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天黑得早,往常热闹的凤仪殿这些天来也沉寂不少。
甄吟霜含着泪抚琴,宫女轻声劝道:“娘娘放宽心,圣上还是念着娘娘的,只是这几日宫里风言风语太多,圣上也要避一避。”
甄吟霜哀切道:“果真?圣上没有信奸人谗言?”
宫女点头:“自然。”
甄吟霜哀叹道:“我不知怎么得罪了她们,竟是要这样害我。”
宫女道:“娘娘最得盛宠,树大招风,她们定然是嫉妒,不然,娘娘这般好性子的人,谁会和娘娘过不去。她们就是见不得人好,不好好花点心思怎么笼络圣上,反倒来找娘娘的晦气。”
甄吟霜叹口气:“人善被人欺,我只是想不通,我的妹妹也要和她们抱团。”
宫女听了甄吟霜的话,打心底里为她愤愤不平,她伺候着甄吟霜歇下,提着灯往宫女所走去。
所里的宫女见了她来,殷勤收拾了罗汉榻,端了瓜果零嘴儿来,她往罗汉榻上一歪,和众位宫女们唠一唠嗑,谁人不同情柔弱可欺的甄贵妃。
这件事渐渐发酵起来,甄吟霜协管六宫之权被皇后收了回去,而皇帝没有半分表示,甄吟霜这才真的慌了神。
昏暗静室,佛龛之下,甄吟霜心烦意乱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低声念着经。
她闭着眼,恍惚之间仿佛看见了她的母妃,母妃也曾受过宠,可是妖后出现后,父皇的目光就再也落不到母妃身上了。
这算是一种轮回么?甄华漪也要学着妖后,来抢走她的一切。
甄吟霜念完经起身,推门走了出来,夜色深沉,她低声对宫女说道:“我待六妹妹这般好,收留她,照应她,留她在凤仪殿,她却从不体谅我的心,还伙同别人害我。”
宫女道:“娘娘就是心软。”
甄吟霜道:“这事因她而起,我这回也看清了,留她在身边,总归是个祸害,可我还是不忍害她一条性命。”
甄吟霜怅然道:“罢了,我给她一桩好姻缘,把她送得远远的。”
宫女道:“娘娘以德报怨,只是宝林心比天高,定是不愿意嫁给卫国公的。”
*
转眼到了冬至当天,冬至庆典是为了贺晋王凯旋之喜。
宫里为了讨晋王殿下的好,老早就准备得妥妥当当,虽非元宵佳节,宫禁中九层灯台已经架好,只等晚上灯笼火树争燃九陌。
皇帝今日在含元殿赐宴,太皇太后、太后、后宫妃嫔及宗室亲族在殿内赴宴,文武百官的食案则设在殿外庑下。
皇帝为了彰显亲近之意,将极特殊的几位大臣如卫国公等人破格留在殿内。
一大早,甄华漪就起身梳妆打扮,今日宫宴她勉强够了资格参加,她一面盼着有机会见到皇帝,一面又害怕在宫宴上碰到卫国公。
甄华漪坐在妆台前,透过濛濛铜镜心事重重地望着自己,玉坠儿正往她鸦云般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玉钗,不知怎的,失手跌落在地,玉坠儿捡起来的时候,那玉钗已经碎做了两段。
玉坠儿慌忙告罪,甄华漪安慰她不必在意,却望着这断了的玉钗莫名有些不安。
今日她的心里总有些惴惴不安。
收拾妥当,她正要去含元殿赴宴,忽闻清思殿的太监来了。
甄华漪出门听旨,却见那太监倨傲道:“甄宝林,圣上要问你话,和咱家走一趟吧。”
预感成了真,甄华漪反倒沉稳下来,她对着下意识要拦下她的玉坠儿摇了摇头,跟着太监来到了清思殿。
清思殿里不光是皇帝,甄吟霜竟也在,甄吟霜坐在一旁用帕子擦着眼角,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地上跪着的,是一个面熟的宫女。
她听见李元璟冷冷道:“玉盘儿可是你宫里人?”
这事否认不了,甄华漪道:“是。”
李元璟狠狠掷下一枚东西,砸散了甄华漪的发髻,那东西落在地上叮叮当当,甄华漪定睛一看,那是一枚铜钥匙。
李元璟冷声对王保全道:“念。”
王保全的声音缓缓响起:“六月二十入库,玄狐皮一张,水獭皮三张,丝绸二十匹,彩缎二十匹,花缎二十匹,折枝锦缎二十匹……”
李元璟道:“够了,”他又冲着叫玉盘儿的宫女道:“你说。”
玉盘儿便立刻说了起来:“奴婢是绿绮阁掌管库房的宫女,这些时日,奴婢听了许多贵妃娘娘苛待妹妹的流言,奴婢虽人微言轻,却并非趋炎附势耳聋眼瞎之人,于是奴婢忍不住同那传谣言的宫人争辩了几句,过后却被宝林娘娘责罚。”
她伸出手,手臂上赫然是几道鲜红的疤痕。
玉盘儿啜泣道:“奴婢为宝林娘娘掌管私库钥匙,自然知道宝林娘娘并不曾短了吃穿,平日里贵妃娘娘得了好东西,总会给宝林娘娘稍上一份。方才王公公所念的,不过是衣物之类。奴婢绝非背主之人,可也不忍好人蒙受冤枉,奴婢见贵妃娘娘日益憔悴,心下不忍,于是求见了王公公。”
说着说着,她面露惶惶:“奴婢知道宝林娘娘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圣上明鉴!”
甄华漪从未有过什么私库,这个叫玉盘儿的宫女虽记在她的宫中,却是甄吟霜的人。
她抬眸看甄吟霜,甄吟霜依旧是楚楚可怜,仿佛受尽了天底下的委屈。
甄华漪抿了抿唇:“玉盘儿虽记在妾宫中,却并不受妾差使,先前状告贵妃娘娘的宫女同样不是绿绮阁中人,妾御下不严,罪该万死,但妾并不知晓私库之事,也不曾指使过任何人告状。”
李元璟斥道:“巧舌如簧!”
李元璟面色冷凝,他明明知晓甄华漪惯会装模作样,那日在万寿殿见了她一身旧衣,他却为她心软了一瞬。
甚至某一刻,他怀疑过贵妃真的苛待过她。
他积羞成怒,对她,更是对自己。
他抬声道:“来人,小甄氏……”
甄吟霜这时候站了起来,她柔柔道:“圣上,妹妹她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她扶着李元璟的手,温柔说道:“看在妾的份儿上,圣上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垂下头,眸光一闪,“妹妹在宫里也是可怜,今日正好卫国公进宫,圣上就成全了妹妹一桩美事,如何?”
甄华漪跪在地上,蓬蓬的乌发散乱格外狼狈,她闻言抬起头来,雪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眸中光芒明灭破碎。
李元璟看着她的神色,忽然怔愣了片刻。
甄吟霜脸色一变:“圣上?”
李元璟收回眼神:“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李元璟余光看见甄华漪垂头瑟缩着肩膀,她的脖颈如白鹤般弯下,俯身道:“多谢圣上。”
屈膝折颈,她柔顺得过分可怜了,这般模样,竟让他有些惘然。
玉坠儿焦急等在清思殿外,看见甄华漪走出来,她慌忙上前扶住。
她心惊胆战地打量着甄华漪,只见她巴掌大的小脸半掩在凌乱的乌发中,苍白得过分,她身子娇弱无力,扶也扶不住。
甄华漪抬眸,看了玉坠儿惊慌的神色,反倒安慰她:“没事,倒没有预料中那样坏。”
甄华漪最怕的就是皇帝将她送到卫国公府上,因此听了甄吟霜的提议后,她一下就脸色发白。
不知为何皇帝这次没有听从甄吟霜,总归对甄华漪是件好事。
“降为御女,罚俸半年……”
玉坠儿听到这里,却忧心忡忡。
自家宝林的日子本就不好过,这一下子降为了御女,宫里惯会迎高踩低的,这日子将来可怎么过啊。
罚俸半年对别的妃嫔来说,可能不算个事,但绿绮阁里一向短着吃穿,不知这半年可怎么熬过去。
玉坠儿忍不住长吁短叹,甄华漪笑笑:“莫担心,我的好姐姐送了我一个私库,能用的用,不能用的换,总归是饿不死我们。”
她伸手,将一枚黄铜钥匙递到玉坠儿手上。
玉坠儿握着钥匙,没有方才那般难过了,她道:“娘娘……咱们快回宫梳洗吧。”
甄华漪的样子太过狼狈,还是早点回绿绮阁,莫要让宫人看到为好。
玉坠儿扶着甄华漪回宫,路上问道:“娘娘,咱们还去含元殿么?”
甄华漪道:“自然是要去。”
她尚在出席名册之上,皇帝也并未禁足她,皇帝最喜以恶意忖度她,若是这时候不去,皇帝定会以为她故意为之。
甄华漪回绿绮阁梳洗一番,带着玉坠儿来到含元殿,她的坐席安排在角落里,甄华漪不以为意,反而感觉安心。
她来得早,在殿中等了好一会儿,人们才陆陆续续地入座,后宫妃嫔们来后,都悄悄望她一眼,而后窃窃私语。
甄华漪不去看她们,只目光放空地望着殿外。
殿外太监们殷勤侍奉,人群之中,一武将迈步走了进来,他三十来岁的样子,身形高大,相貌可称英俊,目光却锐利阴狠,他环顾四周,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的甄华漪。
甄华漪心一紧,差点失手跌落了杯盏。
卫国公。
卫国公笑容渐深,有势在必得之势。惊惶之中,甄华漪转头左右张望,李重焌的坐席上空空如也。
甄华漪一怔,不知自己在这时候看李重焌的坐席究竟是为了什么,李重焌哪里会救她。
*
李重焌这时候尚在万寿殿陪伴太皇太后。
早上甄华漪被降为御女之事也传到了万寿殿,太皇太后叹道:“是个可怜孩子,这段时间担惊受怕了这么久,还是殃及池鱼了。”
李重焌回长安不过几天,对宫里的事不甚清楚,今日一听这个消息,倒是颇为惊诧。
李重焌惊诧过后,试探着道:“祖母何必叹息,甄御女和甄贵妃是姐妹,此事了结后,过些时日,贵妃自然会帮她。”
太皇太后奇道:“帮她?”她道,“二郎根本没看明白,贵妃哪里肯帮甄御女。”
李重焌略一思索,明白过来,只是甄氏姐妹之间的关系,倒在他意料之外。
若甄华漪没有姐姐这个靠山,她在宫中怎会如此自在。
李重焌顽笑道:“祖母喜欢甄御女,有祖母愿意护着她,哪怕她降为了御女,日子也过得去。”
太皇太后却道:“祖母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有心无力啊。”
她长叹道:“她如今呐,断根浮萍一般,艰难得很。”
李重焌诧异片刻,沉默着怔忡良久。
他忽然想起甄华漪在梅花树下落泪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一说起话来就忘了时间,二郎,随我一同去含元殿。”
李重焌心不在焉,一时间没有听到太皇太后说话。
太皇太后又道:“二郎?”
李重焌恍惚着回神,笑道:“祖母请。”
*
从清思殿走出来后,甄吟霜仰头看了看天,说道:“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阴沉了那么多天,今日算是雨霁云开。
今日甄吟霜买通了宫人,在皇帝经过的小径上偶遇了他,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心生怜意,嫌隙顿时消散无踪。
甄吟霜引出了玉盘儿一事,总算是洗刷掉自己苛待妹妹的流言。
不过,青空依旧有一丝云翳。
甄吟霜皱了皱眉,不知为何李元璟竟犹豫了,不再愿意将甄华漪送给卫国公。
甄吟霜唇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她眸光渐渐变冷,她轻声吩咐宫人:“去张御医那儿取一帖巫山恨来,在宫宴上融在酒里给妹妹吃了,等卫国公来,将生米煮成熟饭,这事由不得她任性。”
她叹息道:“我是为了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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