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的门换了新的，比之前那扇更厚实，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门内，空气却悄然不同了。蛊虫们依旧潜伏在阴影里，但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控感淡了许多。阿朗不再像一尊冰冷的煞神时刻守在视线边缘，他更多时候待在他那间摆满各种器皿的“工作室”里，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和金属气息里，偶尔会飘出一丝…食物的香气？
璐盘腿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着新买的、品质尚可的黄纸和朱砂，正凝神画一张安宅符。笔尖流畅，灵力运转圆融，比用老抽辣椒油时舒坦多了。心口的情蛊安静地蛰伏着，只在她偶尔抬头，看到阿朗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放在她旁边的小几上时，才懒洋洋地跳一下，传递出一丝温吞的暖意。
“吃点。”阿朗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少了那股命令式的冰冷，更像一句平淡的告知。他放下果盘，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倚着旁边的置物架，目光落在她笔下渐成的符纹上。
“嗯。”璐含糊应了一声，没停笔。她发现阿朗似乎对她的“工作”有种奇怪的兴趣，或者说…监督？但不再是那种防备她逃跑的监视，更像是在确认她不会再用那些劣质材料把自己搞伤。这种细微的转变，让她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些。
符成，灵光微闪。璐满意地放下笔，捏起一块冰凉的西瓜塞进嘴里，清甜的汁水瞬间缓解了画符的微耗。她舒服地眯起眼，像只餍足的猫。
“西郊老城区，柳家巷17号。”阿朗忽然开口，报出一个地址。
“嗯？”璐含着西瓜，疑惑地看向他。
“有个小委托。”阿朗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递给她，“户主说家里总有怪响，东西莫名移位，怀疑有东西。报酬…还行。” 他补充了一句，眼神平静，“离这不远。”
璐接过便签，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写着地址和联系人柳女士电话，还有一行小字：夜间尤甚，惧独处。
她有些惊讶。阿朗给她介绍委托？这简直比看到蛊虫跳芭蕾还稀奇！而且…他居然记得她喜欢接这种“小活儿”？独立处理民间鬼事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和乐趣。
“你…怎么知道的？”璐忍不住问。
阿朗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侧脸线条在下午的光线里显得没那么冷硬：“之前…查你行踪时，看过你处理过的案例记录。”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八百多天的疯狂寻找只是翻阅了几页档案。
璐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嘴里西瓜的甜味似乎蔓延到了心里，混着一丝酸涩的暖流。她捏紧了便签纸，点点头：“哦…谢了。”
“需要帮手就说。”阿朗又加了一句，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扫过来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帮手”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不用！”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拒绝，带着点被小看的倔强，“一个小宅灵而已，我自己能搞定！保证干净利落！” 开玩笑，好不容易重获“独立”接单的机会，怎么能再让这个行走的蛊虫威慑器跟着？那还怎么体现她璐大天师的专业性！
阿朗没说话，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有点复杂，似乎有一闪而过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惯常的平静覆盖。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转身回了他的工作室。
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莫名地空了一下。她甩甩头，把这点异样归结于情蛊又在作祟，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柳女士的电话。
夜晚的老城区，路灯昏黄。柳家巷17号是一栋有些年头的独栋小院，墙皮斑驳，院门紧闭，透着一股阴森。
璐背着她的工具包（里面是正经的黄纸朱砂和几枚五帝钱），叩响了门环。开门的是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柳女士。她看到璐这么年轻，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在璐出示了天师协会的电子凭证（阿朗不知何时给她弄好的）后，稍稍安心了些。
“大师，您可来了！就在里面，晚上…特别吓人！”柳女士的声音发颤。
璐安抚了她几句，独自走进了黑黢黢的堂屋。阴气确实有，但很微弱，像是某种残留的执念，构不成大害。她点燃一张寻踪符，淡金色的光晕散开，很快锁定了阴气的源头——墙角一个老旧的樟木箱子。
“出来吧，聊聊？”璐对着箱子，声音平和。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后，一个半透明、穿着旧式对襟褂子的老头虚影从箱子里飘了出来，满脸愁苦。
“老人家，您这是？”璐问。
老头叹了口气：“唉…我是这房子的老主人。死了好些年了，就惦记着箱子里那点老伴儿留下的东西…前些日子，这新来的女娃打扫，把箱子挪了地方，还差点把我老伴儿那支银簪子当废品扔了…我…我着急啊！” 老头说着，委屈地指了指箱子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布包。
璐哭笑不得。原来是个恋物的老宅灵，搞出动静只是为了保护亡妻的遗物。她耐心地跟老头沟通，保证会让柳女士妥善保管簪子，并给他做了一场简单的安魂法事，助他放下执念，安心离去。
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柳女士得知真相后，又是愧疚又是感激，爽快地付了报酬，还硬塞给璐一袋自家种的橘子。
璐揣着还带着体温的酬金和一袋橘子，心情舒畅地走在回程的路上。夜风微凉，吹拂在脸上，带来一种久违的、凭自己本事解决问题后的踏实感。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独立，自由，靠自己的能力帮助他人。
回到公寓楼下，她抬头，发现阿朗工作室的灯还亮着。鬼使神差地，她脚步顿了顿，没立刻上去，而是绕到楼后的小花园，找了个长椅坐下。
她剥开一个橘子，清甜的果香在夜色中弥漫。心口的情蛊安安静静。她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想起阿朗递给她便签时平静的脸，想起他说的“看过你处理过的案例记录”，想起他转身时那不易察觉的、可能存在的失落…
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响起：“…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让人扶一把，什么时候该让人靠一靠…学会依靠，学会信任…是本事。”
她以前总觉得依靠就是示弱，就是背离独立。可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阿朗给她介绍委托，是信任她的能力。他没强行跟去，是尊重她的“独立”。这种…被默默支持着、而非被强行捆绑的感觉，似乎…并不坏？
手里的橘子很甜。她掰下一瓣，犹豫了一下，又掰下更大的一瓣。
回到公寓，客厅只留了一盏小夜灯。阿朗工作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器皿碰撞的清脆声响。
璐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推开一条缝。阿朗背对着门，正站在工作台前，专注地用一把细小的银质镊子，摆弄着几片薄如蝉翼、闪烁着幽蓝光泽的金属甲片——是之前挡下镜魇怨气冲击的玄甲蛊残片。台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侧脸在光影下显得专注而沉静。
璐站在门口，没有出声。她看着阿朗小心翼翼地将一片碎裂的甲片归位，动作轻柔得像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这个阴鸷、偏执、掌控欲极强的男人，此刻却流露出一种近乎笨拙的认真。
她心里那点因独自完成任务而生出的骄傲，不知不觉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替代。她想起他逼她喝药时的强硬，也想起他递水时的沉默；想起他没收报酬时的“无耻”，也想起他买新手机、做酸汤肉片时的…别扭的好。
或许，师父是对的。真正的独立，不是把自己活成一座孤岛。
璐轻轻咳了一声。
阿朗的动作顿住，没有回头，但肩膀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璐走进工作室，将手里那瓣最大的橘子放在他工作台干净的角落。
“喏，委托人给的，挺甜。”她的声音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随意，“那个…谢了，委托信息。”
阿朗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的眼神落在橘子上，又移到璐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封，也没有了刻意表现的温和，只剩下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容纳一切的深邃。他看了她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嗯。” 一个字，听不出情绪。
但璐却觉得，工作室里那些冰冷的器皿和蛊虫材料，似乎都因为这个简单的音节和那瓣橘子，染上了一层微不可查的暖意。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工作室。走到门口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剥开橘瓣的声音。
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心口的情蛊，也跟着轻轻跳了一下，暖暖的，很安静。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淌进来，照亮了工作台上那瓣被掰开的橘子，也照亮了男人在灯下，低头修复蛊甲时，唇角那一抹同样微不可查的、柔软的弧度。
夜还很长，但有些东西，正悄然改变，如同初春的冰面下，悄然涌动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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