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匆匆,转眼已是天光大亮。
窗外闻风,屋内袅袅点起了一捧安神香,可惜见效甚微。
他难得被安置在松软的被褥中,却眉心攒动,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梦里大火烧穿屋檐,满地尸血,有人在火中凄惨哀嚎,求他拔剑。
绝世名锋在他手中,生平第一次,他惊觉握剑无用。
他,也无用。
四下里点起炭盆,房内温暖如春,他却好似在梦中受刑,呓语连连,冷汗津津。
有人俯身上前,试他额上温度,一种清苦的草木气息随之落下,平和,沉稳,经久不散。
他像是被安抚下来,就在那样的气息里,静静睡去了。
关钰起身,向老先生做了个请的动作:“大夫,我们去书房说吧。”
暗处影卫跟着换了位,还没到书房近处,已经听见老大夫在里头发脾气:“……老夫见过不要命的,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想死不能去城外找棵树吊死吗,这么乱来是想折腾自己还是折腾大夫……”
影卫:“……”妈诶,那老先生看着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嘴是真毒啊!
他偷偷往书房里瞄了一眼,又有些惊奇,还真是头一回见主子这样乖乖听训的。
那处屋里,小厮阿喜正端了水盆在旁,给床上人冷敷消热。
巾帕浸了好几回凉水,他托着下巴守在床边,眼睛亮亮盯着人瞧,满脸都是好奇。
这人被送来的时候,衣服是他帮忙换的,脏得简直像个乞丐,但想到人是小姐亲自抱进来的,他也就没敢多嘴。
他家小姐待人处事一向都是稳稳当当的,难得见她那么着急。
这人到底是谁呢?
阿喜正胡思乱想地出神,冷不丁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眼睛。
那可真是好漂亮的一双眼睛!
他一瞬惊艳,高兴道:“你醒啦,等一下哦,我去告诉小姐!”
傅行空勉强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出声,对方已经跳起身来一溜烟跑了出去。
他茫然睁着眼。
四下里目光所及皆是陌生,他手脚虚软,好不容易攒出点力气,撑着自己坐起身,看见桌上有茶壶,更觉嗓子干渴难耐,便掀开被子,要下床。
房门在此时被推开,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人已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近前,将他扶住。
“别起来了,大夫说你风寒入体,要好好修养。”
被直接按回床上,他神情无奈,只能艰难挤出声音:“水。”
等到温水入喉,他总算缓过来,虽然嗓音依旧沙哑:
“多谢你昨夜救我,玉姑娘。”
“哪里,我也没有做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女子接下他递回的茶杯,轻声接道。
三两句寒暄落地,一时再无言语,说到底他二人也只有那晚的一面之缘,没了酒气笼络,自然更觉陌生。
面具遮去了对方的眉眼,望不见多余神色。傅行空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人虽不出声,目光却直直落在他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心下不免叹息,同样是静处,那一晚共饮时他只觉心中平静,现在却变成了一种会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
是因为当时有酒吗?
不。
是因为他。
十二年了,再不愿意,他也还是变回了傅行空。
椅子拖动的声响拉回他思绪,女子在他床边坐下,说:“当日眼拙,看不出你还有些功夫在身,真是深藏不露。”
傅行空苦笑,摇了摇头:“无用之物,不值一提。”
玉姑娘却认真道:“说来惭愧,虽然你我只有些酒友情谊,但我现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可愿一听。”
他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最近这段时间,我时常需要出远门,但家中小厮年幼,管家又上了年纪,我在外总不放心,眼下既有契机遇上了你,我就想着,能否请你帮忙看顾一二。”
傅行空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沉默下去。
潦倒辗转这些年里,很多事情他早不是第一次经历,他其实能明白她的意思。
而如果她能更直白一些,说她可怜他,想收留他,说她看不过去他流落街头,想给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那么他就能像从前许多次拒绝别人那样,毫不犹豫地拒绝她。
她请他喝过酒,为他解过围,两份人情在手,即便再强硬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反正他已经辜负过许多人,这次最多不过就是再担上一份狼心狗肺的罪名。
可偏偏,她说想请他帮个忙,语气诚恳,目光温和,好像她真的需要他做这件事,可又并不强求,他肯答应很好,不答应也没关系。
这位玉姑娘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傅行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为此感到了一丝棘手。
他欲言又止:“我……”
正说话间,玉姑娘起身走去窗边,推开了窗子。
屋内被炭盆烘得暖沉,那窗一开,带着凉意的风便扑了进来,吹得人都清醒了几分。
傅行空疑惑地看她动作。
她迎着冷风缓缓吐了口气,忽而轻笑:“说起来,你还没有名字。”
傅行空一愣。
窗边的人没有看他,只将目光落在远处,好似自语:“没有名字的话,园子里大家称呼你可能就会奇怪一些,阿喜已经在自行叫你乞丐公子了。”
她转过身来,温和道:“他年纪小,比较调皮,不过心眼很好,你若不喜欢他这样叫你,回头直接跟他说一声就好……”
傅行空静静听她说话。
他相信对方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昨夜短暂的交锋留下太多线索,每一条都足以指向他的身份。
他舍弃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了,正因如此他更加清楚,一旦这个名字再度落到自己身上,那将意味着什么。
但初遇当时,他曾说过他没有名字,原来她还记得。
萍水相逢,君子之交,愿相助,但不强求,愿尊重,故不细究。
是他先前错了,无论他是谁,她都仍是那一夜酒棚里,那个能令他心静的同饮人。
傅行空动摇了,因为他真的很想很想,继续做那个没有名字的人。
他终于还是没能下得了决心拒绝,只是迟疑道:“让我考虑一下。”
关钰点了点头,也不多劝说。
她关上窗子,替人倒了杯水在床头,叮嘱他好好休息,然后缓缓走出了这间屋子。
门自身后阖上,她步伐渐快,面无表情往前走去,直到转过廊角才踉跄了一步,终于还是压不住心口闷痛,猛地吐了一口血。
近处影卫连忙上前扶住她,满脸担忧:“楼主,连日奔波,您也该调息一下了。”
她前些日子奔赴西州,昨夜才刚回的黎城,紧接着又有影卫来报傅行空那里出了事,更是忙碌了一夜,到现在不曾片刻喘息。
关钰摆了摆手,哀则伤心,恸则劳神,这一口血吐出来,她或许还松快些。
先前老大夫留下的诊书还收在她衣襟内,不过薄薄几张纸,竟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闭了闭眼,说:“我要去趟苦峰,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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