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钰踏上苦峰的时候，瞿清正在检查院子里新种的草药。
“你怎么来了？出什么事了？”
自从一个月前她突然决定要搬去黎城，临走时前来告知于他，那之后两人就再没碰过面。
瞿清洗净了手上泥尘，绕出来迎她。
没什么可客套的，两人已是十来年的交情，她关某人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冷不丁找上门来，也不知有什么事情。
关钰也不同他绕弯子，开门见山：“他在黎城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她看似询问，语气却分明笃定。
没想到她是来说这个的，瞿清闻言一愣，并不反驳。
关钰看着他，神色了然：“是因为蓝姑娘？你还在怪他？”
那也是一桩陈年旧事了，几年前瞿清喜欢过的一位姑娘因病去世，那姑娘生前对傅行空有意，弥留之际最后的心愿就是再见一面，只可惜那时傅行空已经了无音讯很多年了。
那个时候，瞿清为实现那姑娘的愿望，曾经动用自己行医积累的人脉放出消息，希望傅行空能现身一见，但直到蓝姑娘闭眼入了土，也还是没能等到人。
“就算是吧。”瞿清撇撇嘴，坦荡承认。
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气不过，当年消息传遍天下，那家伙始终没有出现，他本想着人或许去了很远的地方，没有听到消息，或者没能来得及赶回来，如果是这样，那也就罢了。
可那天关钰说，他人就在黎城。
那个混蛋，他就在黎城！
听到这个消息，瞿清当场被气得两眼发黑。
黎城距离这里才多远？就是寻常人，快马加鞭两个时辰也能到了，更何况是他傅行空！
昔日他二人也算挚友，甚至就连关钰，还是因为傅行空的关系，瞿清才会与她相识，可这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好朋友，出了事什么解释也没有，一声不吭就彻底消失了。
那家伙就不会设身处地想想他作为朋友，每每看着关钰殚精竭虑谋划要找他报仇，他难道很容易吗？他会好受吗！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混账朋友！
瞿清那会儿是气得咬牙切齿。
他要藏是吗，那他还就非要逼他出来了，他倒要看看这家伙隐姓埋名十二年，到底在练什么绝世神功！
此刻瞿清哼了一声：“怎么样，他现在是不是焦头烂额，该躲不住了吧。”
关钰眉头拧紧，深吸一口气道：“就在昨天晚上，已经有人去找他麻烦了。”
心知瞿清也是不了解情况才会如此行事，她尽力压下情绪，却依旧面沉如水。
瞿清神色疑惑，无他，只是关钰这个态度实在很奇怪。
他试探道：“你怎么了，他有麻烦，你不高兴吗？”
他为此感到不解，诚然作为好友，他内心并不愿意相信傅行空是关家案的罪魁祸首，但当年关钰请他验尸，他都亲眼检查过，所有尸体虽然经火烧灼，但还是能看到明显的剑伤，观其剑气剑路，确是出自傅行空之手，证据确凿，容不得他替他辩驳，关钰更是当场立誓不共戴天，要杀他报仇。
这些年她费尽心机建立玉楼，一直在搜寻傅行空的下落，瞿清亦亲亦友陪在她身边，也知道她许多打算，按照关钰原本的计划，在找到傅行空之后，她下一步本就是准备将这消息公之于众，迫他现身的。
所以，反正就算自己不去做这件事，也早晚会发展成那样，那还不如借此机会让他撒撒气，瞿清是这么想的，给他造成点麻烦，才叫他长记性！
反正他可是傅行空，或许会头疼一阵，又或者像以前无数次那样依旧从容，但终归对傅行空而言，那都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麻烦而已，瞿清担忧过他可能是被诬陷的，担忧过他终将与关钰刀剑相向，但说实在的，他确实从来没有担忧傅行空的安危，如果非要让他在两个朋友间选一个担心，那反而是关钰。
因为那是傅行空，于剑之一道，高山仰止不动如峰的傅行空。
有些话瞿清是说者无心，却令关钰直接僵在了原地。
——他有麻烦，你不高兴吗？
这句话像一种诘问，瞿清不觉，却仿佛能顷刻间化作看不见的利箭，将她洞穿。
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得知傅行空同样糟糕境遇的那一天，她确实算是高兴的，毕竟，还有什么比得知仇人落难更让人解恨的呢。
她实在没什么立场指责瞿清的。
于是她自嘲一笑，直接道：“我已经知道当年真相了。”
闻言，瞿清瞪大了眼，见她如此表现，难免让他浮生出一个猜测，激动道：“莫非，不是傅行空做的？”
他是真的很希望这两个人都能好好的，实在不想看他们生死相杀，更不想未来某一天还要给他们其中一个收尸。
见她点头，瞿清快乐得几乎要跳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啊！”
他握紧手掌，眼睛晶亮，生气归生气，算账归算账，但知道挚友无辜，实在是这些年里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你们见过面了是不是，都说清楚了？真是好多年不见了，他现在怎么样？”因着情绪激荡，他语速都快了几分。
他的神采飞扬，让关钰更觉无颜开口。
“他……”
她沉默了一下，声音艰涩道：“他不好。”
瞿清顿住，不好？
关钰带来了老大夫留下的诊书。
瞿清仔细翻看着，越看神色越严肃。
听人说“不好”，他虽知关钰从不诳言，却也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不好”。
脉弱，体虚，消瘦，内伤，外伤，风寒，甚至还有轻微中毒？
这说的是傅行空？那个意气风发天下第一的傅行空？
瞿清难以置信：“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印象还停留在挚友当年舍我其谁的模样，无论如何无法想象这份诊书所描述的情况，要如何才会落到对方身上。
想起关钰刚才说已经有人去黎城找麻烦的事，他着急起来：“那现在怎么办，消息已经放出去了，黎城现在不安全了！”
瞿清懊恼极了，若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做那种跟人赌气的事。
“或者让他来苦峰修养一段时间？”他眼神一亮，自认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他自己就是大夫，人来了他也能好好照看着。
但关钰却给否决了。
她说人在玉园，没人知道，又有影卫守着，不会有事的。
又说，老大夫已经仔细看过，也开了调养的方子，她会照办。
听来好似安排地周全得当，但瞿清依旧敏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让人来苦峰分明就是最稳妥的法子，为何非要把人留在黎城？
关钰别无他法，只能踟蹰道：“他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啊？”瞿清已经糊涂了。
他完全搞不清楚这两个人到底在玩什么？
疑问有太多，多到他甚至不知道该从哪一个开始问，而就算他问了，关钰也不知该从何时开始答。
她只好避重就轻揭过这个话题。
“我今日来，是想请你看看这份诊书，给他调些药酒，最好能混在其他酒里，不影响药性的。”
一听这话，瞿清当即把那些问题都抛诸脑后，资深大夫威严上身，眼睛瞪圆了：
“哈？他这破身子还想喝酒？喝汤还差不多！”
关钰哑口，这她如何能不知道，今日那位老大夫早就交代了要忌酒。
可人心中有愁，就会想喝酒，有时候是顾不得那么许多的，她不能管束他，他如今无谓到连名字都不想要，还有什么能留住他，在她眼前喝，她还能看着些，总比他胡乱糟蹋自己要好。
更何况，她是明白那种感觉的，身重，心坠，好像只有喝酒的时候，才能稍微快活一些，她如何忍心剥夺他这最后的乐趣。
伤心者饮酒，饮酒者伤身，不过取舍而已。
他是，她也是。
这场人生苦酒，她与他同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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