时被吓得倒退几步。
原本平坦朴实的地板不知何时出现了丝丝裂缝，密密麻麻的“卡吧”声不绝于耳，起初还不显，直至那失声弟子脸上浮现出骇然惶恐的神情，他才终于发现关键。
一缕缕漆黑无光的雾气蜿蜒盘绕，顺着袍角徐徐上攀爬，如同石灰墙壁交织的鬼藤，在阴暗的角落里狰狞恐怖。
“救我……救……嗬嗬……”
黑线蔓延至脖颈，那细弱发丝的雾气倏而收紧，黑线渗尽皮肉，星星点点的殷红满涌，修士睁大眼睛，双手死死扒住脖颈，但奇异的是，在他手指触碰到雾气的瞬间，竟然毫无阻塞地穿过。
“求你……”
弟子赶忙闪躲。
也正是这一刻，细弱的雾猛豁然鼓胀，像是张开了血盆大口的猛兽，罡风骤起，只觉一阵渗透骨缝的凉意——
哗——
一位活生生的灵修在众人眼前消弭于无。
“……”
无论是争吵喧夺，还是惊惧不满都在这瞬间哑然无音，所有目光都汇聚在了那渐渐收缩的黑气中，它似乎是食不知足，在连绵不绝的鼓胀收缩中蓦然一顿，然后缓缓转向四周。
“……”
“快跑！”
“跑啊……”
霎时一片混乱，年轻的弟子企图破门而出，却在迈出的瞬间猛地滞住，古朴实木的大门已然换了模样，黑色鬼藤爬满门板，那被钉在门上的守门诡修也消失殆尽，成了黑色雾气的养料。
“……”
“怎么办？我还不想死，”弟子声音发哑，“我才刚入宗门。”
“啪。”
手腕突然一痛，是同门的前辈。
“前辈，我们……”
“我们还有希望。”
任凭周遭如何嘈杂，二楼仍旧宁静安然，仿佛与世隔绝的净地，年长修士即便气息不稳，也未曾有丝毫懈怠，他目光紧紧盯着二楼隔间，一动不动，似乎里面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前辈……”
“在此候着。”
……
金光乍现，相比于前几次的耀眼，这次肉眼可见的暗淡，慕栖一刀斩断试图攀爬的雾气，未等再次挥刀动作一顿。
“道友。”
旁边传来沙哑的声音。
“……”
慕栖冷眼看着不请自来的修士，并未出声。
“眼下情况危急，道友虽实力不凡，但这佛光威力有限，恐怕撑不了多久。”
“……”
“你当如何？”慕栖道。
“未到绝处逢生之时，”修士勉强赔笑，“楼上那几位是您的朋友吧？”
“……”
“人命关天，只要您说动您朋友出手，那我们就……”
一声轻响，慕栖冷漠甩掉对方接近的手臂：“萍水相逢，你猜错了。”
“……”
“不行，”修士立刻绷紧神情，眼底的强颜欢笑几乎要溢出来，“道友莫要说笑，若非好友你们岂会同行？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了，方才楼梯间我看得很清楚，那位白衣公子就是……”
轰——
一声巨响从二楼喷薄而出，断裂的栏杆刹那间削成齑粉，无形的气流化为尖锐的锋刃，从耳膜轰鸣涌灌，顺着全身经脉游走，那滚烫的热度犹如沸水煎熬，几乎要将人全身烧灼。
充血的感觉头胀脑昏，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顷刻间捂住耳朵——无济于事，因为第二声更加嘹亮尖锐的声音悍然而至。
嗡——
是剑鸣！
没时间思考，二楼一道黑影豁然跃出，伴随着咯啦刺耳的飓风，那张俊秀面容袒露无遗——任无忌。
他双眼血丝遍布，犹如地狱爬出的恶鬼，肩膀上一道半尺长的血痕涓涓不息，但却没有分毫类似痛苦恐惧的神情，反倒那种兴味盎然的愉悦愈发蓬勃，渐渐爬满了整张脸。
疯子。
在场的所有人不约而同产生了同样的念头。
“你在隐瞒什么？”任无忌玩味道，“一座遗址而已，里面没什么看头……身为仙家正道，你又不修诡……”
话未说完，那凛冽寒芒的剑光倏然一闪，凭空消失在原地，任无忌收起笑容，面色一沉，血腥弥漫的伤口顿时止住，他扬起手——
楼阁突兀震动，底下不明所以的修士传来惨叫，闻声看去，地板之下不知何时又涌出丝丝缕缕的黑雾，这次不同方才，被包裹住的修士还未来得及呼救竟直接绞成肉糜。
殷红白肉混杂一团，那铁腥味直冲脑壳，有年轻小辈差点当场作呕。
头顶突兀一道亮光，吞噬而来的诡气归位，任无忌瞬间作出反应，猛一翻身，诡气自发凝固成盾——太慢了。
剑锋已然遽下。
噗嗤——
时间被揪住了尾巴，目之所及变得缓慢不堪，任无忌缓缓呼出口气，坠落的瞬间，视线慢慢来到胸前。
一把冷白光晕的长剑贯穿身体，灵力光泽流转，如同郊外绵延百里常年不化的白川，冰冷渗透骨髓，血液仿佛凝固，那砰然蓬勃的心跳声也愈发缓慢。
“……”
心跳？
剑偏了？
猛地意识到关键，任无忌扭动脖子看向隔间门口。
闷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跌倒在地的声音，一道绯色衣摆一闪而过，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见对方布满褶皱的袍子和死死纠缠的四肢，裸露在外腕骨青筋暴凸，明显在用着劲。
没有任何犹豫。
他双手握住锋刃，不顾殷红顿涌的关节骤然用力，只听一声轻响，长剑失去支撑，当啷掉往下滑去，与此同时他翻身踉跄着落地。
“……”
惊石落水，激起千层浪花，周围修士趋之若鹜，任无忌无暇顾及其他，俯身双手撑地，众人只觉眼前一闪，那消瘦的身影便消失在原地。
“……”
“人……人呢？”
有人退避三舍远远喊道。
“这里早就布好了阵法，整个楼阁他都能随意传走，我们打不过他！”
这时却又有人出声质疑：“怎么打不过？二楼不是还有仙门的人？那是哪个宗门的弟子？祝笙……”
“我不知道！”
祝笙大声反驳，“我不认识他们，那二人是同她一起来的。”
“……”
一阵寂静。
无数道各色各异的目光不加掩饰，慕栖不动声色扫视一周，握紧刀柄。
“道友不必惊慌。”出声的还是那位年长修士，“同属仙门，我们自当一体，也都是为这引路牌而来，既如此，不如坐下好好商谈。”
“商谈？”
慕栖冷笑一声，长刀轻颤，金色佛光复起，“你们这副模样像是商谈？”
“……”
暗潮涌动，不言于表，那窝藏在背后的长剑蠢蠢欲动，几位被看见的修士僵了一僵，手不自觉一颤，强装洋相：“引路牌归属仙门，为何你一人独占？”
年长修士脸色一变，想要制止却早已来不及。
那几人又道：“不如大家就各凭本事，谁能得手逃出阁楼，那就算谁的……”
“嗖”的一下，一个黑影毫无征兆直冲门面，说话那人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待稳住脚步定睛一看，不由惊呼出声：“令牌？”
咔。
地板突然传来声响，几人察觉不对，身形一动飞速后退，诡气目标明确，倏然张开血盆大口，只听咔嚓一声，连人带令牌都消失无踪，黑雾中一对双眸骤然睁开，漆黑布满血丝的瞳孔浮现出戏谑的嘲笑。
一步跨出，任无忌眉梢微动，满意地提起令牌打量，口中喃喃道：“我的引路牌，苍梧宫……裴初？！”
声音陡然拔高。
风声簌簌，回头一看，那边慕栖已经眨眼间跑上二楼。
“……”
“站住！”任无忌勃然大怒，“你敢……”
还未说完，耳边忽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嗡鸣。
没能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倾身躺倒，刺痛划过脸颊，白刃的锋芒无可回避，通体银白的剑身上反射出他扭曲的面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剑锋似乎更加凌厉，冰冷中掺杂着灼烧，两种相反敌对的力量诡异交织在一起，迸发出极致地伤痛。
踉跄几步猝然抬头，刺目剑光褪去，慕栖身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席猎猎白衣。
阔淡长疏，认不清面容，袖袍下一截绷紧的红线崩到极致，罡风褪去后，露出那张遥遥漠然的脸，居高临下犹如审判的神佛。
神佛……
警钟大作，一种由内而外的恐惧席卷，任无忌没有任何犹豫，诡气遽增，源源不断灌入地板，蕴含在阁楼深处的大阵彻底启动，耳边传来一阵修士哀号的痛哭，实力低微的修士在瞬间化为烂泥养料，四面八方的诡气酒足饭饱，嬉笑着涌进主人的身体。
任无忌又一次消失在原地。
锵——
下一刻，那方诡气涌动的地板就嵌入半截长剑——说是嵌并不准确，因为灵力波动势不可当，黑影离开的那一瞬间剑芒不减反增，似乎是另有其因，四下修士甚至来不及哗然，那柄银白长剑就狠狠没入地底。
而后——
二楼的身影微微一抬。
轰！
蛛网裂纹乍现，实木地板不堪一击，尘土飞扬弥漫，不过少顷便充斥整个阁楼，几位修士心觉不妙，退身角落的瞬间，一道诡异的符文缓缓浮现，通体漆黑，鸦羽般的深邃，看一眼仿佛能将人吸入黑洞。
几人顿觉不妙，正转头避开之时，就听一阵窸窸窣窣动静，像是钝剑剐石，又像磨刀霍霍，声音很轻微，是从下面发出的。
“……”
脚步一个趔趄，就见那诡异符文如同游蛇藤蔓，以极其可怖速度爬满整个楼阁，极目看去，一楼正中心的裂缝中心，一点淡淡白光露出头角，随着时间流逝，颀长的剑身渐渐显露，仿佛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之拔起，原本银白纯洁的锋刃上爬满哀号模糊的亡魂——竟是方才被吞噬的弟子！
逝去的修士成为诡气的一部分，任诡修所控，执掌自如，但明显吞噬是需要时间，亡魂还有残余，记忆停留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如雷贯耳。
不等几人做出反应，远处嵌入地板的长剑忽然一顿，像是承受了极重的压力，四面八方浮沉的符文都在刹那间绷紧，无形的大手扯住纹路的命脉，然后狠狠一拉——
唰——
一息千里，密密麻麻的纹路瞬间破碎，剑尾带起的星火如同烟火绚烂后的流光，直逼天幕，将所有的屏障与禁锢剿灭成齑粉，众人只觉耳目一清，那股从进门以来就如影随形的压迫荡然无存，外面长短不一的声音猝不及防闯入楼内。
“有联系了！”
欣喜的惊呼传来。
“刚才怎么回事？光看见楼门紧闭，什么动静也没有。”
“东西呢？东西拿到手没有？”
窗外几个人影伸长脖子，还未追问前因后果，就跟楼内僵硬的一众人对了个正着。
“……”
忽而一阵清风——红线翩跹，是祁白川稳稳落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往周围一扫，楼内楼外鸦雀无声。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白光一闪，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
诡异的沉默又持续了少顷。
“嘶——”
“这人哪门哪派，”窗外不明所以的弟子纳闷，“看着有点眼熟。”
“可不能被他独占鳌头，”有人摩拳擦脚，“东西在哪……你们怎么这个表情？”
楼内几个年长的前辈脸色发绿，死死盯着人影消失的地方，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
“莫非……沈宗主知道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
“不可能！”立即有人反驳，“我们明明……”
“引路牌在楼上！”忽然有人喊道，“在个女修手里！”
此话一出，顿时吸引一大片注意，无论是爬窗的破门的，还是钻墙缝进来的弟子，都在同一时刻齐刷刷转头——看见了隔间门口探身欲逃的倩影。
慕栖：“……”
“交出令牌！”
顿时一阵轩然大波，刀枪剑戟雪白锃亮，比刚才禁制破碎还要缤纷的灵力洪流如燎原烈火，蝗虫过境般剿灭一切器具，霎时阁楼千疮百孔，梁柱摇摇欲坠发出嘎吱声响，杀机还未至，慕栖先被倒灌而入的冷风呛了个昏天暗地。
“咳……咳……”
她抬手遮住眼睫，断断续续呐喊，“自欺欺人，尔等这般作态与强盗无差，我镇族之物岂容……”
还未说完，那杂糅成一团的五光十色就劈头盖脸砸来！
“……”
手腕酸麻疼痛，经历几番恶战，体力几欲枯竭，慕栖咬紧牙根，长刀散成流光，最后的灵力汇聚成形，双手往前一送。
尖锐爆鸣轰然灌入耳膜，灵力太杂，不同门派的功夫招式杂糅在一起，细微爆炸接连不断，慕栖头皮发麻，屏障薄如蝉翼，眼见就要破碎，九死一生之际，她放弃抵抗，随手一招，长刀复现，视死如归朝前劈去——
滋——
伴随着双手愈发用力，那股剧烈的抵抗似乎在渐渐变小，从滞涩难耐到顺畅无阻，像熟透的西瓜，开瓢手到擒来，惊异之下她睁开双眼——原本杂乱的冲击仿佛被扼住了喉咙，时间似乎静止了，灵力波动轻若鸿毛，五彩斑斓的颜色都跑到了自家主人脸上。
肩膀一沉，身后传来了沙哑喘息的怒火：“他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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